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到清明節了。
去年的清明節,妻和我從高碑店一起回老家給爹娘去上墳。一大早,妻就催我起來吃飯,換衣服。走出麗斯花園這個新的家,我就覺得有點難受。妻說:別磨嘰,我姐和小妹在車站等著了。車到阜城縣漫河鎮,已是中午,我發微信,告訴我二哥、我侄子、妻的弟弟,一起在漫河鎮于記餃子館吃飯。吃著飯,妻很高興,她一筷子一筷子,把好吃的菜,夾到我二哥的盤里,說:哥,你吃,多吃點。晚上,我們住在妻的弟弟家,妻陪我一起在村子里,竄了幾個門,和朋友、近鄰親切地說笑。第二天早上,我們回高碑店,站在公路邊,涼涼的小風吹過來,我的內心,又有了一點傷感。妻對弟弟說:在飯店吃飯的錢,你付的,我把錢,放在你的抽屜里,要收好。弟弟抽抽囔囔,一把鼻涕一把淚。
可能神仙也不會想到,今年的清明節,竟然是我給妻去上墳。我大妹小妹,不能回家上墳,一次次囑咐我:小哥,到家多給俺小嫂燒些紙,她剛到那邊,吃的住的,花銷大,人生地不熟,各種關系要處理,用錢的地方多,不能叫俺小嫂缺錢花;俺小嫂平時喜歡花,要給她送些花。
快到家的路上,就接到李老師家老三的電話:憲華哥,你在哪里?我說:在回老家的路上。他說:俺弟兄三個,要和你見個面,姐走時,我們沒有看到她,今天特意買了一束花,上墳時,你替俺們送給姐。你到崔屯告訴俺們,俺們開車過去。我說:你們在哪里?他說:在景縣縣城。我說:正好,我先到縣城,你們在溫馨花園南門口等著我。到了縣城,我看到,他們正在那里等著我,老三胡須很長,頭發也很長。我知道,前些日子,他們的母親去世后,他一直沒有顧得理發,也沒有顧得刮胡,心里一陣難受,想起我和妻,在代莊中學教學時,和他們的母親李淑貞老師的親情。那時,我們幾乎天天往李老師屋里跑,老三才幾歲,妻老愛抱她,逗他玩。李老師退休后,在代莊中學住的日子,我們也常去看她。李老師去了BJ,我們也經常聯系。有一次,李老師從BJ,給妻打來電話說:我想回景縣買房,你倆看著幫我買。妻說:你不能回來,孩子都不在景縣。李老師說:在不在,沒有關系,有你倆在就行。后來,李老師不再提,在景縣縣城買房的事。可有一次,她又給我們打了一個多小時的電話。她說:我常想代莊中學的事,想我住的,學校最北面的那間小房子,想小房子挨著的西墻頭,想墻頭下的那棵大柳樹,想每年的春節,你們兩個去給我拜年,你們在我那個黑黑的,單間的小屋里,坐在我的床上,坐在我土里土氣的小木凳子上,嗑著瓜子,和我說著溫馨的話,我更想,在小房前的大柳樹下,我拉著風箱,燒火做飯時,你們坐在我的身邊,聊閑天,拉家常的時光,那時,冬天的太陽,那么溫暖,夏天的風,也是那么涼爽,矮平房,還是那間矮平房,矮墻頭,還是那個矮墻頭,大柳樹,還是那棵大柳樹,現在想起來,是那么親切,我太想你們啊,你們到BJ來,咱們見個面。可是一直到李老師去世,我們也沒能見上一面。只是前年,我們搬家,剛到高碑店,和她視過一次頻。她說:我老了,一天也離不開孩子了,離了他們,一天也活不成。去年的春節,她躺在醫院里,我們也沒能去看她,我錄了一段給她拜年的視頻,說:李老師,過年好,我們兩個在高碑店給你拜年了。視頻發給老二,老二叫老三,把視頻拿給她看,問她,知道是誰嗎。她點頭,又掉淚。老二又把她的這段視頻發過來,叫我們看得淚流滿面。到了今年1月19日下午,老三發來微信:憲華哥、景智姐,我娘走了,走得比較安靜,1月13日走的,清明回家入土。這時,妻正住在BJ醫院里。我告訴妻。妻說,你把手機給我看。她看后,眼里含著淚,輕輕地念叨:親愛的李老師呀!可是,妻不會想到,1月29日,她自己也走了。現在,老三把一大抱的白花,放到我懷里,說:到我姐的墳上,替我們弟兄三個,念叨念叨。我答應著,緊緊地摟著老三的脖子,說:好好理理發,刮一下胡子呀!
到了下午,我和女兒給妻去上墳,女兒的小姨、小舅、大舅媽都陪我們去。又是妻的親人們,一場哇哇的哭。她小姨的哭聲,哇啦哇啦地響,一邊哭,一邊說:三姐呀,我的親姐呀,你到了高碑店,才和我就了幾天伴,就走了,叫我難受死了。我女兒站在她媽的墳前,迎著扎心的涼風,傻子一樣站著,發呆地瞅著,她媽高高的大墳,燃盡的紙灰,只流淚,沒有一句話。她大舅媽拉著我女兒的手,說:跪下,給你媽磕個頭吧,你媽一輩子最心疼的是你。女兒就跪在她媽的墳前,磕了一個頭。風吹過來,把給妻燒的紙灰,吹起來,撲滿她的墳頭,飛到她墳上的空中,風也吹干了我們的眼淚。
上完墳,我們開車去了曲阜。這曲阜是孔子的出生地。妻生前說過,有時間要到曲阜去看看,可是一直沒有去成。今天我們要替她去看看。
天不黑,我們就到了曲阜香格里拉大酒店。這是一個國際品牌五星級豪華大酒店,從這里步行不遠,便可到達孔廟和孔府。女兒提前就定了兩間房。我問女兒:一天一間多少錢?女兒說:八百。晚上吃飯,點了六個菜,一個菜一百多,又是六百多。我說:太貴了。女兒說:不怕吃,不怕住,不怕玩,就怕病。
女兒的話,叫我想起:
幾年前,女兒帶外孫女和她媽,從BJ到上海去玩,還要坐飛機去三亞,叫我也要去。妻怕花錢多,不想叫我去。女兒說:在上海,一天五百元一間的房間,都定好了,不去,錢就白花了。我就從老家景縣去了BJ,跟他們去了上海。在上海下火車的時候,女兒把手指粗的一根繩子,一頭的拉鎖,套在外孫女的手腕上。這繩子,淺灰色,兩米長,精致又好看。另一頭的拉鎖,套在妻的手腕上。五六歲的外孫女,腆著幼稚的小臉,像個聽話的,可愛的小熊貓,一步步地跟著她姥姥走。她一邊走,一邊跳。那個晚上,住在那樣豪華的酒店里,妻翻來覆去睡不著,半夜里,就喊我,絮絮叨叨,和我瞎白話。在迪士尼玩了幾天,就給我商量:你是不是別去三亞了?多一個人,就多一個來回的飛機票,多一個人的住宿費,再加上吃的玩的,又得多花幾千元。想想她說的對,在迪士尼逛了幾天,我就一個人做火車,返回到景縣。
現在妻走了,想想那時,我還是做錯了,不應該聽她的話。陪她去玩才對。還是女兒說的對,人生在世,錢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快樂和健康。
第二天,在酒店吃過早餐,我們去看孔廟。走進城門,導游領我們走過欞星門、狀元門、狀元橋、泮池、大成門等,就到了大成殿。大城殿前,有人在香爐前祭拜孔子。我發呆地瞅了一會兒,也虔誠地跪下去,我求孔圣人保佑我們一家人平平安安,也保佑妻在那邊生活幸福美滿,舍得花錢,瀟瀟灑灑過人生。
走到孔廟和國子監的琉璃牌坊后,有一個龍頭龜身麒麟尾的小石獸。這就是鰲。鰲就是巨龜或大鱉,在神話故事中,常被用來搬運神山。導游說:摸摸鰲的首,人生占鰲頭,從頭摸到尾,順風又順水。我就摸了摸鰲的頭。女兒說:爸,要從頭摸到尾。我就又從頭摸到了尾,還在心里說,從此我們的日子會順風順水,我親愛的妻,在那邊的生活也會順風又順水啊。
看完孔廟,我們看了孔府,看了孔林,看了孔子博物館。
晚上,我們在蓼河古街吃了火焰杯烤肉。女婿把蔥醬肉絲、魚、餃子、山楂排骨,分別放到烤盤上,翻過來,正過去地烤,烤好的食物,先夾到我的盤里。外孫女說:姥爺先吃。十歲的外孫女,說話像個大人了。她不再是當年,我錯吃了她愛吃的好東西,就向她姥姥告狀,又哭鼻子的小孩了。外孫女又說:老人優先。哦,我現在是老人了。我記起妻去世后,親愛的同學劉景榮在微信上,和我說過一句話:咱們這代人已經老了。是啊,我們是老人了,我們這代人,都老了。我們不再是當年剛上班時,生龍活虎的我們,不再是,干起活來,不要命的我們,不再是,豪情萬丈、激情澎湃的我們,不再是喝酒時,舉起大碗,一飲而盡,誰也不服誰的我們。我們在一起長大,一起讀書,一起上班的兄弟姐妹,好多人已經走了。我們老了,當年為了國家,為了民族,為了事業,盡心盡力,甘灑熱血,無私奉獻的我們這代人,已經老了。
吃過晚飯,我們就在街上逛。滿街的大樓上,掛滿了金黃色、粉紅色的,圓筒狀的燈籠,樓上的電燈變換著各種色彩,把閃閃發光的球,撒了一地。這滿地的球,在腳下亂蹦。走過一個小橋,小橋兩邊的大柳樹上,掛滿了燈光拼成的,孔子的名言警句。小橋的流水在夜光中,通向幽靜迷人的小河。高高的大樓,和樓上樹上的燈光,倒影在小河里。河里的游人,坐著小船,飛向遠方,游人的心,也飛向那個自由、幸福、安詳、快樂的仙境。
我說:好美的夜景。
外孫女拉著我的手,也拉著我女兒的手,說:媽,姥爺孤陋寡聞,這還叫美嗎?真正美的夜景,姥爺沒有看過吧。
外孫女的話,叫我想起:
那年我和妻、女兒、外孫女一起去上海看過的東方明珠。那是一個十月一的假期,夜晚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妻抱著外孫女,女兒握著外孫女的小手,我給他們打著傘。我們一起站在江邊的圍欄里,腳踩光滑的木板,手扶光亮的欄桿,望著被譽為東方明珠的,上海廣播電視塔。這塔,雄偉壯觀地,屹立在黃浦江畔,擁抱著現代化的建筑樓群,與隔江的外灘萬國建筑博覽群,交相輝映,構建出神仙一樣的境界。過了一會兒,女兒在上海上班的同學帶著一家人來了。他們給我們拍了那么多的照片。他們給妻拍的照片,都是妻緊緊地摟著抱著她親愛的外孫女的。妻燦爛的笑臉,和外孫女可愛的面容,比這個東方明珠還要美。
接下來的幾個夜晚,十二點以前,我們都是在迪士尼快樂地度過的。我們游過夢幻世界,看到了一個宏偉壯麗的奇幻童話城堡。我們游過小飛俠天空奇遇,坐著飛船,體驗到了一個充滿奇幻與冒險的世界。我們游過米奇大街,看到了以米奇和他的伙伴們為主題的迎賓大道。我們玩過飛躍地平線,在先進的巨型屏幕投影技術、動感座椅與模擬飛行技術中,完成了一次身臨其境的環球飛行之旅。我們坐過七個小矮人礦山車,行駛在夢幻世界村莊連綿起伏的山巒中,一會兒沿著陡坡下滑,一會兒突然急轉彎,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第一次坐這樣的車,嚇得我魂飛魄散,差點尿了褲子,妻、女兒、外孫女都失聲尖叫。坐完,我問妻:刺激嗎?妻說:太刺激了,哎呀呀,我的心還在跳。我問外孫女:還敢玩一次嗎?外孫女說:不敢了,嚇死了。
在迪士尼盡情地游玩了三天,太累了,外孫女一步也不走了,一會讓她姥姥抱著,一會讓她媽背著,一會騎在我的肩上。她可能覺得,騎在我的肩上,摟著我的頭,最好玩,騎了一次又一次。我說:不行了,馱不動了。妻對外孫女說:騎吧,你姥爺有力氣。她就不停地騎。騎得我,實在走不動了,妻就在我的后面,托著她,跟著跑,一邊跑一邊哈哈地笑,外孫女更覺得好玩,笑得上不來氣了。
這樣想著,我對外孫女說:我和你姥姥、你媽咱們四個,在上海看過東方明珠夜景,看過迪士尼的夜景啊。那是這個世界最美的夜景了。
外孫女說:姥爺,你還是孤陋寡聞,比東方明珠、迪士尼更美的地方多了。外孫女別看年齡小,每到假期,都和爸爸媽媽去旅游,外面精彩的世界,當然比我知道的多了。
可是我還是說:不會,在我的心中,那是我一生中最美的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