沈硯昏沉地躺在榻上，藥盞在案頭涼透了。他的指尖虛虛懸在青霜琴弦上，連撫弦的力氣都沒了。窗外槐樹在秋風(fēng)里簌簌作響，枯葉打著旋兒飄進(jìn)窗欞，落在琴身霜紋上。他忽覺掌心一涼——琴弦竟自發(fā)纏上他手腕，音如泣如訴，似在哀求他再撥一曲。沈硯苦笑，氣若游絲：“你這脾性……倒比我還倔。”藥苦味在喉間泛上來，他眼前漸漸模糊。

恍惚間，記憶如碎雪紛落。十五歲那年的雪夜驟然浮現(xiàn)，似被風(fēng)吹散的時(shí)光碎片在意識(shí)深處重新凝結(jié)。雪是那年的初雪，每一片都晶瑩剔透，如碎玉般在月光中折射出細(xì)碎的銀芒。它們掠過屋檐垂落的冰棱，落在青石板上，覆上枯枝。那時(shí)的雪落得寂靜，連風(fēng)都屏住呼吸。街燈在雪幕中暈開暖黃的光暈，像融化的蜂蜜淌在宣紙上。站在老巷盡頭，看雪絮在光影中起舞，時(shí)而盤旋如蝶，時(shí)而紛揚(yáng)若絮。雪花輕吻臉頰，涼意滲入，喚醒了心底沉睡的溫?zé)帷＿h(yuǎn)處傳來斷續(xù)的掃雪聲，混著雪壓枝椏的脆響，織成雪夜的私語。

那日他冒雪尋琴，踏進(jìn)“青玉坊”時(shí)，掌柜禾朔正將一裹霜紗的琴擱回柜中。“客官來得巧，此琴擇主。”禾朔一笑，沈硯只當(dāng)是商家慣用的伎倆。可當(dāng)他指尖觸到琴身剎那，霜紋驟亮如星，寒氣沁入骨髓。他心頭一震，聽見琴腹深處傳來一聲悠長的嘆息，似千年積雪在融化。禾朔嘆道：“此琴名青霜，自雪谷而來，原主是一位無名琴師，臨終前托我尋有緣人。”沈硯怔怔撫弦，一曲《寒江雪》未成調(diào)，琴音已如冰河裂帛，驚得檐下積雪簌簌而落。他擲下銀錢，將琴抱入懷中，雪夜歸途，琴身霜?dú)饩古怂囊陆蟆４撕笫辏嗨俪闪怂霔l命。春夜作畫，他以琴音配墨，槐花落弦時(shí)，音如風(fēng)拂新芽；夏暑難耐，他撫琴消燥，弦顫如涼泉沁心；秋日遠(yuǎn)游，他攜琴登臨山巔，一曲《秋澗流》引得山鳥齊鳴；冬寒徹骨，琴身霜紋愈明，似為他燃起一盞冰魄燈。最難忘那年瘟疫肆虐臨安城，他高燒不退，青霜琴竟夜夜自發(fā)嗡鳴，音如藥杵搗臼，助他退了高熱。阿青當(dāng)時(shí)驚道：“先生，這琴真是神啊！”他笑而不答，掌心撫過琴腹刻字——“山河未竟，霜音不絕”，字跡如霜，觸之沁涼。三年前的中秋夜，變故突生。沈硯試彈新曲《月淵泣》，琴弦忽自崩斷三根，霜紋裂如蛛網(wǎng)。他跌坐在地，淚滴琴身。那夜，琴腹竟傳來女子低語：“弦斷可續(xù)，心折難愈。”他一驚，卻只見月光灑下，琴身浮起淡淡虛影——素衣女子抱琴而立，眉間凝著霜花，眸中似含無盡山河。虛影轉(zhuǎn)瞬即逝，唯余琴弦嗡鳴如嘆息。沈硯自此知曉，青霜不止是琴，更是靈。

昏沉中的咳嗽聲撕破了病榻前的寂靜。青霜琴弦纏他手腕愈緊，音如啼哭。他費(fèi)力抬起手，撫過琴身，指尖觸到“山河未竟”四字時(shí)，霜紋驟亮，寒氣刺入骨縫。他忽覺喉間腥甜，卻笑了：“你這琴……倒比我還惦記舊誓。”咳疾發(fā)作時(shí)，他蜷在榻上，恍惚又見那素衣女子虛影立在窗欞外，指尖輕點(diǎn)霜紋，似在書寫什么。“青霜啊青霜……”他喘著氣，將琴摟入懷中，“你腹中的誓，原是我的憾。十年作畫，未繪盡九州山河；十年撫琴，未譜全《山河謠》……如今藥罐子壓斷了筆，咳疾蝕壞了弦，我怕是……負(fù)了你。”琴音忽轉(zhuǎn)悲愴，如萬壑哀風(fēng)。沈硯搖頭，淚滴琴漆：“莫悲，我自有去處托你。”

忽聞檐下風(fēng)鈴驟響，沈硯抬眼，見窗紗無風(fēng)自卷。月光中，一黑袍人踏霧而入，面具覆面，唯有雙眸泛著靈樞池的星砂光。“司靈殿使。”沈硯脫口而出，青霜琴竟嗡鳴如認(rèn)舊友。殿使指尖拂過琴身裂紋，霜紋瞬愈如初。“你已知曉。”殿使聲如金石相擊，“執(zhí)念深重，靈樞認(rèn)契，青霜化靈之機(jī)已至。”沈硯苦笑：“早該料到……自它顯靈那日，我便知這琴不該囿于凡塵。”“可我憾未了。”他掙扎起身，案頭藥盞碰翻，褐漬濺上琴譜，“《山河謠》第三章未成，九州繪卷缺了半幅……若化靈，它豈不成了無根之魂？”殿使沉默片刻，忽摘面具——那張臉竟與青霜虛影七分相似，霜花眉間，山河目底。“山河未竟，靈樞不絕。”殿使指尖凝冰晶，書符于虛空，“靈生殿非死地，乃生靈殿。你之憾，可寄青霜續(xù)之。但須知：器靈化生，需主人魂歸靈樞，方得契機(jī)。”沈硯怔住，撫琴顫聲道：“需我……死？”殿使點(diǎn)頭，聲如寒潭：“唯有主人身殞，執(zhí)念盡化靈樞之力，器靈方能成形。此乃靈生殿千年之律。”沈硯喉間血涌，卻笑中帶淚：“好……好！縱折殘軀，換它十年游山河，值了！”青霜琴弦驟緊，音如誓約。殿使燃起雪松香，煙霧繞室如星河。沈硯咬破指尖，血滴古絹，符紋漸染赤色。他咳血不止，卻執(zhí)血刃刻契——一筆“山河”，筆鋒裂帛；二筆“霜音”，血凝如冰。刻至“不絕”二字時(shí)，他忽覺魂靈離體，眼前景象驟變：靈生殿的星砂池水倒映眼前，萬千器物殘影中，青霜琴的虛影立于中央，素衣女子眉間霜花灼灼。他聽見殿使低誦：“至珍至誠，靈樞賜形。”最后一筆落，沈硯仰倒在地，血契化為冰晶，嵌于青霜琴腹。琴身驟浮，霜紋裂空，那素衣女子虛影終于凝實(shí)，眸中映著沈硯的淚與笑。殿使袖卷星砂，霎時(shí)，沈硯氣絕，魂魄離體，化為一縷霜煙，被殿使納入袖中。青霜琴靈影翩然沒入虛空，窗欞外的霧靄合攏，再無痕跡。

阿青沖進(jìn)房時(shí)，只見榻上空余一灘藥漬與散落的琴譜。青霜琴已不見蹤跡，唯窗欞外寒風(fēng)裹挾著星砂微光。她撲向榻邊，哭嚷：“先生！先生！”卻觸不到沈硯漸冷的指尖。案頭半卷《山河謠》上，最后一筆墨跡未干，似被淚滴暈染。槐樹在秋風(fēng)中簌簌作響，枯葉飄落，再無琴音相和。

數(shù)日后，臨安城傳聞沈硯病逝，舊書齋閉門，唯檐下風(fēng)鈴偶有異響，似隱聞寒江雪音。街巷孩童夜半常言，見一素衣女子撫無弦琴而立，眉間霜花灼灼，轉(zhuǎn)瞬即逝。阿青收拾遺物時(shí)，發(fā)現(xiàn)琴匣內(nèi)唯余一封血契，字跡如冰，觸之沁涼。她方知，青霜已化靈歸入靈生殿，而沈硯的魂魄，亦隨琴而去，續(xù)未盡之憾。

靈生殿內(nèi)，星砂池水泛起漣漪，青霜琴靈影立于池畔。素衣女子眉間霜花愈盛，似有萬千思緒涌動(dòng)。她輕撫琴弦，清脆的琴音如泉水叮咚，回蕩在殿內(nèi)。琴音中似乎蘊(yùn)含著無盡的哀愁與思念，讓人聞之心醉。她眸中山河流轉(zhuǎn)，映著九州未繪之疆域。司靈殿使低語：“既承其魂，便需行其志。十年游九州，補(bǔ)全《山河謠》，繪盡未竟卷。”女子點(diǎn)頭，指尖拂過池面，萬千器物殘影躬身如拜，斷劍、古硯、繡帕皆裹人間憾事。她轉(zhuǎn)身望向人間方向，霜音起，如誓約初成。自此，臨安城再無青霜琴，唯有靈樞池畔，夜夜霜光流轉(zhuǎn)，器靈代主而行，續(xù)山河未竟之志。

“山河未竟，霜音不絕。魂承殘譜，影續(xù)青霜。寒韻綿長，叩問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