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江還在下方咆哮，震耳欲聾的水聲撞擊著兩側峭壁，又被反彈回來，形成永不停歇的轟鳴。

正午的陽光揮散了冰冷的水汽，不斷升騰，漫過鐵寒川的眉骨，讓眼前本就昏暗的世界更加模糊不清。

巖壁底斜下方七丈處，此處距離崖底還有四五丈，木連城那柄造型奇特的彎刀深深卡在崖底內的狹窄的石縫里，刀身兀自劇烈震顫著，發出絕望的嗡鳴。

刀身在渾濁水光中反射出的寒芒，刺破厚重的水霧，一下下晃得鐵寒川眼珠生疼。

就在這時，刀柄上緊緊纏裹的靛藍色布帶，在激流持續不斷的撕扯下，終于松脫開來！

它像一條失去了生命的蛇，在水中打著轉，被一股湍急的暗流裹挾著，竟直直地飄蕩到了看不見的地方。

布帶早已浸透了渾濁的江水，變得沉重而軟塌，然而其內側的紋樣卻清晰地顯露出來。

雁翎刀金線繡成的蓮花輪廓，每一片花瓣的邊緣都纏繞著扭曲跳動的火焰紋路。

在幽暗的水底光影中，泛著一種非金非血的、令人心悸的詭異光澤，并未被激流沖走，依舊卡在巖石中。

“白蓮圣火……”即將力竭的鐵寒川的喉嚨里艱難地擠出嘶啞的呢喃。

這四個字卻如同重錘，狠狠砸在他的意識深處。

十二年前太原府那場遮天蔽日的蝗災，黑壓壓如同沸粥般洶涌失控的饑民潮……混亂旋渦的中心，那個手持巨大蓮花旗、如同鬼魅般煽動暴亂的神秘身影！

就在那神秘人的衣角翻飛間，鐵寒川曾驚鴻一瞥，看到過同樣的、令人骨髓發寒的銀線白蓮圣火紋！

水霧在眼前蒸騰彌漫的巖壁，仿佛扭曲成了記憶的畫布。

憤怒鐵寒川肆意的發泄著，支撐著身體的巖石被拍出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碎裂聲。

幾塊碎石嘩啦啦剝落，翻滾著墜入下方深不見底的黑暗深淵。

鐵寒川心頭警鈴大作，求生的本能瞬間壓倒了震驚。

他借著這股下墜的力道，猛地用盡全身力氣蹬開濕滑的巖壁，不再抗拒水流的巨大力量，反而順勢調整身形，任由狂暴的激流將他狠狠推向斜上方一處被濃密藤蔓遮掩的黑影。

那是一個溶洞的入口！若非方才木連城彎刀反光恰好掃過藤蔓間隙，在這昏暗混亂的水霧中，絕難發現這處隱蔽的所在。

溶洞內彌漫著陳腐的土腥氣和濃重的水汽。

隔絕了外界的咆哮，洞內顯得異常死寂，只有石乳尖凝聚的水珠，間隔許久才“嘀嗒”一聲落下，在空曠的洞底激起短暫而空洞的回響。

這單調的滴水聲，竟與十年前金陵詔獄水刑室里，那順著冰冷鐵籠縫隙滴落、每一聲都如同敲在心尖重錘的水聲詭異地重合。

鐵寒川背靠著濕滑冰冷的巖壁劇烈喘息，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胸前那道深可見骨的舊傷，混合著江水的腥冷和鐵銹般的血腥味。

他下意識地用舌尖頂了頂藏在上顎臼齒深處的密信鐵盒。

這特制的純鐵小盒，盒壁薄如蟬翼，用秘法嵌在特制的空心板齒內，外層以堅韌的松膠密封，本是萬無一失的藏匿之所。

可當鐵寒川的指尖習慣性地隔著齒齦去確認鐵盒位置時，突然猛地一頓——一種異樣的濕滑粘膩感，從盒縫處傳來！

鐵寒川心頭劇震，強行壓下翻涌的氣血，小心翼翼地將鐵盒從口腔中取出，攤在沾滿泥污的掌心。

昏暗的光線下，只見那精鐵打造的盒底邊緣縫隙處，竟滲出了幾縷極其細微的淡綠色汁液！

一股辛辣刺鼻、如同腐敗草木混合著金屬銹蝕的怪異氣味，瞬間鉆入鼻腔。

與陸炳托付的那封密信滲出、并最終毀掉火浣布的詭異液體，一模一樣！

“蠱蟲……竟能蝕鐵……”鐵寒川的心沉到了谷底，一股冰冷的寒意沿著脊椎竄上頭皮。

他猛地將鐵盒翻轉，借著洞口藤蔓縫隙透入的微弱天光，駭然發現盒底竟已被蝕出三個針孔大小的焦黑孔洞！

那淡綠色的汁液正從洞眼邊緣緩緩滲出，滴落在腳下冰冷的巖石地面上，立刻發出輕微的“嗤嗤”聲，騰起幾縷幾乎看不見的白煙，

石地上留下幾點細微卻觸目驚心的灼痕。

十二年前太原府白蓮教徒利用蠱毒控制饑民、那些受害者七竅流血時嘴角殘留的詭異綠色泡沫，瞬間無比清晰地浮現在鐵寒川眼前！

十二年前，陸炳那柄繡春刀撕裂白蓮旗時發出的刺耳裂帛聲，刀鋒劃破布料的寒光。

與剛才眼前飄蕩的布帶、那金線勾勒的火焰蓮花，詭異地記憶開始漸漸重疊、融合。

鐵寒川死死盯著那向遠方的布帶，陸炳臨終前用盡最后力氣、蘸著心口熱血在他掌心劃下的符號——“龍鱗逆生”

其含義如同冰冷的閃電貫穿腦海！這絕不僅僅是警示內部有叛徒！

陸炳是在用生命告訴他，敵人早已盤根錯節，滲透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

連刀干孟麾下最鋒利的爪牙、“百夷第一刀”木連城，都不過是白蓮圣火操控下的傀儡！

七日后，黔寧王府偏殿。

濃重的檀香竭力燃燒，卻依舊壓不住空氣中彌漫的那股令人作嘔的甜膩尸臭。

鐵寒川站在門檻內側的陰影里，目光沉凝。

楠木尸床上，參軍王敬之的尸體靜靜躺著，覆蓋著一層象征性的薄薄白布。

沈青河蹲在尸床前，身形瘦削卻異常穩定。

他那支細長如竹的判官筆，此刻正以一種近乎輕柔的力道，筆尖緩緩挑起覆蓋在王敬之胸口的尸衣邊緣。動作輕得仿佛在挑動一張薄紙，生怕驚擾了什么。

燭火搖曳，映照著尸體左胸位置那朵焦黑色的蓮花印記，邊緣的皮肉如同被烈火燒灼過的枯葉般卷曲著，乍看之下，與烙鐵燙出的圣火紋樣極其相似。

“鐵寒川，且看此處。”沈青河的聲音帶著他慣有的、冰封湖面般的冷靜。

話音未落，他手中的判官筆筆尖突然往下一壓，精準地刺入蓮花印記左側邊緣的焦黑皮肉之下，手腕極其細微地一挑一掀。

鐵寒川立刻上前兩步，俯身凝目。在沈青河判官筆挑開的焦黑皮肉之下，赫然暴露著三道暗紅色的爪狀血痕！

那血痕如同三條毒蛇蜿蜒，深深嵌入肌理，末端還帶著細微而銳利的倒鉤撕裂痕跡，深雖不足半寸，位置卻極其刁鉆，完美地避開了下方的肋骨間隙。

“絕非烙鐵所致。”沈青河用判官筆的毫尖蘸了點旁邊水碗里的清水，極其小心地涂抹在蓮花印記的邊緣。

清水漫過之處，那層焦黑的偽飾如同劣質的墨跡般漸漸暈開、褪去，露出了底下真實的皮肉顏色——一片令人心悸的暗紅，如同被火焰從內部灼烤過。

沈青河的聲音在死寂的偏殿里清晰響起：“這是中了白蓮教護法秘傳毒功‘紅蓮鬼爪’后，被人用燒紅的烙鐵，刻意燙平爪痕，偽裝成圣火烙印的印記。真正的死因，是爪毒攻心。”

“紅蓮鬼爪？”鐵寒川猛地攥緊拳頭，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出咯咯輕響，瞬間變得慘白。

他當然知道這毒功的可怕！那是白蓮教核心護法方有資格修習的陰毒功夫，

中者皮肉會由內而外如遭烈火焚燒般潰爛，最終留下無法消除的蓮花狀赤紅斑痕，受盡七日折磨方在極致痛苦中斃命。

王敬之！沐英最信任的心腹參軍，掌管軍機塘報收發長達五年之久，沐家軍情報網絡的咽喉人物！

他怎么可能、又是在何時何地，中了如此歹毒的邪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