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藥谷樊籠
- 凡途問道錄
- 莊問道
- 3714字
- 2025-07-25 01:19:54
煉骨崖頂的風,凜冽如刀,刮過韓元、韓立、張鐵汗濕血污的臉頰,卻刮不走那沉甸甸壓在心口的冰冷與失落。他們是被兩位青衣師兄提上崖頂的,雙腳落地時,巨大的脫力感讓他們如同被抽去了骨頭,癱軟在地,只能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火辣辣的痛楚和失敗的苦澀。正午的日頭懸在頭頂,投下短短的影子,冰冷地宣告著時限已過。
崖頂平臺,氣氛凝滯。六名衣裳同樣臟污、但臉上帶著劫后余生般亢奮的孩童聚在一角,目光復雜地掃過新上來的三人。不遠處,舞巖正被一位身著寶藍綢緞長袍、富態可掬的老者拍著肩膀,得意洋洋。岳堂主如鐵塔般矗立中央,王護法冷硬侍立。
岳堂主聲若洪鐘,目光掃過全場,尤其在韓元鮮血淋漓的手掌上停頓:
“時辰至!試煉畢!”
“登頂者,計七人!”他目光掃過那六名正式弟子,“爾等六人,毅力可嘉,準入‘百鍛堂’,為正式內門弟子!”六張稚嫩的臉龐瞬間漲紅,激動難抑。
轉向舞巖,語氣稍緩:“舞巖,率先登頂,表現杰出。特準保送‘七絕堂’,習我門中絕技!”藍袍老者捋須微笑,舞巖挺胸,目光掃過癱倒的韓元三人,輕蔑毫不掩飾。
最后,岳堂主目光落在韓元三人身上,聲音沉凝:“張鐵、韓立、韓元!”
三人掙扎欲起。
“爾等三人,雖未按時登頂,”岳堂主目光掠過韓元血肉模糊的手,掠過韓立張鐵倔強的臉,“然意志堅韌,尤其韓元重情護弟,臨危不棄,其心可勉!特破格錄為記名弟子!”
“即日起,隨教習打熬筋骨,習練基礎。半年后考核,合格者,擢為正式內門弟子!不合格者,降為外門弟子!”
希望的火苗在絕望的灰燼中陡然燃起。韓立和張鐵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傷痛似輕幾分。韓元心中一松,暖流夾雜酸澀上涌,默默攥緊傷手,指甲嵌入傷口帶來清醒的痛楚。記名弟子,終究是留下了,只是這起點,帶著崖頂的寒風和失敗的烙印。
“其余人等,”岳堂主轉向崖下,“由王護法發放盤纏,即刻下山!”
王護法領命,帶人離去,干脆利落。
兩名青衣師兄走來——面容瘦長、眼神活絡的吳銘瑞,身形高瘦、面容冷峻的張均。
“都起來,下山!”吳銘瑞吆喝著,將十人隨意分兩組。韓元三人自然一起。
韓立被張鐵攙起,目光不由自主飄向舞巖。只見其仍跟在藍袍老者身邊,談笑風生,毫無同行之意。
“師兄,”韓立小聲問吳銘瑞,“舞巖…他不走?”
吳銘瑞看去,瘦臉上堆起混雜羨慕與酸意的神情:“嘿,人家可是保送七絕堂的核心弟子!跟咱們能一樣?學成出來,起步就是護法、堂主!前途無量!”語氣含著自己未察的嫉妒。
一直冷臉的張均,突然冷哼,聲音清晰傳入近處幾人耳中:“哼,什么核心精銳?不過是仗著他表姐給馬副門主續了弦,攀了高枝!超齡進七絕堂,笑話!”語速快,壓抑不住不忿。
吳銘瑞臉色驟變,驚恐扯住張均衣袖:“張師兄!慎言!慎言吶!妄議副門主家事,你想去后山面壁崖悔過嗎?”緊張四顧。
張均被扯,似覺失言,焦黃面皮繃緊,嘴唇動了動,終究沉默,甩開吳銘瑞,悶頭加快步伐。氣氛陡然沉悶壓抑。吳銘瑞訕訕跟上,童子們噤若寒蟬。這入門第一課,在沉默中揭示了門內光鮮下的復雜森嚴。
韓元走在后,默默咀嚼剛才話語。舞巖的“核心”光環,在張均憤懣低語中破碎。靠關系?副門主續弦?詞義模糊,但那不公與權力傾軋,如冰石投入心湖。泥丸宮中月盤微光流轉,心湖深處泛起一絲模糊感悟——這江湖門派,似也難逃俗世那攀附權貴、裙帶相系的沉疴。韓立眉頭緊鎖,聽懂舞巖靠關系,眼中不忿,更多茫然。張鐵一臉懵懂,只覺舞巖厲害,不解爭執,憨厚攙著韓立跟上。
山路崎嶇,林深葉茂。碎光斑駁灑在濕滑苔蘚腐葉上。兩位師兄因方才事心情不佳,沉默前行,只偶低聲交談門中瑣事,諸如“這個月例錢又被克扣”、“某位教習的親隨又因故調離”云云,語氣沮喪。童子們的新奇感被這沉悶和話語間的陰影迅速消磨,前路似籠陰霾。
行至林木尤密山坳,光線昏暗。腐殖土氣息混著清苦藥草味彌漫。
“咳…咳咳咳…”
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自前方密林傳來,打破死寂。咳聲劇烈衰敗,仿佛行將就木。
眾人腳步頓住。前方小徑轉彎處,一個佝僂身影緩緩“挪”出樹影。
來人約六十余歲,身形高瘦如風干老竹,套著洗得發白的灰布長衫,空蕩掛在嶙峋骨架上。面色如陳年黃裱紙,死氣沉沉焦枯。稀疏灰白長發披散。一手拄木杖,一手捂嘴,每一聲咳嗽都讓單薄身體劇顫,似要散架。
然而,就在這病弱老者出現的瞬間,原本沉悶沮喪的張均、吳銘瑞,臉上瞬間褪去所有負面情緒,只剩下發自內心的熱切與敬重!兩人搶步上前,深深彎腰,抱拳行禮,動作標準,聲音充滿由衷的敬畏:
“弟子張均(吳銘瑞),拜見墨大夫!”
墨大夫?
韓元心中一動。這分量,能讓憤懣的張均也如此敬畏,遠超堂主!
墨大夫好容易止住咳,放下捂嘴的手,掌心一抹暗紅刺目。他抬起渾濁卻深邃的眼眸,目光掃過張均、吳銘瑞,落在一群灰頭土臉的孩童身上,聲音嘶啞如砂紙摩擦:“嗯…這…咳咳…便是新苗?”
“回墨大夫,正是。”張均腰彎得更低,畢恭畢敬,“共十人,六名正式弟子入百鍛堂,三名記名弟子…”他指了下韓元三人,“還有一保送七絕堂的舞巖,已由馬副門主帶走。”
墨大夫渾濁目光在韓元三人身上停留片刻,尤其在那包扎破布、血跡斑斑的手上頓了頓。枯槁臉上無表情,又低咳幾聲,用不容置疑的嘶啞嗓音道:“老夫…咳…谷中缺人手,煉藥采藥,瑣事繁。這三個記名弟子…隨老夫去吧。”語氣平淡,理所當然。
張均、吳銘瑞聞言,臉上立刻堆滿殷勤笑容,仿佛天大喜事。
“哎喲!墨大夫您老開口,是他們的天大造化!”吳銘瑞搶道,滿臉熱切。
張均連忙點頭:“正是!能跟隨墨大夫學醫用藥,是多少人求不來的福分!快,過來拜見墨大夫!”他急聲催促韓元三人。
韓立和張鐵懵了。剛接受“記名弟子”身份準備打熬筋骨,轉眼被這病弱老者點名要走?學醫采藥?茫然抗拒在師兄嚴厲目光下化為本能,跟著韓元躬身行禮:“拜見墨大夫。”
韓元隨禮躬身,心中念頭飛轉。墨大夫地位超然,直接截留弟子,師兄如此敬重逢迎。學醫采藥,聽起來似比打熬筋骨安穩?看著墨大夫枯槁面容,感受對方深沉暮氣與威勢,一絲源于月盤提升的直覺,讓他本能地多留一分謹慎。然此刻,油然而生的敬意居多——是這位老者,給了他們在這門中一個明確的去處。他低垂眼睫,目光沉靜,泥丸宮中月盤微光悄然流轉,將墨大夫拄杖的手,乍看之下,只是比常人的手掌寬厚些許,指節也似乎粗大了幾分。然而細觀,便覺悚然。整只手掌似有沉黯銀灰之感、纖塵不染的灰布長衫細節,盡收心底。感激之余,那點直覺的微瀾,只化作無聲的觀察。
墨大夫似不在意,木杖點地:“跟上。”轉身,步履蹣跚卻穩定地走向密林另一側小徑。佝僂背影在幽暗林間,透著神秘與沉重。
韓元拉了下發愣的韓立和張鐵,三人默默跟上。留下張均、吳銘瑞與其余六名童子,神色復雜地望著他們消失在林深處。
穿越約小半個時辰茂密山林,眼前豁然開朗。
一處四面陡峭山壁合圍的幽靜山谷,如同世外桃源展現。谷口狹窄,僅容兩三人,上方懸掛一口青銅小鐘,綠銹斑駁,古意盎然。谷內溫暖濕潤,濃郁藥香撲面,沁人卻帶一絲奇異的苦澀。
神手谷。
左側,依緩坡開墾大片規整藥田。田壟縱橫,種滿形態各異、色彩紛呈的藥草:碧綠如翡翠的肥厚葉片,鵝黃淡紫的星點小花,赤紅如火的莖稈,累累青紫的果實。濃郁藥氣氤氳于溫潤空氣中。
右側,幾間青石壘砌、黑瓦覆頂的屋舍,大小不一,錯落連片,樸實堅固。屋舍間石板小徑相連,干凈整潔。
山谷僅此一處谷口,再無出路,自成天地,幽深靜謐。
墨大夫領三人至右側靠谷口一間較小石屋前。推開沉重木門,內里陳設極簡:兩張硬板木床,一張粗木桌,兩條長凳,墻角堆干柴。空氣彌漫淡淡木頭灰塵味。
“咳咳…往后,住此。”墨大夫指屋,聲音嘶啞,“谷中清靜,外人無事不來。這幾間,是谷內弟子居所。”
他目光掃過三人疲憊傷痕之軀:“先去歇。晚上…咳咳…到大堂見我。”指向藥田后方,一座稍大些、門楣掛“神手堂”木匾的石屋。
“稱老夫‘墨老’或‘墨大夫’即可。”言罷,不再理會,拄杖蹣跚卻目標明確地走向藥田深處、近山壁的一間獨立小屋。
墨大夫身影消失于藥田小徑盡頭。緊繃的弦驟松,巨大疲憊傷痛瞬間淹沒韓立。他低哼一聲,撲到近門床上,頭剛沾硬枕,眼皮便沉重闔上,沉入昏睡。張鐵狀態稍好,也強撐不住,爬上另一張床,鼾聲立起。
唯韓元,身體同樣散架般疼痛,眼皮重若千鈞,卻未立刻躺下。他走到屋內小木窗邊。窗紙泛黃破損,透進谷中朦朧光線。他透過破洞,目光沉靜向外望去。
藥田在夕陽余暉下蒸騰濃郁生機,藥草葉緣鍍著金邊。遠處“神手堂”石屋門緊閉。谷口綠銹青銅鐘輪廓模糊于暮色。來時密林小徑幽深,消失谷口陰影。谷壁陡峭,猿猴難攀。
目光收回,環視屋內:粗糙青石墻,夯土地面,粗壯梁木……屋外藥田分布,屋舍排列,谷口位置,墨老離去方向……所有細節,被韓元雙眼清晰捕捉、記憶。一種本能的謹慎,讓他在這安寧幽谷中,嗅到一絲封閉與掌控的氣息。
他輕摩窗欞粗糙木紋,感受掌心傷口刺痛。記名弟子…神手谷…墨老…
韓立昏睡前嘟囔的“半個七玄門弟子”猶在耳邊。
可韓元心中無半分輕松。這幽谷藥香,這絕壁高聳,這令人尊敬但莫測的墨老,似一張網。身在此間,便似籠中鳥,池中魚。
問道之路,未見逍遙,反更感身不由己。
暮色漸沉,如濃稠藥汁浸透山谷。神手谷的夜晚,帶著沉甸甸的未知,悄然降臨。
崖鐘聲斷前塵路,幽谷深藏藥氣浮。
墨影點徒承舊業,樊籠初鎖問道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