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術部的空氣,永遠彌漫著一股被過度烘烤的電子元件氣味,混雜著隔夜外賣的油膩余味。空調徒勞地嗡鳴著,卻驅不散那股滯澀的沉悶。趙蕊只覺得這渾濁的空氣灌進肺里,沉甸甸的,帶著鐵銹般的腥氣。她指尖冰涼,捏著那份薄薄的文件——市場部“精心”炮制的《項目延期責任確認書》——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新買的高跟鞋,鞋跟細得像錐子,此刻正毫不留情地硌著她磨紅的腳后跟,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上,從腳底一路灼痛到心尖。
市場部那個寬敞明亮、飄著咖啡香的世界,恍如隔世。劉姐那張妝容精致的臉,半小時前還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憐憫的微笑,輕輕把文件推到她面前:“小蕊呀,這個呢,辛苦你跑一趟技術部,找錢組長簽個字。就你辦事我最放心,手腳麻利。”劉姐的聲音像裹了蜜的絲絨,滑膩得讓人心頭發冷,“流程嘛,該走還得走,你懂的。都是為了公司,擔點責任不算什么。”
“責任”兩個字,像淬了毒的針,刺得趙蕊心口一縮。她懂,她太懂了。這份文件,就是劉姐親手為她量身打造的枷鎖,只等錢明那憤怒的鍘刀落下,好把她這個入職才兩年、年輕又礙眼的“威脅”徹底釘死在恥辱柱上。
技術部敞開的大門像一個冰冷的巨口。里面光線昏暗,一排排格子間里攢動的人頭,屏幕的幽光映著一張張疲憊麻木的臉。敲擊鍵盤的聲音噼啪作響,急促而焦躁,匯成一片壓抑的噪音海洋。趙蕊深吸一口氣,那渾濁的空氣嗆得她喉嚨發緊。她努力挺直脊背,試圖忽略腳踝處鉆心的疼和心臟擂鼓般的撞擊聲,朝著最里面那間玻璃隔斷的獨立辦公室走去。
錢明的辦公室如同風暴的中心。門虛掩著,里面傳出的咆哮聲浪穿透隔音玻璃,撞擊著外面每一個人的耳膜:“……需求是你們提的!昨天要東今天要西!當老子是神仙?代碼寫好了你們一句‘方向調整’就全他媽作廢!高層要追責?好啊!來!我倒要看看,這板斧第一個砍掉的是哪個孫子的腦袋!”
趙蕊的手停在冰冷的門把上,指尖的寒意瞬間蔓延到四肢百骸。她幾乎能想象出錢明此刻的樣子:額頭青筋暴跳,眼睛因為連續熬夜和暴怒而布滿血絲,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
她最終還是推開了門。
一股更濃烈的、混合著濃咖啡和汗味的渾濁空氣撲面而來。錢明背對著門,巨大的身影籠罩著辦公桌,對著電腦屏幕,肩胛骨因為激動而劇烈起伏。桌上堆滿了文件、圖紙、空掉的能量飲料罐,一片狼藉。趙蕊的出現,像一滴水濺入了滾油。
錢明猛地轉過身,動作帶倒了桌角一疊厚厚的需求變更記錄紙,雪片般紛紛揚揚落下。他那張因長期熬夜而浮腫、眼袋深重的臉,此刻扭曲著,每一個毛孔都噴薄著暴戾的怒氣。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像燒紅的烙鐵,瞬間釘在趙蕊身上,準確地說,是釘在她手中那份刺眼的文件上。
“誰?!”他吼聲如雷,唾沫星子幾乎噴到趙蕊臉上。
趙蕊的呼吸瞬間停滯。她強迫自己向前挪了一步,把那份薄薄的文件輕輕放在他桌角唯一還算干凈的空位上,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明哥,這個責任確認文件…需要你簽個字。”
“怎么是你拿過來?”錢明怔怔的看著眼前膽戰心驚的趙蕊,火氣消了大半。這丫頭平時陪他們技術部熬夜加班是常事。平時跟技術部的開發稱兄道弟的,一點也不像個女孩子。他抓起那份文件,看了看最后一頁趙蕊的名字,狠狠摔在桌面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震得旁邊的咖啡杯都跳了一下。深褐色的液體濺出來,在文件潔白的封面上洇開幾朵丑陋的污漬。
“劉紅梅那心機貨是打算讓你背鍋啊,他媽的”他猛地向前傾身,隔著桌子,那張因暴怒而漲紅的臉像一個燒紅了的火爐。濃重的煙味和唾沫星子一起噴涌而出。“市場部,都是他媽一群吃干飯的!腦子進水的貨!”錢明儼然已經將趙蕊看做是技術部自己人,沒有意識到趙蕊實際上是市場部的人。
趙蕊渾身一顫,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腳跟撞在門框上,鉆心的疼。她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瞬間彌漫開一股淡淡的鐵銹味。她垂著眼,盯著自己腳上那雙不合時宜的漂亮高跟鞋,鞋尖已經蒙上了一層灰。錢明那些惡毒的、指名道姓咒罵市場部的污言穢語,像碩大的冰雹,劈頭蓋臉地砸下來:
“合理的需求變更?一天一個主意!上午說要加個‘智能匹配’,下午就改成‘極簡操作’!沒有接口文檔?那玩意兒在他們眼里就是擦屁股紙吧?改得連他媽親爹都不認識了!系統切換?切換個屁!按他們這玩法,老子頭發掉光也切不上去!項目黃了,責任?全是那群豬腦子攪黃的!”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燒紅的小刀,精準地、反復地切割著趙蕊的神經。雖然錢明沒有提到她一個字,但頭一次見錢明發這么大的火,還是讓她像站在火山口上,焦慮不安。錢明但那雙噴火的眼睛死死看向門外市場部的方向,每一個“豬腦子”、“攪屎棍”、“廢物”的標簽,都仿佛帶著粘稠的惡意,從她頭上略過,飛向不遠處的市場部辦公室。
她死死地掐著自己的掌心,指甲深深陷進肉里,用那尖銳的疼痛死死壓住身體的顫抖。她還不能走,她強迫自己抬起一點視線,目光空洞地落在錢明身后墻上那張巨大的項目進度表上。原本清晰的甘特圖,如今被各種顏色的記號筆涂改得面目全非,無數道刺眼的紅色箭頭歪歪扭扭地指向“嚴重延期”的標記,像一個巨大的、嘲弄的傷口。
就在這時,錢明似乎罵累了,猛地抓起桌上那個巨大的搪瓷杯,咕咚咕咚灌了幾大口早已冷透的濃茶。他粗重地喘著氣,胸膛劇烈起伏,目光掃過桌上那份被咖啡漬玷污的文件,又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移開,落在趙蕊蒼白如紙的臉上。他煩躁地揮了揮手,像驅趕一只令人厭惡的蒼蠅,聲音因嘶吼而變得沙啞不堪:“你回去吧!告訴劉紅梅,這字老子不簽!要簽讓她自己來!自己拉的屎讓別人擦屁股,她以為自己是葉赫那拉么!”
趙蕊低著頭,長發垂落下來,遮住了她瞬間慘白如雪的臉頰和幾乎控制不住要滾落下來的淚水。她不知道是委屈還是被錢明的暴怒嚇的。她抓起那份沉甸甸的、沾著污漬的文件,緊緊抱在胸前,仿佛那是唯一能抵擋眼前風暴的脆弱盾牌。指甲掐進紙張邊緣,發出細微的撕裂聲。她不敢再看錢明那張扭曲的臉,更不敢看門外那些格子間里投射過來的、同情的目光。
走廊的光線比技術部明亮得多,卻顯得異常刺眼和冰冷。高跟鞋踩在光潔的地磚上,發出空洞而孤獨的“叩、叩”聲,每一次落下,腳踝處磨破的傷口就傳來一陣鉆心的銳痛。這疼痛,此刻竟奇異地讓她混亂的大腦有了一絲清明。屈辱感像沉重的潮水,一波波沖擊著她的心防,幾乎要將她淹沒。被當眾那樣對待,即使錢明的怒火并非直接針對她個人,那種被風暴裹挾、被徹底無視的渺小感,依然讓她心口窒息般的悶痛。
“他說劉姐讓我背鍋……”趙蕊混亂地想著,錢明那句“劉紅梅那心機貨是打算讓你背鍋啊”在腦海里反復回響。這短暫的“自己人”的錯覺,并未帶來絲毫溫暖,反而更添悲涼。在錢明眼里,她大概只是個可憐又可笑的、被推出來擋槍的炮灰吧?技術部那群平時和她一起熬夜啃泡面、稱兄道弟的程序員們,此刻會怎么看她?一個被上司犧牲、毫無價值的棋子?一個被自己部門拋棄的可憐蟲?
淚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來,模糊了視線。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更濃烈的鐵銹味,硬生生將嗚咽憋了回去。不能哭,至少不能在走廊里哭。她加快了腳步,只想盡快回到市場部那個看似光鮮、實則更加冰冷的囚籠。回去的路變得格外漫長,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下意識地低頭,看著懷里的文件。《項目延期責任確認書》,“趙蕊”兩個字在簽名欄的位置,顯得那么刺眼,那么孤立無援。她無意識地用手指摩挲著那冰冷的紙頁,這就是一份純粹的、赤裸裸的犧牲宣告書。
拐進市場部所在的明亮區域,空氣里彌漫著熟悉的香薰和咖啡味,與剛才技術部的渾濁壓抑判若兩個世界。但趙蕊只覺得這里的空氣更冷,更虛偽。她一眼就看到劉姐正站在她自己的辦公室門口,似乎在和部門里另一個資深同事低聲說著什么,臉上帶著一種趙蕊從未在她臉上見過的、近乎冷酷的平靜。看到趙蕊抱著文件、眼眶泛紅地走過來,劉姐的眼神閃爍了一下,隨即浮起一層公式化的、帶著些許責備的關切。
“小蕊,回來了?”劉姐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嘈雜,“怎么樣?錢組長簽了嗎?”
趙蕊停在劉姐面前,嘴唇翕動了幾下,卻發不出聲音。她只是僵硬地、近乎麻木地,將那份沾著污漬的文件遞了過去。文件在她手中微微顫抖。
劉姐接過去,目光掃過文件封面上的咖啡漬和皺痕,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翻開,直接看向簽名欄。那里空白一片。她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剛才那點虛假的關切消失得無影無蹤。
“沒簽?”劉姐的聲音冷得像冰,“怎么回事?這點小事都辦不好?你沒跟他好好解釋嗎?項目延期,我們市場部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尤其是你作為需求協調人,環節沒打通,溝通不到位,這是事實!”她的語氣變得嚴厲,每一個字都像小錘子敲在趙蕊心上,“高層等著要說法呢!這責任書今天必須簽下來!錢明他憑什么不簽?他技術部就一點責任沒有?你再去!告訴他,這是流程!必須走!”
“我……”趙蕊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干澀沙啞,“錢組長……他……他說……”她想起錢明那滔天的怒火和那句“讓劉紅梅自己來!自己拉的屎讓別人擦屁股”,喉嚨像被堵住,無法復述。她看著劉姐那張此刻寫滿不耐和推諉的臉,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絕望感瞬間攫住了她。她突然無比清晰地意識到:這不是誤會,不是溝通不暢,這就是一場赤裸裸的權力游戲,而她,趙蕊,就是那個被雙方高層博弈后選中的、最合適的祭品。市場部老大和技術部老大斗法,市場部暫時落了下風,需要有人出來扛下“協調不力”的罪名,平息高層的怒火。她年輕、資歷淺、沒有根基,偏偏又因為能力不錯,成了劉姐眼中既可以用來頂鍋、又不會引起太大反彈、甚至還能順手除掉潛在威脅的完美人選!錢明看穿了,他憤怒,他罵劉姐心機,他甚至有那么一絲想幫她的意思,但他只是一個底層的小組長,面對高層的意志和整個部門的壓力,他無能為力。他能做的,僅僅是拒絕在這份指名道姓要她趙蕊背鍋的文件上簽字,僅此而已。而這微弱的反抗,在劉姐的強勢和冰冷的流程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看著趙蕊慘白的臉和搖搖欲墜的身體,劉姐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語氣過于急切。她深吸一口氣,稍微放緩了語調,但眼神里的算計和推卸卻絲毫未減:“小蕊啊,我知道你委屈。但這就是職場,有些責任,必須有人擔。你還年輕,這次是個教訓,扛過去了,對你也是成長。公司不會忘記你的付出。”她拍了拍趙蕊的肩膀,那觸感冰冷,毫無溫度,“這樣,文件先放我這兒。我再想想辦法,看看能不能跟技術部高層溝通一下。你先回去休息一下,調整調整狀態。”劉姐的話語看似安慰,實則句句都是將她往懸崖邊推,坐實她的“責任”,同時暗示這已是“最好”的結果。
趙蕊看著劉姐轉身走進辦公室的背影,那扇厚重的門在她面前緩緩關上,隔絕了那張道貌岸然的臉,也徹底隔絕了她最后一絲微弱的幻想。懷里的文件已經不在,但那份沉重的、被犧牲的枷鎖卻仿佛已經實體化,牢牢地套在了她的脖子上。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自己那個小小的、靠窗的工位的。格子間里,其他同事或埋頭工作,或低聲交談,沒有人看她,或者說是刻意避開了她的目光。那是一種心照不宣的沉默,一種對即將發生的犧牲的默認。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條條明暗相間的光帶,像一道道冰冷的柵欄。
趙蕊癱坐在椅子上,全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干了。腳踝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提醒著她剛才經歷的一切并非噩夢。她看著電腦屏幕上自己負責的需求跟蹤表格,那些曾經讓她充滿干勁的條目,此刻都變成了刺眼的嘲諷。她拿起桌上那杯早已冷透的水,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卻澆不滅心口那股冰冷的絕望。
她,趙蕊,一個入職兩年、勤勤懇懇的年輕人,成為了這場高層權力斗爭中被精心挑選出來的、無法逃脫的犧牲品。錢明那短暫的、帶著憤怒的同情,是這冰冷結局中唯一一絲微弱的人性溫度,卻也恰恰證明了這結局的無可更改。
她緩緩趴在桌子上,將臉埋進臂彎里。這一次,淚水終于洶涌而出,無聲地浸濕了衣袖。不是委屈的爆發,而是認命的悲鳴。她清晰地聽到了自己職業生涯中,某個部分碎裂的聲音。而那把名為“替罪羊”的刀,已經懸在了頭頂,冰冷的刀鋒,映照出劉姐冷漠的側影,以及更高處,那些看不見的、決定著他們這些“棋子”命運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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