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那看似仁慈實則惡毒的懿旨，如同無形的枷鎖，沉甸甸地套在了太醫院院判顧較的脖子上。

這位在宮廷沉浮數十年的老太醫，走出坤寧宮時，背脊佝僂得更深了。

闔家性命，全系于麗昭儀腹中那塊尚未成型的肉上?；屎筮@一手，哪里是放手，分明是借刀殺人——將這燙手山芋變成了懸在他頭頂的鍘刀！

翊坤宮偏殿內，氣氛也與過往不同。

先前燕寒的旨意帶來的短暫安全感，被一種更陰冷的高壓取代。

太醫院的人來得更勤了，院判顧較幾乎每日必到，診脈的時間越來越長，眉頭鎖得一次比一次緊。開出的方子越發精細，藥量卻極其謹慎，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滋補的藥膳被反復查驗，連殿內熏香都換成了最寡淡無味、據說最不易“驚擾”胎氣的品種。

云袖起初還強撐著維持那份刻意的嬌柔，在顧院判面前扮演著溫順配合的病弱寵妃?？呻S著太醫們越來越頻繁的審視、越來越細微的盤問……她感覺自己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被無數雙眼睛死死盯著的容器。

“昭儀娘娘，您今日脈象略顯虛浮，氣血有虧?！鳖欇^的聲音有些凝重，干枯的手指搭在云袖腕間，每一次按壓都讓她心驚肉跳，“需臥床靜養，非必要不得下榻，一絲差池都可能釀成大禍！”

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云袖，那目光里不是對妃嬪的敬畏，只是一種警告——你若出事，我們都得死。

云袖藏在寬大袖袍下的手，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

她終于徹底明白趙明珠那句“風口浪尖”意味著什么。這不是恩寵，是囚籠。

御書房內。

謝晨決從御書房退出來時，那張保養得宜、慣常掛著謙和微笑的臉上，罕見地失去了所有血色。后背的冷汗也早已浸透中衣，冰冷地貼在皮膚上，激起一陣陣寒顫。

豐順帝方才看似隨意的問詢，每一個字卻都精準地扎在他記憶深處。

“裴川在河州……當真只是暴民所害？”

“朕記得，當時謝卿是負責協理賑災糧草調配的吧？糧倉虧空，暴民因何而起？裴卿……可曾與你有過齟齬？”

“事隔多年，有些細節，怕是只有謝卿這樣的親歷者，才記得真切了?！?

他是在警告，是在提醒謝晨決——你的把柄，朕一清二楚。朕可以讓你謝家位極人臣，也可以讓你瞬間跌入地獄！

謝晨決幾乎是踉蹌著走出宮門的。

秋日的陽光照在身上，他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只有徹骨的冰冷。他知道，皇帝在逼他表態，逼他證明自己的“價值”和“忠誠”，因為裴逸麟那小崽子在查河州舊案！

一股巨大的危機感攫住了謝晨決。

他苦心經營、好不容易爬到今天的位置，絕不能毀于一旦！河州的事，必須徹底抹平！所有可能的線索，所有可能的人證都必須清除干凈！

他回到府邸，甚至來不及換下汗濕的官袍，便一頭扎進書房，提筆疾書，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顫抖，墨跡帶著一股狠厲決絕的氣息：

河州舊事，暗影殘留。陳大石、劉卞務必清理干凈?；钜娙?，死要見尸！手腳麻利，不留痕跡。事成，重賞；敗露，爾等自裁，勿牽連本官。

寫完，他將喚來心腹，聲音有些嘶啞，但帶著孤注一擲的狠戾：“立刻飛馬傳訊河州，將此信交予‘夜梟’。告訴他，不惜一切代價，辦成此事，若走漏半點風聲，提頭來見！”

城隍廟荒園。

裴逸麟帶來的消息，像一塊寒冰，沉甸甸地壓在趙明珠心頭。

“燕寒召見謝晨決追查河州舊案？”趙明珠的聲音在夜風中顯得格外清冷，她看著裴逸麟復雜的顏色，心中同樣寒意彌漫。

豐順帝的疑心，終究還是如毒蛇般，探向了這最致命的舊傷。

“這是打草驚蛇。謝晨決這條老狗，為了自保，定會瘋狂反撲。”

“他已經在反撲了！”裴逸麟的聲音壓抑著難言的情緒，拳頭捏得咯咯作響，手背上青筋畢露，“我留在河州暗中保護陳伯和劉卞的人，剛剛傳來急報——有不明身份的人，正在河州城內外瘋狂搜尋他們的蹤跡。手段極其狠辣，已有數名我留下的人遭遇毒手?！彼偷匾蝗以谏砼缘臄鄩ι希鶋m土落下，“謝晨決這是要殺人滅口，徹底斬斷河州的過往。”

趙明珠的心驟然揪緊。

陳大石，裴伯父的舊部，河州冤案唯一幸存的親歷者；劉卞，感念裴伯父恩情的河州佃農，是他們找到陳大石的關鍵。

這兩人若遭不測，裴家的血仇，恐怕真就沉入死水，永難昭雪。

“逸麟！”她下意識地抓住裴逸麟的手臂，仿佛要阻止他立刻沖去河州，“冷靜！現在趕去，只怕……”

“我知道?！迸嵋蓣朊偷卮驍嗨?，胸膛劇烈起伏，眼底一片赤紅。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壓下殺意和焦灼，“河州那邊，我已命所有能動的人手，不計代價，死保陳伯和劉卞！同時告訴了必安！”他眼中閃過一絲冷芒，“林家在河州附近有駐軍，必安必會調兵相助?！?

調動駐軍？趙明珠瞳孔微縮。這已不是暗查，是明搶，是將潛藏多年的暗斗，驟然推向兵戎相見的邊緣。

“徹執知道嗎？”趙明珠急問。

調動軍隊非同小可，太子作為核心，必須知情。

“告訴必安前，燕徹執也已知曉”裴逸麟語速極快，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河州，是我父親沉冤之地。我絕不允許他的英魂，再被那些魑魅魍魎玷污一次！這真相，我必要親手揭開，血債，必要血償！謝晨決要殺人滅口，我便掀了這河州的天，看是他的刀快，還是我的兵鋒利！”

寒風卷過荒園，嗚咽聲更響。

乾清宮、坤寧宮、謝府、東宮、趙府……無數雙眼睛，目光或明或暗，齊齊投向了那座飽經滄桑、即將迎來血雨腥風的河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