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儲藏室的鐵皮門被李昂用撬棍別住時,外面傳來了凈化隊的靴聲——不是巡邏的散漫節奏,是刻意放輕的、帶著金屬摩擦音的搜索步頻。張薇往門后縮了縮,手里的基因儲存罐硌在肋下,罐身的藍光透過帆布滲出來,在她工裝褲上印出塊菱形的亮斑。
“他們嗅到味兒了。”李昂貼著門縫往外看,喉結動了動。走廊盡頭的紅光里,三個銀灰色身影正舉著探測儀掃描,儀器發出的蜂鳴像蚊子叫,卻聽得人頭皮發麻。那是“時空基因凈化儀”,能把百年前的生物信息燒成灰,連老陳工棚里的煤渣都能檢測出DNA殘留。
張薇突然抓住他的胳膊。他的工裝袖子在剛才的追逐中被鐵絲劃破,露出的皮膚上有塊淺疤——是三個月前礦道坍塌時留下的,當時一塊鋼片擦著他的肩膀飛過去,是她猛拉他才避開的。“這兒還疼嗎?”她的指尖在疤上碰了一下,像碰什么易碎品。
李昂沒來得及回答,探測儀的蜂鳴聲突然變尖。凈化隊的隊長在外面喊:“西南角有基因殘留!撬開那扇門!”鐵皮門被撞得哐哐響,別著撬棍的鎖芯在呻吟,像要斷了。
“他們要的是樣本。”張薇把儲存罐往李昂懷里塞,“老陳的基因序列里藏著‘鎮錨機’的密碼,毀了它,1899年的時空錨點就徹底崩了。”她的聲音發顫,卻不是怕,是急。
門閂突然斷了半截。李昂拽著張薇往儲藏室深處退,后背撞到堆舊零件,嘩啦啦滾了一地。黑暗中,他摸到個冰涼的金屬物件,是臺廢棄的基因測序儀,屏幕碎了一半,卻還能發出微亮,映出張薇額角的汗珠。
“張薇,你還好嗎?”他突然說,同時伸手拉上她的胳膊。測序儀的光里,張薇的臉白得像紙,手背上那道被基因結晶燙出的月牙印,此刻紅得像要滴血。
外面的人開始用切割器了,鐵皮門發出滋滋的燃燒聲。張薇突然從墻角拖出個鐵箱子,掀開蓋——里面是半箱19世紀的機械零件,老陳當年修鎮錨機剩下的,齒輪齒痕里還嵌著煤渣。“還記得嗎?”她抓起個黃銅齒輪,“上次在工棚,你用這玩意兒卡住了AI守衛的履帶。”
李昂的手指撫過齒輪上的刻痕。那天的情景突然撞進腦子里:AI守衛的紅光掃過來時,張薇把他往煤堆后推,自己舉著扳手就沖上去,齒輪在她掌心硌出的白印。李昂和張薇彼此心里回想起過往的經歷,那些彼此關照和呵護,此刻都化成溫熱的暖流,二人的心都暖暖的。
切割器的火花從門縫里噴進來,燙在地上冒白煙。張薇突然拽著他往儲藏室的后窗爬,窗欞上的鐵銹沾了滿手。“后面是維修通道,能通研究所的地下基因庫。”她的鞋跟在窗臺上磕掉了一塊,“三個月前礦道塌的時候,你就是從這種窄縫里把我拖出來的。”
李昂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確實記得。此刻她的發梢掃過他的手背,帶著那股艾草味,是她總往口袋里塞的標本香,礦道里那回,就是這味道讓他在黑暗里摸到了她的手。
“抓緊了。”他托著她的腰往上送。
張薇趴在窗臺上回頭拉他時,外面的鐵皮門終于被破開。凈化隊的隊長舉著凈化儀沖進來,紅光掃過那堆舊零件,發出刺耳的警報。“樣本在他們身上!”有人喊著,腳步聲往窗邊涌來。
李昂翻進維修通道瞬間,張薇立即用那枚黃銅齒輪卡住通道的蓋板。齒輪轉動的咔嗒聲里,他聽見她喘著氣說:“老陳說,齒輪咬得越緊,機器轉得越穩。”通道里一片漆黑,只有儲存罐的藍光在兩人之間晃,像枚懸著的星子。
他們摸著墻壁往前走,腳步聲在狹窄的通道里撞出回聲。張薇的手偶爾碰到他的,每次都像觸電似的縮回去,卻又在下個轉角不經意地搭上。他幾次都想握住她的手,又猶豫著。
“前面左轉有個檢修口。”李昂的聲音在黑暗里發飄,“能通基因庫的冷卻系統。”說話間,他回頭看著她的連。
張薇的腳步頓了半秒。通道頂的燈泡忽明忽暗,照見張薇垂著的眼,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他想說點什么,卻聽見身后傳來蓋板被撬開的聲音——凈化隊追上來了,探測儀的蜂鳴像條甩不掉的尾巴。
“跑。”他抓住她的手往前沖,這次她沒躲,他也沒有半分猶豫。兩人的掌心都在出汗,混著鐵銹和艾草的味道,在奔跑中攥成個濕冷的團。儲存罐的藍光在他們之間晃,把二人的影子投在墻上,兩個追隨的身影像咬合著往前滾的齒輪,保持同樣距離,卻始終咬得很緊,沒散開。
2
維修通道的鐵皮頂在頭頂震顫,凈化隊的靴聲像追命的鼓點,隔著一層鋼板滾過來。李昂拽著張薇拐進個標著“廢棄檢修站”的岔口時,她的帆布包帶突然斷了,基因儲存罐從包里滑出來,在地上磕出清脆的響。
“噓——”李昂撲過去按住罐子,藍光在他掌心跳了跳,像受驚的水中的鯨魚。檢修站里彌漫著機油味,混著點熟悉的艾草香——是張薇口袋里那片干葉子被汗浸出的味道,幾個月前在礦道里,這味道曾纏著他的手腕,成了黑暗里唯一的坐標。
張薇背靠著生銹的鐵門滑坐下去,手背上的月牙印在應急燈的紅光里泛著紫。“他們用了‘時空追蹤儀’,”她從包里摸出個破損的探測器,屏幕上的波紋亂成一團,“能跟著樣本的共振頻率追。”
李昂突然注意到墻角的工具箱。紅漆掉得只剩殘片,鎖扣卻是黃銅的,形狀像個咬合的齒輪,和他懷里那枚從儲藏室帶出來的一模一樣。他蹲下去撬鎖時,指腹摸到鎖上的鐵銹,突然想起礦道坍塌那天,張薇就是這樣蹲在他身邊,用根發夾撬開了卡住他腿的鋼條,發夾斷在鎖眼里的碎片,現在還留在他的工裝口袋里。
“別硬撬。”張薇遞過來根細鐵絲,是從帆布包的破口處抽出來的。她的手腕在抖,不是累的,是剛才罐子落地時被鐵皮劃了道口子,血珠滲出來,滴在工具箱上,竟讓那生銹的黃銅鎖扣微微發亮——和基因儲存罐的藍光一個顏色。
“老陳的東西都認血。”李昂突然說。鐵絲在鎖眼里轉了半圈,“咔嗒”一聲開了。工具箱里躺著一個小盒子,上刻著個隔絕保護裝置字樣,盒蓋邊緣被磨得發亮,像被無數只手攥過。張薇的呼吸頓了頓,把基因存儲罐放進去,頓時藍色的光不見了。真實意外驚喜。
檢修站的鐵皮門突然被撞了一下。外面傳來隊長的吼聲:“追蹤儀剛才還顯示就在里面,現在突然沒有顯示了!”張薇抓起工具箱里的扳手就往門后躲,李昂卻把她拽到工具箱后——那里有個通風口,柵欄銹得能掰斷。“進基因庫得走冷卻管道,”他的指著柵欄,“上次修測序儀時來過,管道里有古老的煤氣管,能屏蔽信號。”
張薇突然笑了。通風口的鐵柵欄映著她的臉,紅光里,她的虎牙露出半顆,這是李昂在救他還是老天在救他們二人?
李昂的喉結動了動。他想起三個月前,也是這樣的場景:礦道頂板往下掉碎石,她微笑著手里卻把最后一根安全繩往他腰上系。此刻她的發梢再一次掃過他的臉,艾草味混著她受傷手的血腥味,比任何探測儀都靈,一下子就撞開了他心里那道沒說出口的門。
“抓緊了。”他托起她的腰往通風口里送,她明顯感覺到李昂的手有力又溫暖。
她回頭拉他時,檢修站的門也被撞開了。凈化隊的紅光掃過工具箱,那些人在說:“奇怪,怎么中斷了。”
冷卻管道里黑得像墨,只有儲存罐的微弱藍光在兩人之間晃。張薇的手抓著他的衣角,她回頭說“前面有個閥門,”她的聲音在管道里發飄,回過臉的瞬間發梢再一次掃過李昂的臉,李昂終于一把拉過張薇,在她臉上輕輕按下一個吻!
張薇突然停住。兩個人的呼吸聲都急促起來,空氣似乎凝固了,還帶著點艾草味。
管道里的風帶著煤氣管的味道吹過來,把她的頭發吹得貼在臉上。李昂緊緊地擁住張薇,只是一刻,遠處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拉起張薇猛地跑向閥門。
通風口外傳來凈化儀的嗡鳴,越來越近。二人用扳手撬開閥門爬出了主管道,再回手用黃銅齒輪緊緊扣上閥門。一瞬間李昂攥著那枚黃銅齒輪,覺得它在手里慢慢變燙,此時這枚此輪就好比老陳的扳手,好比礦道里的安全繩,好比此刻張薇攥著他衣角的手——都是能救命的東西,都是藏在硬殼下的軟。
“安全了。”張薇的聲音帶著笑,在管道里撞出回聲。李昂抬頭時,看見她的影子在藍光里晃,像片要飛的葉子,卻被他攥著衣角,飛不遠。他突然覺得,就算凈化隊追上來,就算這管道是條死路,好像也沒那么怕了。
3
“是的,安全了。”李昂也順口說出來,這話不是對環境的肯定,實際是更確切的說是他此時的感受。他捏著那枚黃銅齒輪,齒輪雖然涼得硌手,虎口也被銹痕蹭出紅印,但他看著張薇的背影,心里涌出一種莫名的溫柔又踏實的感覺。
張薇扭頭在陰影里微笑著,她的臉看著有點模糊。“暫時。”她放低聲音同時主動伸手拉著李昂往閥門后的管道深處走,帆布包破口處,露出半截棉布,上面繡的齒輪在藍光里發暗,像被煤煙熏過。
走著走著,管道變寬了,不遠處一副鐵梯子連接著高處一個看似空曠的房間,“這里是冷卻管通記憶檔案館。”張薇的聲音壓在喉嚨小聲說道,“我記得老陳筆記里記著,那地方存著沒歸檔的記憶,像廢圖紙,沒人管,卻都在。”
李昂沒說話。他知道那地方。民間的記憶都在那兒,老陳的扳手印、鎮錨機的油漬,甚至礦道里他和張薇的喘息,都可能成了光塵,懸在半空。
檔案館里透著白亮。張薇攀著鐵梯上去,工裝褲膝蓋磨出的毛邊掛在梯級的銹釘子上,她頓了一下,梯級很高,她有點吃力,李昂借著光,舉起一只手緊緊托著她的腳底,用力將她向上托舉,張薇在李昂的幫助下,輕松的上了樓梯,內心涌上一陣溫暖。
記憶檔案館的頂很高,無數圓柱懸著,黑沉沉的。里面裹著光塵,一動不動,像吊在梁上的玻璃瓶。最近的圓柱貼了標簽:“1899年暴雨夜·鎮錨機搶修”。光塵里,老陳光膀子扛著扳手,汗珠砸在地上,濺起的土點,都分毫不差地懸浮在記憶檔案中。
“這些都是沒人要的記憶。”張薇伸手碰了碰圓柱壁,光塵沒動,“凈化隊說它們是廢料,該燒。”
李昂的目光落在中央的金屬臺座上。上面的晶體發著藍,比樣本的光要濁,像蒙了層灰。李昂掏出攜帶的終端掃描過去,跳出一行字:“需原生記憶載體激活”。
原生載體——老陳的東西?
張薇從標本袋里掏出半塊玉米餅,餅屑落在臺座上。晶體“嗡”地響了,光塵里的老陳活了,舉著缺角的餅,對看不見的人說:“阿薇總嫌我吃快了。”
李昂盯著老陳眼角的皺紋,和祖父的一模一樣。祖父臨終前攥著的黃銅扳手,現在正別在他腰上,是從檢修站工具箱里拿的。
“太神奇了!記憶影像化。”張薇的聲音有點抖。她指著老陳手腕上的銀鐲子,花紋和李昂家傳的那只,一般無二。只是這只接口處纏了藍線,像張薇補工裝用的那種。
話沒說完,檔案館的門“刺啦”裂了道縫。紅光鉆進來,掃過圓柱,光塵“嘶”地縮了,成了白煙。
“是記憶消融器。”李昂拽著張薇往臺座后躲,終端的波紋圖亂成一團,“他們要燒光這些。”
張薇突然抓著他往臺座前沖,掌心的汗蹭在他手背上。“老陳的銅煙盒。”她啞著嗓子說,“在你左胸口袋,上次在工棚你說有霉味,我塞進去的。”
李昂摸出煙盒,紅光已經掃到最近的圓柱。1899年的光塵在煙里扭,老陳的笑聲在檔案館里回蕩。不知為什么這笑聲讓他想起那次礦道塌的時候,張薇把一粒奇特的糖丸一樣的東西塞進他嘴里,當時他頭部被砸傷,血流不止,輕聲說“含著能止血”。糖的甜混著血味,比啥藥都頂用。
張薇把煙盒按在晶體上。布齒輪從她口袋滑出來,落在臺座上,和煙盒拼成個吻合的圖像。
光塵突然炸了。
無數老陳從圓柱里涌出來,打鐵的、分餅的、給鐲子纏線的,都朝著門縫。紅光掃過來,被彈回去,在地上燒出焦痕,像被踩滅的煙蒂。
“我自己的記憶也在檔。”張薇的聲音有點哽咽。她看見自己兒時補的工裝碎片在光塵里飛,她曾經用來裝食品的紙袋包著的玉米餅,正從老陳手里送落放在她的掌心——像她小時候爺爺總往她書包里塞野棗,她裝沒看見,放學時卻揣著,心里都是溫暖的親情。
突然,李昂后背撞上個人。他反手扣住對方手腕,看清是凈化隊的陳曦。她工牌上的“陳曦”倆字,和基因編碼里的“老陳曾重孫女”,對得上。
“你們在毀他。”陳曦的手抖著,消融器的紅光在她手背映出月牙疤,她大聲聲辯著“這樣本會拖垮未來。”
“拖垮未來的不是記憶。”張薇撿起布齒輪,藍線在紅光里亮得扎眼,“是忘了根。”
她把齒輪往陳曦手里塞,齒輪燙得陳曦一縮,掌心留下個紅印——和老陳妻子鐲子上的藍線印,在光塵里連成一道。
李昂拽著張薇往暗門跑。光塵的屏障薄了,陳曦的消融器對準了晶體。他回頭,老陳的影像都朝著他們,光塵落在肩上,像壓了點什么,不重,卻沉。
暗門關上時,晶體裂了,“咔嚓”一聲,像啥值錢東西碎了。但光塵里,那碎塊又慢慢湊起來,比之前更完整。
暗門后的通道傳出一股鐵銹味。張薇的手還攥著他的,汗濕的緊張的在抖。
“剛才光塵里的心跳,”她啞著嗓子說,“和礦道里你壓著我時,一個節奏。”
李昂沒說話,把她的手攥得更緊。通道盡頭有光,他腰上的黃銅扳手,在光里泛著藍,和光塵一個色。
身后,凈化隊的腳步聲又近了,一步一步,像敲在鐵板上,悶得慌。他們沒再用儀器,就憑著那點光塵的味,追過來了。
4
空氣中彌漫著冷卻管的鐵銹味裹著煤氣管的腥甜,像老陳工棚冬天燒濕煤的味道——混著點草木灰的澀,還有他妻子總在火爐上烤的艾草香。這些穿透歲月和時空的歷史痕跡,既空又實,連接著過去、現在和未來。
張薇把基因樣本從隔絕盒里取出來時,手指突然被燙得一縮。樣本表面的藍光比在檢修站亮了三倍,邊緣泛著細碎的白芒,像塊剛從爐膛里夾出來的烙鐵,連周圍的冷凝水都被蒸成了白霧。
“不對勁。”李昂的終端屏幕跳成刺目的紅,“冷卻管的低溫觸發了樣本的‘休眠保護機制’。”他指著屏幕上蜷成一團的基因鏈,像條被凍僵的蛇,“它在自我封閉,再這樣下去會徹底鎖死。”
張薇的目光落在標本袋的夾層里。那片布齒輪被體溫焐得溫熱,棉布邊緣磨出的毛絮沾著幾根艾草纖維——是上次在工棚整理老陳遺物時,從他妻子的針線笸籮里粘的。她突然想起那本泛黃的工棚日志,某頁用鉛筆寫著:“機器凍著了要哈氣暖,記憶僵住了……得用帶人氣的東西哄。”
“試試這個。”她把布齒輪輕輕覆在樣本上。
棉布剛貼上,樣本的藍光就“嗡”地一聲柔和下來。白芒像退潮似的褪去,茜草染的藍線在光里透出溫潤的色,像老陳工棚窗臺上那盆總也養不枯的藍草花——花瓣薄得透光,卻經得住礦野的寒風。
“它認這個。”李昂的指腹蹭過布齒輪上歪歪扭扭的針腳。針腳里嵌著的煤渣在光下閃閃發亮,讓他想起礦道坍塌那天,張薇就是用這布齒輪按住他流血的頭,血滲進布紋里,竟比紗布管用。
管道突然“咔嗒”響了一聲。不是來自外部,是從管壁深處傳來的悶響,像有什么東西在里面翻身。頭頂的老舊燈管“滋啦”炸開,玻璃碎片落在地上,映出管道壁上斑駁的白漆——“1952年改建,保留原工棚地基”,字跡被歲月磨得幾乎看不清。
“是基因庫的舊防御系統。”李昂摸著管壁上突然彈出的金屬扣,這些銅色的扣子正沿著管道排列,像整齊排列的牙齒,“老陳當年怕工棚的圖紙被偷,裝的機械鎖——低溫+陌生基因活躍,就會觸發。”
金屬扣越收越緊,管道直徑肉眼可見地縮小。張薇的帆布包被夾在兩人中間,老陳的銅煙盒從破口滾出來,“當啷”撞在布齒輪上。煙盒邊角磨得發亮,是被無數次摩挲過的樣子,和李昂祖父那只總揣在懷里的煙盒一個成色。
“老陳的煙盒!”張薇突然抓住煙盒往金屬扣的縫隙里塞。煙盒的弧度恰好卡住最前面的兩個扣子,“工棚日志里寫過,1903年大雪封門,他就是用這煙盒支著快散架的木門,守了三天三夜圖紙。”
李昂趁機摸出那枚黃銅齒輪。齒輪齒痕里還嵌著檢修站的鐵銹,往管道頂部的鎖孔里一插,“咔嗒”一聲,金屬扣瞬間停住。他突然想起老陳的話:“好物件都是活的,你對它上心,它就給你兜底。”
樣本在兩人中間輕輕顫動,布齒輪上的茜草線順著樣本表面的裂紋爬了半圈,留下淡淡的藍痕,像有人用毛筆蘸了藍墨水輕輕掃過。張薇低頭時,看見布齒輪的邊角繡著個極小的“陳”字,針腳歪歪扭扭,和她外婆繡在枕頭上的名字一個筆法。
“你看。”她抬頭對李昂笑,眼角還沾著剛才蹭的鐵銹,半開玩笑地說:“它們湊一起才管用,跟老陳和他媳婦似的,少了誰都轉不動。”
李昂望著她手里的布齒輪,茜草線的藍在光下明明滅滅,仿佛老陳工棚傍晚沒拉嚴的窗縫漏進來的天光——暖乎乎的,能把墻角的陰影都烘得軟乎乎的。他突然懂了,這些老物件哪是什么“遺物”,分明是藏在時光里的念想,等著懂的人來接茬。
5
張薇把樣本從布齒輪里取出來時,手突然頓住。隔絕盒里的藍光變成了灰紫色,表面浮著層細密的氣泡,像煮開的米湯,還帶著股淡淡的霉味。
“它在……發酵?”她的指尖剛碰到盒壁,就被一股寒氣刺得縮回手。盒壁上凝著的水珠滴在地上,竟立馬長出細小的霉斑。
李昂的終端“嘀”地彈出警報,屏幕上的基因鏈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黑:“檢測到未知基因變異,與1899年工棚霉變煤樣本同源性91%。”他突然翻出老陳的日記,某頁被水洇過的字跡寫著:“梅雨季煤堆發霉,會帶著工棚的影子往人腦子里鉆……得用太陽曬過的東西壓。”
樣本的灰紫色越來越深,盒壁上的霉斑順著縫隙往外爬。張薇的頭開始發沉,眼前閃過混亂的畫面:老陳在霉味彌漫的工棚里咳嗽,手里的扳手銹得轉不動;他妻子用布齒輪擦煤渣,茜草線被蹭得發黑,卻還在哼著不知名的調子。
“是倫理病毒,但不是凈化隊放的。”李昂突然指著霉斑邊緣的銀線,那是樣本自身的基因序列在抵抗,“這是樣本自身的‘記憶霉變’——老陳的基因里藏著對潮濕的恐懼,冷卻管的濕氣把它激活了。”
他拽起張薇往天臺跑,樣本在隔絕盒里劇烈震動,像要破盒而出。通道轉角的墻面上,霉斑正順著磚縫蔓延,爬過“1952年改建”的標語,往“基因庫”的標識上爬,所過之處,白漆都變成了灰紫色。
“得用‘干的記憶’壓下去。”張薇突然從帆布包底層掏出個油紙包,里面是老陳妻子曬的艾草干,梗子硬挺挺的,還帶著當年陽光的味道,“她總說‘潮了就用太陽曬過的東西烘,烘透了就不容易壞’。”
艾草干撒在樣本盒上的瞬間,灰紫色立刻褪去一角,露出原本的藍光。但霉斑還在瘋長,已經爬到了張薇的工裝褲上,像片黏人的蛛網,冷颼颼的。
天臺上的風裹著雨腥氣撲過來,吹散了些霉味。張薇把樣本盒放在積水里,樣本的藍光突然穩定下來,在水面映出個搖晃的圓。
她抬頭時,看見凈化隊的飛行器懸在半空,探照燈的光柱劈開雨幕,陳曦的臉在駕駛艙里若隱若現——沒有急著下來,倒像在看戲,嘴角還掛著點說不清的笑。
“他們不是來追的,是來撿漏的。”李昂握緊口袋里的黃銅齒輪,指腹蹭過上面的刻痕,“他們知道樣本在老陳的環境里會出問題,早就等著了。”
樣本盒里的藍光突然炸開,布齒輪從張薇口袋里滑出來,落在積水里。茜草線泡得發脹,卻把周圍的霉斑逼退了半尺。
張薇突然懂了:這布齒輪哪有什么神奇功能,不過是老陳妻子總用它擦工棚的潮氣,沾了滿手的艾草香和煙火氣,恰好能哄住怕潮的樣本罷了。就像當年她總把這布齒輪放在煤堆上,說“帶著人氣,煤都燒得旺些”。
隔絕盒里的灰紫霉斑已漫過盒蓋。李昂用扳手敲了敲身旁的冷卻銅管,管壁發出空洞的回響。
“1899年的氣壓樣本,還在主網隔壁的‘歷史備份倉’里。”
他指向通道盡頭那扇銹死的隔離門,“門后是備用抽汽管,直通備份倉的真空室——那里封存著二百五十一年前芝加哥鋼鐵廠的一組原始蒸汽參數。”
張薇把終端貼在銅管上,屏幕跳出紅色倒計時:
【霉變速率:91%】
“只要把那段干燥蒸汽引過來,就能把樣本的濕度壓回去。”
李昂把黃銅齒輪塞進隔離門鎖孔,用力一轉。門軸呻吟,一股金屬味涌進通道——像從時間深處吹來的熱風,帶著1899年的煤灰與機油味。
6
恒溫箱的壓縮機發出低沉的嗡鳴,壓縮機周圍空氣較為干燥,基因庫B區維修通道的霉味壓下去不少。李昂蹲在箱前,看著樣本盒里的藍光慢慢清澈,那些灰紫色的霉斑(倫理病毒)在“記憶干燥劑”(老陳的煤渣與黃土)中縮成細小的黑點,像被曬干的苔蘚。
張薇正用布齒輪清理樣本盒表面的污漬,茜草線的藍在應急燈下發亮,針腳里的煤渣蹭在金屬上,留下淡褐色的痕。“王浩說的‘原生抗體’,會不會就在這干燥劑里?”
李昂突然想起老陳日記里的插畫:一個鐵皮盒埋在工棚墻角,盒蓋上畫著齒輪,齒輪齒牙間嵌著“血”字。他抓起樣本盒往恒溫箱壁上磕了磕,盒底的暗格應聲彈開,里面躺著片指甲蓋大的金屬,刻著齒輪,一面刻著“1899.X.X”——正是“打卡1899”后老陳在工坊待的那段時間。
“這是……坐標?”張薇的終端在逃亡中摔壞了,但金屬片的邊緣有排細密的凹點,用針尖戳進去,竟彈出串投影:“N31°43',E121°28',深度3.7米——機械工坊地基下的銅印盒”。投影的藍光里,還飄著段王浩的語音:“這是我爺爺的筆記里記的,老陳說‘重要的東西,得藏在兩個時空’。”
通道外傳來隱約的腳步聲,不是凈化隊的重靴,是輕便的膠鞋,正順著一行熒光粉標記往這邊來。李昂把金屬片塞進樣本盒,拽著張薇往通道盡頭的應急出口鉆——出口的鐵柵欄銹得厲害,用黃銅齒輪一撬就開,露出后面的舊倉庫,貨架上堆著蒙布的設備,最上面那臺的輪廓像時空模擬器,只是小了幾號。
“是備用錨點。”張薇的聲音發顫。蒙布上的灰塵被風吹開,露出設備側面的銅牌:“1902年陳耀祖(老陳)捐贈”,牌上的銅綠里嵌著的煤渣,和樣本盒里的干燥劑同源。設備的操作面板上,布滿了細密的齒輪按鈕,最小的那個正好能塞進布齒輪。
腳步聲越來越近,來人的手電筒光在倉庫里晃,照亮貨架上的標簽:“1899年機械零件——上海租界”。李昂突然認出其中個木箱,上面的托運單寫著“陳記工坊”,和老陳從上海寄往芝加哥的零件箱字跡一致。
“李昂!張薇!”是王浩的聲音,帶著喘,“我引開了大部分人,但陳曦帶了兩個隊員繞過來了!”他手里舉著塊冒煙的電路板,是從凈化隊的追蹤儀上拆下來的,“這玩意兒還能撐五分鐘,快啟動錨點!”李昂和張薇見到王浩的到來,露出欣喜的面色,但他們此時都顧不上寒暄。
張薇把布齒輪按進操作面板的凹槽,設備發出刺耳的嗡鳴,屏幕上的裂痕圖案開始旋轉,與時空裂痕穩定時的頻率同步。李昂的指尖在齒輪按鈕上跳動,按金屬片投影的坐標輸入參數,突然發現每個按鈕的觸感都不一樣——有的光滑,有的帶著細微的凹痕,像被無數次按過,和老陳工具箱里的扳手磨損痕跡吻合。
“老陳當年經常用這臺設備。”王浩靠在貨架上喘氣,工裝褲的破口處露出塊淤青,“我爺爺的太祖父跟我爺爺的烈祖父說過,他總在月圓之夜來這兒,對著屏幕里的1899年發呆。”
設備的屏幕突然炸開藍光,在倉庫中央撕開道半米寬的裂縫,裂縫里飄出1899年的煤煙,混著機械撞擊的脆響。張薇的布齒輪在藍光里浮起,針腳投射在墻上,竟和裂縫中隱約可見的工坊輪廓重合。
“快進去!”王浩突然把他們往裂縫里推,自己抓起根生銹的鋼管擋在出口,“我祖輩欠老陳的,今天我還了!”
穿越的瞬間,李昂回頭看見陳曦舉著消融器沖進來,紅光掃過王浩的后背,卻被他手里的電路板擋住——那上面焊著的微型齒輪(用老陳煙盒做的)突然發亮,在陳曦的防護服上燒出個齒輪形的洞,和老陳用扳手砸出的痕跡一模一樣。
落地時,硫磺味嗆得人咳嗽。眼前的機械工坊比裂縫里看到的更清晰,墻上的日歷用紅筆圈著7月27日,桌角的鐵皮盒敞著,里面的銅印還沾著新鮮的印泥,印紋里的金粉簌簌往下掉,落在地上的圖紙上,畫出條閃爍的線,直指工坊后院的老槐樹。
7
工坊的木窗糊著層薄紙,陽光透進來,在圖紙上投出格子狀的光斑。李昂扶著墻站穩,穿越時的眩暈讓他胃里翻江倒海,小臂被倫理病毒侵蝕的地方此刻火辣辣的,像貼了塊燒紅的烙鐵。
張薇正蹲在桌前研究圖紙,上面畫著鎮錨機的改良方案,簽名旁的小字寫著:“囡囡說,這樣齒輪轉起來更省力”。她的指尖劃過“囡囡”兩個字,突然發現紙頁邊緣有處折痕特別深,拆開一看,里面夾著根茜草線,顏色和布齒輪上的一模一樣,線尾還拴著個極小的銅齒輪,齒牙上的磨損痕跡與布齒輪嚴絲合縫。
“是老陳的女兒。”李昂湊過來,想起老陳工棚的照片,角落里有個梳辮子的姑娘,手里拿著的針線笸籮,和張薇曾祖外婆留下的那個同款,“日志里說,她跟著父親學過機械繪圖,后來嫁去了上海。”
工坊的門被風撞開,掛在門后的銅鈴發出清脆的響。門外的石板路上,有串新鮮的腳印,鞋印邊緣沾著的黃土,和“記憶干燥劑”里的成分完全相同。張薇抓起銅煙盒,是她從記憶檔案館帶出來的,往腳印上按,煙盒底部的齒輪紋竟與鞋印里的凹痕重合,像枚精準的印章。
“他們往后院去了。”李昂的聲音壓得很低。后院的老槐樹在風中搖晃,樹影落在地上的某個瞬間,像個巨大的齒輪,與樣本盒投射的藍光產生共鳴,在泥土里燒出串坐標——和金屬片上的深度參數3.7米完全吻合。
兩人往后院走時,張薇的布齒輪突然發燙,布齒輪里的煤渣掉在地上,竟迅速長出細小的艾草苗,順著樹根往地下鉆。她又想起老陳妻子的話:“草木認地脈,跟著它們走,能找到藏東西的地方。”
槐樹的根須在地面鼓起個土包,用黃銅齒輪刨開表土,露出塊青石板,上面的銅印紋比圖紙上的更深,邊緣的鑿痕還留著新鮮的金屬屑——是1899年的銅,帶著工坊的硫磺味。張薇把樣本盒往印紋上按,藍光突然暴漲,青石板“咔嗒”一聲彈起,下面的暗格里,躺著個蒙著油紙的木盒,盒蓋上的“陳”字是用茜草汁寫的,遇光后慢慢顯形。
“找到了。”李昂的指尖剛碰到木盒,暗格底部突然彈出細密的鋼針,閃著銀光,針尖的液珠在陽光下泛著虹彩——和凈化隊用的神經抑制劑一個色。他猛地縮回手,鋼針卻在接觸樣本藍光的瞬間變軟,像被融化的蠟,滴在地上凝成齒輪形的珠。
“老陳的防御機關。”張薇的布齒輪在盒蓋上按了按,茜草線順著“陳”字的筆畫爬,木盒應聲打開,里面的絲綢上,躺著枚銅印(與青石板印紋一致),印柄上纏著的紅繩已經褪色,但打結的方式,和張薇外婆系嫁妝盒的手法一模一樣。
銅印的凹槽里,嵌著塊指甲蓋大的晶體,在樣本的藍光里閃閃發亮,像“記憶干燥劑”里金粉的濃縮體。張薇用鑷子夾起晶體往樣本盒里放,晶體剛接觸盒壁,就化作道金線,順著病毒留下的霉斑爬,所過之處,灰紫色瞬間褪去,露出原本的藍光,像被擦亮的鏡子。
“這才是抗體。”李昂的終端雖然壞了,但樣本盒側面的能量指示燈突然全亮,發出穩定的蜂鳴,“老陳把它藏在銅印里,用自己的基因鎖著,只有樣本能激活。”
工坊前院突然傳來喧嘩,陳曦的吼聲順著裂縫混著隊員的喊叫穿透時空地表:“搜!挖地三千尺也要找到!”地面開始輕微震動,是凈化隊在用探測儀掃描地下,暗格的青石板在震動中發出“咯吱”的響,像要塌了。
張薇把銅印塞進帆布包,李昂抓起木盒里的絲綢——上面繡著的齒輪圖案突然活了似的,在陽光下轉動,投射在墻上,畫出條通往另一處閣樓的梯級。
“上去。”他托著張薇的腰往上爬,閣樓的地板在腳下吱呀作響,透過木板的縫隙,能看見陳曦正舉著消融器往老槐樹根扎,紅光掃過暗格的位置,青石板的邊緣已經開始冒煙,“他們快找到了!”
閣樓的角落里,堆著捆舊報紙,日期從1899年7月到12月,其中一張上海機械博覽會的特刊上,用紅筆圈著則新聞:“陳記工坊參展鎮錨機獲金獎,其女現場演示改良工藝”。照片里的姑娘舉著銅印,在手背上蓋了個印,形狀和張薇被樣本燙傷的月牙印一模一樣。
8
報紙堆后面藏著扇小窗,推開時的鐵銹味嗆得人咳嗽。窗外是條狹窄的后巷,青石板的縫隙里長滿青苔,和芝加哥鋼鐵廠后巷的青苔一個品種。張薇的布齒輪突然從口袋滑出來,落在巷口的石墩上,茜草線的藍光與遠處鐘樓的鐘聲產生共鳴,在地上投出個旋轉的箭頭,指向博覽會的方向。
“錨點在鐘樓。”李昂認出石墩上的刻痕,是老陳特有的標記方式——工棚的地基石上也有同樣的“×”形,旁邊用小字刻著“辰時三刻”,正是此刻的時間。
博覽會的鐘樓比想象中陡,石階上的露水沾了滿鞋。爬到一半,張薇腳下一滑,李昂伸手拽她時,樣本盒脫手滾下去,在臺階上磕出串清脆的響,卻沒摔壞——盒壁的金屬片上,多了道新的刻痕。
“它在自我保護。”張薇的聲音帶著驚訝。樣本盒的藍光突然分成兩道,一道纏著她的布齒輪,一道纏著李昂小臂的紅痕(病毒殘留被抗體清除后留下的),在石階上畫出兩條并行的光軌,像老陳工棚里的雙軌傳送帶。
鐘樓頂層的鐘擺停在辰時三刻,黃銅鐘身的銹跡里嵌著的煤渣。鐘擺的軸承上刻著個極小的“陳”字,筆畫間的金粉在樣本藍光下閃閃發亮,與銅印凹槽里的晶體同頻共振。
“就是這兒。”李昂把樣本盒往軸承上按,金粉瞬間暴漲,在鐘樓上空撕開道裂縫,裂縫里飄出新希望城的風,帶著基因庫恒溫箱的冷氣。
張薇突然想起木盒里的絲綢,展開來,上面的齒輪圖案在裂縫的藍光里旋轉,投射出她和李昂在礦道、記憶館、冷卻管的畫面,每個場景里都有老陳的物件:扳手、煙盒、玉米餅,這些畫面與1899年工坊的場景重疊,像兩卷同時播放的膠片。
裂縫對面傳來隱約的嗡鳴,是王浩在遠程啟動研究所的接收裝置——他們第一次穩定時空裂痕時,用的就是同一頻率。李昂的指尖在樣本盒上滑動,調出抗體的能量參數,發現與“時間雇傭”公司的時空錨點協議完全兼容,這才明白老陳早為“送抗體回家”鋪好了路。
“快!他們上來了!”張薇看見石階盡頭的紅光,陳曦舉著消融器的身影越來越近,她的手背在紅光里泛著紫,那道月牙疤正滲出灰紫色的液珠——是倫理病毒的殘余,被抗體的金粉逼了出來。
李昂拽著她往裂縫更深里跳,穿過的瞬間,他聽見鐘樓的鐘突然自己敲響,辰時三刻的鐘聲在1899年的上海回蕩,也在2150年的新希望城響起,像老陳的扳手在兩個時空同時敲擊鋼鐵,發出跨越二百五十年的共鳴。
再回落在基因庫B區的維修通道時,王浩正舉著塊電路板堵在出口,上面的微型齒輪還在發亮,燒穿的防護服破口處,露出的皮膚沾著1899年的煤渣,和樣本盒里的干燥劑混在一起,分不清誰來自過去,誰來自現在。
“成功了?”他的聲音發啞,看見樣本盒穩定的藍光,突然笑了,“我家遠祖的經驗傳說,老陳總講‘齒輪只要咬得緊,再遠的路也能走到頭’。”
張薇打開樣本盒,抗體的金粉在里面旋轉,像個微型的時空漩渦,將倫理病毒的最后一點灰紫色徹底吞噬。通道壁上,王浩留下的熒光粉標記還在發光,與樣本的藍光纏在一起,畫出條完整的線,一頭拴著1899年的銅印,一頭拴著2150年的恒溫箱。
遠處傳來凈化隊撤退的腳步聲,陳曦的吼聲越來越遠,大概是抗體穩定后,他們的追蹤信號徹底消失了。李昂握緊張薇的手,兩人看著樣本盒里的藍光,突然明白王浩為什么說“是還債”——那些藏在齒輪、代碼、便簽里的善意,從來不是單方面的給予,而是像咬合的齒輪,在時光里互相推動,把每個時代的人,都變成歷史的守護者。
9
血緣博物館的夜黑得跟停電的地鐵隧道一樣。
屋頂燈被調成最低亮度,只剩培養倉那團藍光在呼吸,像一顆不肯睡去的胚胎心臟。
空氣里飄著淡淡的艾草味——那是老陳銅煙盒里殘存的最后一撮干葉,被恒溫系統烘出了味道。
李昂把基因溯源儀的探頭貼在臍帶一樣的透明導管上,指尖微抖。
“最后一次校準。”他對張薇說,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導管里流動的,是老陳最后的原始基因遺傳信息順著神經脈沖閃傳,可視化呈現出像一條凝固的藍色河流。
屏幕一閃,時間軸瘋狂倒退——
2150……1899……1876……1644。
畫面定格時,鐵砧火星四濺,銅鉚釘被錘進蒸汽閥門。
一個赤膊匠人抬頭,眉間燙出月牙形疤,“陳三錘”三個字在血痂里若隱若現。
李昂喉嚨發緊——那是老陳的十世祖,也是他第一次真正“看見”祖先。
“溯源完成率97%……警告,倫理病毒殘余活躍!”紅色彈窗炸開,像一桶黑墨潑進清水。
屏幕里的陳三錘瞬間被染成灰黑,錘頭調轉,狠狠砸向鏡頭。監視屏的虛擬影像同時扭曲,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揉皺。
“退后!”李昂把張薇拽到身后。下一秒,玻璃碎裂聲連成一片——
老陳的遺物,全部活了。
銅煙盒最先掙脫玻璃罩,盒蓋彈開,艾草灰揚成一片嗆人的霧。
缺角的玉米餅在半空旋轉,餅渣像子彈射向溯源儀。
那把銹跡斑斑的扳手凌空飛起,鐵柄帶著風聲,直劈李昂后腦。
張薇抬手,無意見把手中的布齒輪扔出。藍線在燈光下泛著舊時代的溫柔,卻像鞭子一樣纏住扳手。“咔啦”一聲,扳手被拖偏,砸在地面,火星濺起。
“病毒在操控遺物!”她話音未落,更多物品升空——
老陳的懷表、鉚釘盒、半截工裝褲、一把缺齒的鋼鋸。
每一件都裹著灰黑色的紋路,像被詛咒的齒輪,發出高頻的嗡鳴。
李昂撲向操作臺,手指在鍵盤上飛點。
“切斷溯源儀電源!”
然而屏幕再次閃爍,出現一行血紅的倒計時:【00:02:47】【00:02:46】……
“來不及了!”張薇咬牙,把布齒輪貼到培養倉表面。藍線瞬間爬滿玻璃,像血管一樣包裹住胚胎。灰黑紋路被強行逼退,發出尖銳的嘶嘶聲,像熱油里滴進水珠。
倒計時跳到【00:01:58】時,倉庫后門被推開。一束冷白光掃過地面,照出兜帽下的臉——
陳默,老陳的九世曾孫,凈化隊最后的余孽。他手里握著脈沖網發射器,幽藍電弧在指尖跳躍。
“把樣本交出來。”陳默聲音嘶啞,像砂紙磨過鐵片。“你們沒資格決定老陳的血緣。”
李昂側身擋在培養倉前,掌心全是汗。“那就先過我。”
脈沖網驟然張開,電弧噼啪,像一張閃電織成的蛛網,直撲胚胎。
扳手再次騰空,卻被電網彈開,撞碎另一只玻璃罩。
碎片四濺,培養倉的藍光猛地暴漲,照得整個博物館一片幽藍。
張薇抓住扳手鐵柄,用力一甩。扳手旋轉,帶著布齒輪的藍線,狠狠抽在脈沖網上。
電弧被藍線切斷,像被剪斷的蛇信,瞬間熄滅。
陳默瞳孔一縮,倒退三步。
“你們……怎么可能——”
“因為老陳的扳手,只打破壞者。”李昂冷冷開口,手指在終端上重重一敲。
溯源儀發出最后一聲長鳴,屏幕定格——
陳三錘的影像重新清晰,眉間那道月牙疤,像一把永不熄滅的火種。
倒計時歸零。所有遺物同時落地,灰黑紋路被藍光吞噬,化為無形。
倉庫重歸寂靜,只余培養倉心跳般的脈動。
陳默站在門口,指尖電弧熄滅,眼里第一次浮現迷茫。
他低頭,看見自己的掌心——
那道被扳手燙出的新月牙,正和老陳影像里的疤痕,一模一樣地亮著藍光。
9
血緣博物館的夜黑得跟停電的地鐵隧道一樣。
屋頂燈被調成最低亮度,只剩培養倉那團藍光在呼吸,像一顆不肯睡去的胚胎心臟。
空氣里飄著淡淡的艾草味——那是老陳銅煙盒里殘存的最后一撮干葉,被恒溫系統烘出了味道。
李昂把基因溯源儀的探頭貼在臍帶一樣的透明導管上,指尖微抖。
“最后一次校準。”他對張薇說,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導管里流動的,是老陳最后的原始基因遺傳信息順著神經脈沖閃傳,可視化呈現出像一條凝固的藍色河流。
屏幕一閃,時間軸瘋狂倒退——
2150……1899……1876……1644。
畫面定格時,鐵砧火星四濺,銅鉚釘被錘進蒸汽閥門。
一個赤膊匠人抬頭,眉間燙出月牙形疤,“陳三錘”三個字在血痂里若隱若現。
李昂喉嚨發緊——那是老陳的十世祖,也是他第一次真正“看見”祖先。
“溯源完成率97%……警告,倫理病毒殘余活躍!”紅色彈窗炸開,像一桶黑墨潑進清水。
屏幕里的陳三錘瞬間被染成灰黑,錘頭調轉,狠狠砸向鏡頭。監視屏的虛擬影像同時扭曲,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揉皺。
“退后!”李昂把張薇拽到身后。下一秒,玻璃碎裂聲連成一片——
老陳的遺物,全部活了。
銅煙盒最先掙脫玻璃罩,盒蓋彈開,艾草灰揚成一片嗆人的霧。
缺角的玉米餅在半空旋轉,餅渣像子彈射向溯源儀。
那把銹跡斑斑的扳手凌空飛起,鐵柄帶著風聲,直劈李昂后腦。
張薇抬手,無意見把手中的布齒輪扔出。藍線在燈光下泛著舊時代的溫柔,卻像鞭子一樣纏住扳手。“咔啦”一聲,扳手被拖偏,砸在地面,火星濺起。
“病毒在操控遺物!”她話音未落,更多物品升空——
老陳的懷表、鉚釘盒、半截工裝褲、一把缺齒的鋼鋸。
每一件都裹著灰黑色的紋路,像被詛咒的齒輪,發出高頻的嗡鳴。
李昂撲向操作臺,手指在鍵盤上飛點。
“切斷溯源儀電源!”
然而屏幕再次閃爍,出現一行血紅的倒計時:【00:02:47】【00:02:46】……
“來不及了!”張薇咬牙,把布齒輪貼到培養倉表面。藍線瞬間爬滿玻璃,像血管一樣包裹住胚胎。灰黑紋路被強行逼退,發出尖銳的嘶嘶聲,像熱油里滴進水珠。
倒計時跳到【00:01:58】時,倉庫后門被推開。一束冷白光掃過地面,照出兜帽下的臉——
陳默,老陳的九世曾孫,凈化隊最后的余孽。他手里握著脈沖網發射器,幽藍電弧在指尖跳躍。
“把樣本交出來。”陳默聲音嘶啞,像砂紙磨過鐵片。“你們沒資格決定老陳的血緣。”
李昂側身擋在培養倉前,掌心全是汗。“那就先過我。”
脈沖網驟然張開,電弧噼啪,像一張閃電織成的蛛網,直撲胚胎。
扳手再次騰空,卻被電網彈開,撞碎另一只玻璃罩。
碎片四濺,培養倉的藍光猛地暴漲,照得整個博物館一片幽藍。
張薇抓住扳手鐵柄,用力一甩。扳手旋轉,帶著布齒輪的藍線,狠狠抽在脈沖網上。
電弧被藍線切斷,像被剪斷的蛇信,瞬間熄滅。
陳默瞳孔一縮,倒退三步。
“你們……怎么可能——”
“因為老陳的扳手,只打破壞者。”李昂冷冷開口,手指在終端上重重一敲。
溯源儀發出最后一聲長鳴,屏幕定格——
陳三錘的影像重新清晰,眉間那道月牙疤,像一把永不熄滅的火種。
倒計時歸零。所有遺物同時落地,灰黑紋路被藍光吞噬,化為無形。
倉庫重歸寂靜,只余培養倉心跳般的脈動。
陳默站在門口,指尖電弧熄滅,眼里第一次浮現迷茫。
他低頭,看見自己的掌心——
那道被扳手燙出的新月牙,正和老陳影像里的疤痕,一模一樣地亮著藍光。
10
血緣博物館的玻璃碎片在藍光里折射出細碎的光,像飛濺的火星。李昂蹲下身,指尖捻起一片碎玻璃,上面還沾著基因溯源儀的冷卻液,帶著股淡淡的艾草味。
張薇正用布齒輪擦拭培養倉的裂痕,茜草線的藍光順著玻璃紋路游走,把殘留的灰黑病毒痕跡燒成白煙。“陳默跑了。”她的聲音有點啞,剛才拽扳手時太用力,指節泛著不正常的紅,“但他手背上的疤亮了,和老陳的一模一樣。”
李昂把碎玻璃扔進金屬箱,箱底發出清脆的響。他忽然想起第三章里老陳說的話:“好鐵要淬火,好人要認祖。”他摸出那枚從1899年帶回來的銅印,往培養倉的接口上按,“咔嗒”一聲,裂痕竟被牢牢卡住,像老陳當年用銅片補鎮錨機的裂縫。
博物館的應急燈突然全亮,慘白的光線下,那些剛才失控的遺物正慢慢歸位。銅煙盒落在展柜里,自動合上蓋,艾草灰在里面鋪成整齊的一層;缺角的玉米餅飛回玻璃罩,餅屑拼回原來的形狀,連老陳咬過的齒痕都分毫不差。
“它們認主了。”張薇的布齒輪突然發燙,針腳里的煤渣掉在地上,又瞬間長出艾草苗順著墻角往展柜爬,纏住那把銹扳手。
李昂的終端在口袋里震動,是王浩發來的加密信息:“凈化隊殘部在基因庫B區集合,陳默帶了‘血緣清洗儀’,想銷毀所有老陳的基因備份。”信息末尾附了張地圖,標注著一條紅色路線,從博物館后門直通C區的通風管道。
“得去阻止他。”張薇把銅煙盒塞進帆布包,里面的艾草干發出輕微的脆響,像在應和。她突然注意到展柜的標簽:“1899年芝加哥鋼鐵廠·老陳的餐盒”,盒蓋內側的劃痕,和李昂祖父傳下來的鋁制飯盒一模一樣,“他想斷了所有根。”
管道里黑得像墨,張薇的手抓著李昂的衣角,指尖碰到他工裝口袋里的東西,硬邦邦的,是那枚從1899年帶回來的黃銅扳手。
“老陳的扳手還在。”她突然說,聲音在管道里發飄,“就算備份沒了,我們還有這個。”
李昂的腳步頓了頓,點點頭。他想到,這把扳手曾在1899年的工棚里幫老陳擰過鎮錨機的螺栓,此刻在口袋里微微晃動,像有顆倔強的心臟在跳動。他的思緒被扳手拉開了。
“前面有岔路。”張薇的布齒輪突然指向左邊,茜草線在黑暗里亮得扎眼,“王浩的地圖標了,左邊通基因庫的冷卻系統,和我們前面躲的管道連著。”
岔路口的管壁上,有人用熒光粉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箭頭,旁邊寫著“快”——是王浩的筆跡,和他在維修通道留的標記一樣。李昂摸出終端掃了掃,屏幕上跳出王浩的實時定位,就在C區的恒溫箱旁,信號很弱,像風中的燭火。
“他被圍住了。”張薇的聲音發緊。“病毒還在影響信號,得快點。”
管道突然劇烈震動,是凈化隊在外面用切割器。李昂拽著張薇往前沖,帆布包的破口處,銅印滑了出來,在地上磕出清脆的響,竟把追兵的腳步聲蓋了過去。
“老陳的印能屏蔽聲波。”張薇撿起銅印往包里塞,指尖摸到印柄上的紅繩結,和她外婆系的一模一樣,“他當年在工棚藏圖紙,就用這招擋過巡邏隊。”
快到出口時,管道頂的鐵皮突然被掀開,紅光掃下來,照見陳默的臉。他舉著血緣清洗儀,眼里的迷茫沒了,只剩狠勁:“把樣本交出來,不然大家一起完蛋!”
清洗儀的藍光和樣本的藍光撞在一起,在管道里炸開,把兩人的影子投在墻上。李昂突然把銅印往清洗儀上按,印紋里的金粉瞬間暴漲,陳默的儀器發出刺耳的尖叫,屏幕上的基因鏈開始反向旋轉,像被倒帶的膠片。
“這是老陳的‘血緣鎖’。”李昂的聲音在藍光里發顫,“你也是他的后代,鎖不住的。”
陳默的手抖了抖,清洗儀“哐當”掉在地上。他看著自己手背上發亮的月牙疤,突然捂住臉蹲下去,肩膀在抖,像個迷路的孩子。
張薇拽著李昂鉆出通風口,二人落身在基因庫B區的恒溫箱旁。王浩靠在箱上,工裝褲的破口處滲著血,手里還攥著那塊冒煙的電路板,微型齒輪已經不亮了。
“你們來了。”他笑了笑,往恒溫箱里指,“備份都在這兒,我用老陳的煤渣蓋著,清洗儀掃不出來。”
恒溫箱的藍光里,一排排玻璃管整齊地立著,每根都貼著標簽:“1899.7.27·芝加哥鋼鐵廠”“1903.1.5·上海機械工坊”……最后一根寫著“2150.8.15·新希望城”,是李昂和張薇的基因樣本。
“都齊了。”李昂的喉結動了動。他想起老陳日記里的話:“血緣不是線,是網,少了哪根都不結實。”
遠處傳來警笛聲,是新希望城的治安隊。陳默被隊員架著走過去時,突然回頭,看著恒溫箱的藍光,手背上的疤還在亮,像顆沒熄滅的星。
張薇把布齒輪放在恒溫箱上,茜草線的藍光與玻璃管里的樣本連成一片,在墻上投出老陳的影像:他蹲在工棚里,往煤堆上撒艾草灰,嘴里念叨著“這樣根就不會爛了”。
李昂突然懂了,所謂血緣,從來不是要所有人都一樣,而是像這些玻璃管里的樣本,各有各的時間,各有各的故事,卻被同一片藍光連在一起,在時光里慢慢發亮。
11
基因庫C區的恒溫箱發出輕微的嗡鳴,李昂把最后一份基因備份放進低溫艙,指尖的凍傷還在隱隱作痛——剛才在管道里為了搶樣本,他的手被陳默的清洗儀掃到過。
張薇正用終端解析陳默留下的血緣清洗儀,屏幕上跳出密密麻麻的代碼,中間夾雜著幾行手寫的注釋:“遠祖父說,陳家的血里有鐵,能擰斷鋼筋,也能繡花。”
“他不是真的想毀了樣本。”張薇的聲音有點軟,“你看這段代碼,他留了后門,能自動備份被刪除的數據。”
李昂湊過去,看見代碼末尾的簽名是“陳默·2150”,旁邊畫著個小小的月牙疤,和張薇手背上的一模一樣。他突然想起老陳的話:“倔脾氣都是祖傳的,轉彎得靠自己。”
王浩拖著傷腿走進來,手里捧著個鐵皮盒,是從陳默的背包里找到的。“你們看這個。”他打開盒蓋,里面是疊泛黃的信,最上面那封的郵票蓋著“1930·上海”的郵戳,收信人是“陳默曾祖父收”,寄信人欄寫著“老陳”。
張薇抽出信紙,字跡是老陳特有的歪歪扭扭:“小子,聽說你總嫌爺爺的扳手太沉。記住,沉的不是鐵,是沒說完的話。等你能擰動鎮錨機的螺栓了,就明白為啥我總往煤堆里埋艾草——那是你奶奶的主意,說能留住太陽的味道。”
李昂的喉結動了動。
“陳默的曾祖父,就是老陳的小兒子。”張薇突然明白過來,“家族傳說里說他‘不務正業’,其實是在偷偷修復老陳的鎮錨機圖紙。”
王浩突然指著信末的附言:“你們看這個!”上面用鉛筆寫著:“藏圖紙的地窖在鋼鐵廠三號車間地下三米,磚縫里塞著半塊玉米餅,是你太奶奶烤的。”
李昂的終端突然震動,是治安隊發來的消息:陳默在拘留室里絕食,說要見“能看懂玉米餅的人”。
三人趕到拘留室時,陳默正對著墻壁發呆,手背上的月牙疤還在亮。李昂把那半塊從1899年帶回來的玉米餅放在桌上,餅屑落在陳默手背上,疤的光芒突然變亮,像被點燃的火星。
“這是你太奶奶烤的。”張薇把老陳的信推過去,“她總說,再硬的脾氣,也經不住熱乎的玉米餅。”
陳默的指尖顫抖著碰了碰玉米餅,突然捂住臉哭了。“我爸說,爺爺一輩子沒原諒太爺爺,因為太爺爺沒把鎮錨機的手藝傳給他。”他的聲音混著哭腔,“可這信里……他明明記得爺爺愛吃玉米餅。”
李昂想起芝加哥罷工那天,老陳分給大家的玉米餅,也是這樣帶著焦香的邊緣。他突然把那枚黃銅扳手放在桌上:“老陳說,手藝不是靠傳的,是靠悟的。你看這扳手的刻痕,和你手背上的疤,其實是一個形狀。”
陳默拿起扳手,突然笑了,眼淚還掛在臉上:“我小時候總偷拆家里的收音機,我爸罵我敗家,其實我就是想知道,為啥太爺爺的圖紙上,齒輪要畫成月牙形。”
張薇的終端突然彈出提示,是陳默父親的基因序列分析結果——與老陳的基因重合度98.6%,其中負責“機械直覺”的片段,和陳默的完全一致。
“你們看。”她把屏幕轉向陳默,“血緣早就把該留的都留了,不管你們吵了多少年。”
拘留室的窗戶透進夕陽,把三人的影子投在墻上,李昂突然想起老陳日記里的最后一頁:“吵架也是過日子,就像齒輪咬得再緊,也得留點縫喘氣。”
12
三個月后,血緣博物館重新開館,門口的銅牌換了新的,刻著“陳記工坊·新希望城分館”,字體是模仿老陳的筆跡,歪歪扭扭的,卻透著股勁兒。
李昂穿著新工裝,正在調試展柜的燈光。張薇抱著個木盒走進來,里面是從1899年帶回來的銅印,印柄上的紅繩換了條新的,是她用茜草線編的。
“王浩說,陳默在上海找到了老陳女兒的后代。”張薇把銅印放在展柜中央,旁邊擺著布齒輪和黃銅扳手,“他們下周來參觀,帶了當年的針線笸籮。”
李昂的手頓了頓。展柜的玻璃映出兩人的影子,他的小臂上,倫理病毒留下的紅痕還在,只是淡了很多,像道淺淺的勛章。
“恒溫箱里的樣本穩定了。”他指著屏幕上的可視化呈現的基因鏈,已經舒展成完整的螺旋。
張薇笑了:“老陳的東西,不該鎖在實驗室里。”
博物館的門被推開,一群孩子涌進來,嘰嘰喳喳的,像剛出籠的雀兒。其中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指著銅印,突然說:“我外婆的嫁妝盒上,也有這個印!”
李昂蹲下去,看著小姑娘手背上的淺疤,和張薇的月牙印一個形狀。“這是老陳的記號。”他拿起黃銅齒輪,塞進小姑娘手里,“他說,好東西要大家護著,才不會丟。”
小姑娘的指尖剛碰到齒輪,展柜里的藍光突然暴漲,在墻上投出老陳的影像:他站在芝加哥鋼鐵廠的工棚前,舉著扳手對鏡頭笑,身后的鎮錨機轉得正歡,齒輪咬合的聲音像首歌。
“看,他在笑呢。”張薇的聲音有點哽咽。影像里的老陳似乎聽見了,往他們這邊看了一眼,眼角的皺紋里,藏著跨越二百五十年的溫柔。
閉館時,夕陽透過穹頂的玻璃照進來,給所有展品鍍上層金。李昂鎖門時,發現布齒輪從展柜里滑了出來,落在門口的腳墊上,針腳里的煤渣沾了點新土——是新希望城的土,卻和1899年的煤渣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它想留下。”張薇把布齒輪撿起來,塞進李昂的口袋,“就像老陳,從來沒真正離開過。”
夜風穿過博物館的走廊,帶著艾草香和新土的味,像有人在輕輕哼著不知名的調子。李昂摸了摸口袋里的布齒輪,再次想起老陳日記的一句話:“齒輪轉啊轉,總會把后人帶到該去的地方。”
他握緊張薇的手,往館外走。月光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卻始終并排,一步也沒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