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陰城中,軍帳內燭火搖曳。宇文憲端坐案前,指節無意識敲擊著案幾上那份剛送達的文書。
宇文護的催促出戰令又一次壓在心頭,字里行間裹挾著長安的風雨,字句如刀:
“……稽留河陰,坐耗國帑!洛陽咫尺,竟逡巡不前?豈待晉陽定而后動耶!速破當面之敵,以竟全功!”
帳簾微動,獨孤颎悄然入內,見宇文憲眉峰鎖緊,緩聲道:“大司馬似有重憂?”
宇文憲未答,只將宇文護手諭推至案邊。
待獨孤颎閱罷,他才沉聲開口:“昭玄,你如何觀之?”
獨孤颎搖頭:“玉壁韋柱國部猛攻汾、晉,斛律明月據守姚襄城,周齊戰事仍陷膠著。然……”
他抬眼凝視宇文憲。
“大冢宰急令如火,長安流言洶洶,恐非‘膠著’二字可解?!?
宇文憲疲憊闔目,指腹揉上太陽穴:“亦有突厥消息。突厥可汗阿史那俟斤已應大冢宰所請,允諾近日南下掠齊?!?
“突厥鐵騎確為強援,”獨孤颎目光銳利如炬,一語言破宇文憲心結,“然此次出兵,本屬倉促!我軍疲態已顯,糧道頻遭襲擾。前次夜襲金墉,大司馬實非求勝,僅為向大冢宰示力戰之態,是也不是?”
帳內死寂,唯燭火爆裂輕響。
良久,宇文憲唇角扯出一絲苦笑:“知我者,昭玄也。河陰早成孤城,軍心浮動……洛陽城堅,縱有北線、突厥策應,強攻亦徒損精銳?!?
他抬手點向輿圖上金墉方位,指尖凝澀:“那夜襲城,不過掙得片刻喘息,以示清白。若再強令出戰……”
話音未盡,帳外秋風忽厲,呼嘯聲裹著營壘間的巡更梆子,冰冷敲打著兩人耳膜。
宇文憲望向帳外濃重夜幕,低聲一嘆:“進退兩難,誠如弈棋殘局啊。
“我有一計?!豹毠嘛G忽道。
宇文憲抬眼,目光如電:“你講?!?
獨孤颎拱手道:“愿大司馬修書一封,遞予洛陽,暫避其鋒?!?
他略作停頓,加重了語氣:“颎愿親攜此信,夤夜潛行,親赴洛陽,面呈于那齊國瑯琊王高儼之手!”
宇文憲微微皺眉:“與高儼通書?此非授人以柄?”
獨孤颎迎上宇文憲警惕的目光,聲音沉靜:“大司馬所慮甚是。私通敵酋,乃授人口實之大忌!然——”
他微微前傾,壓低嗓音,目光灼灼:“此非媾和,實為‘緩兵’之策!一則,可明示高儼我軍無意強攻洛陽,暫安其心,誘其懈怠,為我軍贏得喘息之機,以待北線勝局或突厥強援,或是悄然襲之。二則……”
獨孤颎停頓片刻,直視宇文憲深邃的眼眸:“縱使此議不成,可借此行,窺探洛陽虛實、齊軍士氣,乃至高儼此人深淺!此乃知彼之良機?!?
最后,他看似不經意提起一句:“大冢宰雖年老昏頓,尚有陛下年富力強,必可察大司馬之忠心?!?
方聞此言,宇文憲忽地緊緊盯著獨孤颎雙眼,獨孤颎則坦然與他四目相對。
宇文憲的眼神在燭光下晦明不定,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案幾邊緣那封宇文護嚴厲的手諭。
時間在沉默中流逝。
最終,宇文憲緩緩呼出一口濁氣。
他抬眼,銳利的目光再次聚焦在獨孤颎身上,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
“好!昭玄有此膽識與擔當,我豈能因膽怯而誤國事?”
他猛地一拍桌案:“就依你計!”
…………
“什么?”
“周人遣使來此?還欲見我?”
高儼正在洛陽行轅之中,聽聞手下報告,不由有些奇怪。
兩國還在交戰,怎么忽遣使者?
總不會是敵將不敢繼續作戰下去,就來求和了吧?
他微微沉吟,隨后道:“請周使前來?!?
等不多時,一名舉止端莊、容儀瀟灑的男子走入帳中。
他向高儼鄭重行禮:“外臣獨孤颎,見過瑯琊王殿下?!?
“不必多禮?!备邇昂闷娴赝?。
獨孤颎?記憶里好像沒有這個人。
聽他自稱獨孤氏,長相也頗為俊美,高儼忍不住聯想起了那位“史上第一老丈人”——獨孤信。
“獨孤柱國可是你的長輩?”高儼忽然問道。
“外臣之姓,確為柱國所賜,”獨孤颎語氣恭敬,隨后道,“說起來,外臣與殿下也有些許淵源?!?
“此話怎講?”高儼沒想到他會說出此話。
“外臣之父,原為高氏,居于渤海,初仕關東,”獨孤颎語氣中略帶諷刺之意,“奈何小人傾扎,無奈投奔關西,幸有柱國收留,始得安寢。”
高儼聽完后,卻沒有在意他的言下只意,而是陷入深深沉思。
原為高氏,現為獨孤氏,又名颎。
嘶!
高儼的心中有了一個新的推測。
眼前這位周國使臣,不會就是日后那位文武雙全、出將入相,隋滅陳之戰的真正主帥、與楊素齊名的隋朝名相——高颎吧!
高儼在腦海中飛速思考。
是了!
高颎之父高賓原為渤海高氏,先在東魏出仕,后入西魏,被賜姓獨孤。
高颎前半生也是以獨孤颎之名行世,直到楊堅——現在還是普六茹堅——篡周后才恢復原姓。
而北齊皇室姓高,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渤海高氏,反正被正品承認了。
這也就是為什么獨孤颎說與自己有淵源。
高儼想到此處,向對方微微一笑,語帶歉意:“關東朝綱不正,以致令尊誤入關西,實乃吾家之過也。”
獨孤颎從剛開始進入帳中,一邊與高儼交談,一邊暗中觀察對方的言行舉止。
如今,聽高儼毫不掩飾地指出讓其父逃離,這是他們家族的過錯,而且面色誠懇,絕無心口不一之意。
獨孤颎也不由得一愣,他本以為高儼即使心中認可,多半也會為尊者諱,打落牙齒和血吞。
沒想到高儼確實這般反應。
高儼此子,果然是城府極深之人!
他心中這樣認定。
殊不知,高儼此刻在心中則是真情實意地抱怨起高家前輩們:
你們究竟把多少良臣賢將逼走,或者逼“走”了?。?
這點小插曲被晃過,獨孤颎正色,取出懷中書信,恭敬呈給高儼:“殿下請看,外臣奉我大周大司馬宇文憲之命,向殿下奉上此書!”
高儼也是面色一正,接過書信,信封上書:“齊國瑯琊王高儼親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