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霧尚未完全散盡，青石鋪就的長街已漸漸蘇醒。蒸籠掀開，白茫茫的熱氣裹挾著麥香和肉香洶涌而出，勾得人腹中饞蟲蠢動。賣鮮果的婦人吆喝著，竹筐里水靈靈的桃李還沾著晨露。茶館支起了門板，伙計打著哈欠擦拭桌椅，準備迎接第一撥茶客。

在這煙火氣升騰的街市一角，卻有一抹格外亮眼的色彩，引得行人紛紛側目。

那是一個女子，極其年輕的面容，卻梳著略顯散漫的道髻——幾縷不聽話的粉發俏皮地垂在頰邊，更襯得肌膚欺霜賽雪。最奪目的是她那雙眼睛，狹長的丹鳳眼，本該蘊著凌厲，此刻卻彎成了月牙兒，眸底流淌著熔金般的赤紅，正興致勃勃地盯著眼前一個小姑娘的頭頂。

小姑娘約莫七八歲，是街口豆腐坊王婆的小孫女，名叫阿囡。此刻她乖乖坐在小板凳上，小臉憋得通紅，滿是期待。

“仙人姐姐，今天梳什么辮子呀？”阿囡奶聲奶氣地問。

“噓——別動！”粉發女子——東方月，伸出纖長白皙的手指，靈巧地在阿囡柔軟的發絲間穿梭。她動作熟稔，帶著一種近乎藝術的韻律感，幾根彩色的頭繩在她指尖翻飛。“今天呀，給你梳個‘朝霞映雪’！保管讓隔壁二丫羨慕得流口水！”

她語氣輕快，帶著點孩子氣的得意。陽光穿過薄霧，落在她粉色的發梢和專注的眉眼上，跳躍著細碎的金光。她穿著一身水青色的廣袖流仙裙，衣料柔滑飄逸，繡著極淡雅的銀色云紋，腰間隨意系著一根素色絲絳，絲絳上垂著一枚溫潤無瑕、毫無雕飾的和田玉平安扣吊墜，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這身打扮，與人們印象中那些威嚴莊重、道袍加身的仙門長老截然不同，倒更像是哪家貪玩溜出來的富貴小姐。

“好了！”東方月一拍手，退后一步欣賞自己的“杰作”。阿囡的頭發被精巧地分成幾股，編織纏繞，點綴著彩繩，最后在兩側挽成兩個小巧可愛的發髻，真如朝霞映照下的初雪，清新又別致。

“哇！真好看！謝謝仙人姐姐！”阿囡跳起來，對著水盆里模糊的倒影照個不停，歡喜得直蹦跶。

王婆端著一碗熱騰騰的豆漿過來，布滿皺紋的臉上笑開了花：“哎喲，又麻煩映月仙尊您了！您這手啊，比城里最好的梳頭娘子還巧！阿囡這丫頭，就盼著您下山呢！”

東方月擺擺手，接過豆漿，毫不客氣地喝了一大口，滿足地喟嘆一聲：“唔！還是王婆您磨的豆漿香！什么仙尊不仙尊的，聽著老氣。叫我東方月，或者桃花仙人就好！”她眉眼彎彎，笑容燦爛，如同三月里最盛放的桃花，明媚得晃眼。

“是是是，桃花仙人！”王婆樂呵呵地應著，看著東方月的眼神滿是慈愛和感激。幾年前鎮上鬧過山匪，就是這個看似嬌滴滴的姑娘，一人一劍，如砍瓜切菜般將那些兇神惡煞的匪徒打得屁滾尿流，救下了一鎮老小。從此，“桃花仙人”的名號便在這片地界傳開了。她沒架子，愛幫人，尤其喜歡小孩子，總愛給他們帶些山下的小玩意兒，或者像今天這樣，興致一來就給人梳頭打扮。

東方月喝完豆漿，隨手往攤上丟下幾枚銅錢，不顧王婆的推辭，又變戲法似的從袖子里摸出幾顆裹著漂亮糖紙的飴糖塞給阿囡：“喏，拿著甜甜嘴。姐姐去前面轉轉。”

她哼著不成調的小曲，腳步輕快地匯入人流。那調子，仔細聽，似乎帶著某種奇異的韻律，像是“我要穩穩的幸福……”的零星片段，很快又消散在喧鬧的市聲中。她這里看看新到的胭脂水粉，那里瞧瞧精巧的竹編小玩意兒，偶爾遇到相熟的攤主，停下來閑聊幾句。腰間那枚溫潤的玉墜隨著她的步伐輕輕晃動，折射著晨光，平凡無奇，卻又莫名地讓人安心。

“桃花仙人早啊！”

“仙人，嘗嘗我家新做的桂花糕？”

“仙人姐姐，幫我看看這花布給娘親做件衣裳可好？”

招呼聲此起彼伏。東方月一一笑著回應，那笑容純粹而溫暖，仿佛能驅散一切陰霾。她接過一塊桂花糕，掰開分給旁邊眼巴巴看著的孩童，又認真地給一位大嬸挑了塊素雅的花布，說得頭頭是道。

一切都顯得那么美好、安寧。陽光正好，微風不燥，人間煙火，歲月靜好。這正是她無數次在輪回的間隙里，拼盡全力想要抓住的景象。

**……**

然而，就在她接過一位老嫗顫巍巍遞來的、感謝她上次幫忙找回走失孫兒的幾個土雞蛋時，指尖相觸的瞬間——

一絲極其微弱的、冰涼的觸感，如同最細的針尖，猝不及防地刺入她的感知。

這感覺稍縱即逝，快得仿佛是錯覺。東方月臉上的笑容沒有絲毫變化，依舊溫和地道著謝，將雞蛋小心地放進隨身的小布袋里。只有那雙熔金般的紅眸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比羽毛更輕的漣漪，快得無人能察。

她繼續往前走，來到一個賣早茶的攤子前坐下。

“老樣子，一壺云霧春，兩碟水晶包。”她熟稔地點單。

“好嘞！仙人稍等！”攤主麻利地應著。

等待的間隙，東方月一手托腮，另一只手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那枚溫潤的和田玉墜。玉質細膩，觸手生溫。她的目光投向長街盡頭，那里是連綿起伏的蒼翠山巒，云霧繚繞，她的宗門“云霞宗”便隱于其中。

宗門……長老會議……那些繁瑣的規章，刻板的制服，還有掌門師兄每次見她都要念叨的“映月啊，你身為仙尊，總該有點威嚴，莫要整日游手好閑……”之類的話。

想到那些，她幾不可察地撇了撇嘴，指尖在玉墜上輕輕敲了一下，仿佛在表達無聲的抗議。威嚴？哪有給阿囡扎小辮子有趣？哪有這碗熱騰騰的云霧春香？

茶水很快上來，碧綠的茶湯在白瓷碗里蕩漾，氤氳著清香的熱氣。東方月端起茶碗，剛要送到唇邊。

忽然，鄰桌幾個行商打扮的漢子壓低了聲音的議論，飄進了她的耳朵。

“……聽說了嗎？北邊‘落星原’那邊，好像不太平。”

“可不是！我有個表親在那邊跑貨，前陣子傳信回來說，夜里總能聽見怪聲，像是什么東西在哭，滲人得很！還有人說，看見天邊有‘不干凈’的流光……”

“唉，這世道……但愿別出什么大亂子才好。咱們這‘青溪鎮’有桃花仙人坐鎮，還算安穩了百年呢……”

“安穩了百年……”

這四個字，像是一顆小石子，輕輕投入了東方月看似平靜的心湖。

端著茶碗的手，極其輕微地頓了一下。滾燙的茶湯表面，倒映著她此刻的容顏——依舊是那張年輕明媚、帶著點漫不經心笑意的臉。然而，在那雙赤紅的瞳孔深處，倒影里，似乎有極其短暫的一瞬，重疊了無數個模糊不清、飽含風霜的影子。快得如同幻覺。

“哧……”一點滾燙的茶水濺出，落在她白皙的手背上，留下一個微小的紅點。

東方月仿佛被這輕微的灼痛驚醒。她垂眸，看著手背上的紅痕，長長的睫毛覆蓋下來，掩去了眸中所有翻涌的情緒。再抬眼時，那點漣漪已徹底消失無蹤，快得仿佛從未出現。她依舊是那個笑容明媚、帶著點慵懶氣息的桃花仙人。

“老板，結賬。”她放下幾乎沒動過的茶碗，聲音依舊清越，丟下幾個銅板，起身離開茶攤。

陽光將她粉色的發絲染成更溫暖的金粉色，腰間的玉墜隨著她的步伐悠悠晃動。她步履輕快地朝著鎮外通往云霞宗的山路走去，仿佛剛才那一瞬間的凝滯從未發生。

只是無人注意到，在她轉身步入林間小徑，身影即將被蔥蘢樹木掩映的剎那，她下意識地再次握緊了腰間那枚溫潤的玉墜。

指尖觸碰到的玉石表面，似乎……比平日里，多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無法察覺的涼意。

像初冬清晨，凝結的第一縷霜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