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齊,幽州。
北風卷著寒意呼嘯過幽州城頭、殘雪未消的烽燧臺上,卻吹不散漫天烏云。
幽州刺史,兼都督幽、安、平、南、北營、東燕六洲諸軍事的斛律羨,正坐于冰冷肅殺大堂之中,聽著下屬的匯報。
常年銳利的目光,此刻更是冷峻如鐵。
身為斛律光的親弟,他鎮守帝國北疆多年,深知這片苦寒之地上突厥人的豺狼脾性。
他本就認定,此次周與齊激戰正酣,看似蟄伏的突厥絕不會袖手旁觀,必定會伺機南下作亂。
數日前,長兄斛律光和遠在洛陽的瑯琊王高儼先后來信,皆著重提醒他加強戒備,嚴防北虜異動。
這更加印證了他心中那不詳的預感,深信突厥此番必將大舉犯邊。
此刻,一名風塵仆仆的部將正單膝跪地,語速急促:“稟將軍!邊關連日來異動頻頻!突厥游騎三五成群,頻頻襲擾我邊境哨卡和商道!”
堂中氣氛驟然凝滯,斛律羨眉頭緊鎖,追問道:“彼等以何名義?”
那部將臉上現出猶疑之色:“啟稟將軍,彼等……彼等口口聲聲,言道其可汗欲派遣朝貢使團,并請求重開邊鎮互市,恢復貿易!”
“互市?朝貢?”斛律羨聞言,發出一聲低沉的冷哼。
他搖搖頭,斬釘截鐵道:“此乃虛詞,焉能欺我!”
他站起身來,目光炯炯:“昔年突厥遣使朝貢之事,正是由某親自促成!其酋首狡詐反復,其部眾貪婪無義,某深知之!”
“此番聲稱朝貢互市,十成十乃是詐術!其真實意圖,必是假借此名,麻痹我軍,窺探虛實,實則為配合其西寇周人,南北夾擊,亂我大齊邊境!”
“將軍高見!”
“突厥蠻夷不足為信!”
“昔日將軍好意,引其朝貢,這些蠻夷非但不領情,反倒襲擾邊境!”
“若非周人在側,吾必上書請求發兵突厥,擒其寇首!”
手下諸將紛紛深以為然,憤憤咒罵起突厥蠻夷。
斛律羨微微點頭,眼神凌厲掃視帳下諸將,斷然下令:“傳令三軍!即刻起,全境整頓軍備,斥候分往各要道,邊塞烽燧日夜放哨!所有關隘、營寨,弓上弦,刀出鞘,時刻嚴防!但有風吹草動,以狼煙示,八百里加急馳報!絕不可讓突厥豺狼,踏破我防線一寸!”
他虎目如電,掃視著眼前一張張或緊張或憂慮的面孔,聲音透著堅定與威嚴:“某斛律羨戍邊十載,北虜無尺寸之進!今次亦然!只需爾等戮力同心,嚴守號令,則北虜縱有十萬鐵騎,亦難越雷池半步!”
那堅定沉著的話語如同定海神針,瞬間穩住了部將不安的心神。
“遵命!”堂下諸將轟然應諾,凜然殺氣彌漫。
待眾人逐漸散去,一名部將走近斛律羨身前,臉上憂色卻仍未消褪。
他遲疑片刻,終究忍不住,放低了聲音問道:“將軍……近來,鄴都那邊……風聞似有大事發生?朝局……不知可安穩否?”
斛律羨本嚴肅冷峻的面容聞言更加一板。
他為人剛直謹嚴,恪守臣節,不容軍中有絲毫動搖流言。
未等部將說完,他便嚴厲打斷,語聲沉渾如鐘,喝止道:“休得多言!天家之事,自有廟堂公斷!”
隨后,他又補充道:“吾等職責所在,惟戍守此邊關要塞,為國藩籬!莫要多嘴,徒生事端!”
部將雖挨了斛律羨一頓批評,卻也知道這是為了他好,不敢多言,立即退下。
…………
“平原王離世了?”
高儼近段時間總感覺心中有些沉悶,仿佛有不好之事將要發生。
聽到段韶離世的消息,他不禁有些愕然。
“是的,鄴城已經傳來信報。”盧潛的聲音有些惋惜。
帳內眾人中,唐邕的面色是十分難看,厙狄伏連則是敬意與默哀兼而有之。
至于高長恭,他俊美的面容上毫不掩飾地流露出戚然之色。
對于他而言,段韶不僅僅是他的同袍、親戚,更是他亦師亦友的前輩。
高儼先是本能地懷疑起來此事真偽,但隨即心頭涌上的是真實的悲涼與沉重的失落。
懷疑轉瞬即逝,因為此情此景,偽造國老重臣的死訊并無意義,更何況他早知段韶已是油盡燈枯。
之前他親往探病時,段韶的狀態已然不佳。
據他所知,段韶本來也就在這段時間病逝。
史載的壽數將盡,終究難以違逆。
“唉!”高儼長嘆一口氣,這聲嘆息比言語來得更加沉重。
帳內頓時一片寂靜,只聞炭盆中偶爾的嗶剝聲響,以及殿外呼嘯而過的寒風。
段韶的去世,對于風雨飄搖的北齊而言,絕不僅僅是痛失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那么簡單。
首先,段韶是齊神武帝高歡起家時便跟隨,歷經文襄、文宣、孝昭、武成、后主及高儼掌權之數朝。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穩固人心的碑石,象征著某種根深蒂固的秩序與可能回歸正軌的希望。
他的溘然長逝,無疑撕碎了這道符咒,仿佛預示著舊時代的徹底落幕與前途未卜的深淵。
其次,段韶先前雖在鄴城養病,但他的赫赫威名和影響力猶在,足以震懾許多潛在的不安分者,更是晉陽武勛,乃至整個齊軍體系無形的壓艙石。
如今這壓艙石墜入大海,本就緊繃在弦上的前線將士,心底或許會多了一絲茫然與不安。
尤其是在北周、突厥大兵壓境的巨大陰影之下,這種損失尤顯致命。
最后,便是對朝堂的影響。
段韶作為勛貴集團重要的代表與平衡力量,之前已經選擇認可高儼。
段韶的死,可能進一步激化被壓抑的矛盾,給剛剛平定的婁定遠之亂后的鄴城蒙上新的不確定陰云。
高儼沉默了良久,帳內眾人靜靜凝望著他,等待著他的批示。
那份剛剛傳來的關于段韶病逝的信報,如同冰涼的鐵塊,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上。
這些時日里縈繞心頭的沉悶感,此刻似乎終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并非僅僅是悲慟,更是一種面對大勢的無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