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云禁錮了天空，便看不見太陽的半絲輪廓。只清楚記得探照燈亮了幾回，和那愈加疲憊的身體，模糊中帶有漆黑，夾雜著潮濕的血霧。腳面的觸感漸覺麻木，不曉得腳下踩的是人還是土地。被鐵皮銹骨扎得發爛的腳底，像臉龐一樣糟亂。放眼之外充斥著血肉的哀嚎聲，伴隨著腥毒的空氣。

這是新兵阿爾伯特被迫入伍的首次戰斗。昨天他還在自己的小花園看落日，今天就已經在炮池里痛快地淋浴了一天。他沒有多大作戰能力。手中的槍好幾次因咆哮的爆炸，顫抖后掉在地上。如果真丟下槍，就等同于丟了命，拿在手上還是踏實一點的。

四周漸漸暗了下來，順帶著煩瑣的炮聲也暗了下來。此刻剩下的，無非是一點零碎的哀音。敵人的攻擊停止了，或許今晚也發不起什么攻擊了，這一天的損失是需要好多天的恢復。想到這里，阿爾伯特高興地幾乎要叫出來，趁這個機會，他可以逃跑，離開這里。

在漆黑中搜索了半天，依舊無半點聲影，薦大的戰場空余他一人，每次呼吸都如心跳一樣忐忑。

而離他不遠處，敵人兇殘的夜襲隊也摸了上來。

阿爾伯特又往前走了一會兒，驟靜的空中細細地傳來雜亂的聲音。會不會是友軍？他本想開口問問，急驟的心跳狠狠地打消了這個想法。在戰地的夜晚，看不見的一律視為敵人。內心的恐懼已經驅動他的雙腿，瘋似的往回跑。敵人聽見動靜，兇殘地吼叫起來，朝發出聲音的地方連續亂打。阿爾伯特丟了魂，身子一軟，滾下了戰地，腿上不幸中了一槍。一直滾到停下為止，才拖著腿往樹林里跑，不敢回頭看一眼。身后傳來敵人的廝吼，一聲槍響打消了吼聲。

現在格外安靜。

天空忍受不了毒辣的空氣，開始下起雨。每滴都砸在街道的青色石板上，漆黑的水面上不時撞到浮木，動物死尸，柜臺……許多門戶都敞開，在黑暗中形成更黑，更規則的長方形。風雨細碎地刮入門內，如數不盡的怨恨。

阿爾伯特努力地睜著發痛的雙眼，在街道上搜索可以睡覺的房屋。幾乎是屋內積滿雨水，房頂塌成一塊，還有躺著死尸的房屋。他膽小，是不敢睡下的。好久也找不到一個可以休息的房間。還好街區西側有一座教堂，在黑夜中高高聳立，在它前面還有一株大樹。便一頭栽了進去。

外面的雨下得更緊，雨排成線從空中落下。

隱約中，他看見雨停了，雨聲順著流去的殘水消逝。轉而萬里無云。微風吹動了他腳下的綠草，吹散了腐蝕的空氣，吹干了新鮮的陽光。光在葉隙間跳動回蕩，撞在葉面時，發出鈴鐺一樣清脆的回音。偶爾也會從遠方的雪山上吹來幾片干雪，映著這一片花紅草綠。

他也能看見，遠處的草坪上開著一朵花。他從前種過花，也認識過太多的花名，而他一下便看見這朵花的奇特。仔細看時，竟似人的背影，那樣的假想差點讓他揉爛了眼睛。幾根花絲從花心中順出，優美地懸游在清風中，像一根松扎時的白絲帶一樣系在花上，花心還涌動著火一樣的藥粉，不停地閃爍，以至于看不清周圍的東西了。潤白的花尖浸著極淡的粉色，像肌膚，多羞嫩，像眼唇，多迷人。

神奇啊，明明只是一刻，仿佛看見它春天盛開，凋零于旱雪，沐浴于秋雨，搖曳于夏月。那一點點的星露，是懸在花邊，滑落臉的一抹淚水，它真的有在哭泣。那一晃一晃的暈色，是明媚內心，鑲刻在靈魂的寶饋，它真的有在發光。

迷迷糊糊時，地面燃起了遠古的無名烈火。

焚以香骨，留得玉魂。

屋檐的雨水打醒了夢幻似的沉睡，阿爾伯特眨了眨睜開眼，盯住了教堂的天頂，滴漏著雨水。又起身坐了很久，他沒有在想昨夜的血與火，而是夢中的見與聞。

滿腦都是那朵花啊。這世界上沒有那樣的花，銀色的桿，白色的瓣，邊上還有一圈粉淡，火色的蕊，白色的絲，葉上長有小尖刺。

和玫瑰很相似呢。

突然地對于一個識花的人，各種奇花異葩也信手拈來，唯獨今天這朵花讓他失了神力。

存在還是虛擬，不取決于視覺上的看見。我們在多數情況下看不見自己，但是我們是存在于這個世界。虛擬如何存在呢？想必是畫出來？寫上去？說幾聲？不是，而應該是活在人的意識中，精神中，那樣的價值可能遠大于現實了。于是人便有了對自己所見不了，所達不到的，產生依賴與渴望。

窗外的天空依舊渾濁，雨漂洗一夜后，空氣仍然腥。房檐上的殘雨吧嗒地落下來，隨地上的細水遠去。

聽見風聲后，阿爾伯特才緩緩起身，腿上的血漬干成一塊，在里面。他怕痛，只能暫無他法。他向教堂外走去，迎面腥風，但也吹醒了昏沉的精神。思緒逐漸恢復時，他才想到繼續逃，逃的越遠越好。

望向遠處的山群，忍著痛與饑餓前進。

本以為逃出虎口，終究因不熟悉路徑，誤打誤撞地跑入軍隊駐地，廢墟前是排成長隊的俘虜，都垂著頭無聲息，阿爾伯特心驚膽戰，甩轉身就跑，卻被清晰的槍口定住腳步。

“那邊的，在干什么！”俘虜旁站的軍官沖著他吼道。

阿爾伯特渾身顫抖，內心亂得無法思索，現在如果跑，傻子也知道會被打死。

軍官撥了槍，朝他大步走來，每走一步都在踩踏他軟弱的心。

軍官冷冷地問：“你是干什么的？”臉上的疤讓他看上去十分兇狠。

阿爾伯特跪在地上朝軍官求饒，身體顫抖地說不出一句話。軍官一怒，一腳踢翻了阿爾伯特，扯住他的衣領說：“你現在跟我去軍營里，待會敵人就要來了。”便將他使勁地往軍營方向踢了一腳。

還好，入伍時部隊沒有給他配發軍服，至于槍呢，把它忘在了教堂內，軍官就認為他是一個普通的難民，要是讓他知道自己是逃兵，那就慘了。

為了不讓軍官發現腿傷，他忍痛用膝蓋在地上蹭泥土遮蓋了血漬，強裝無事發生地往前走去。

不熟悉戰場，沒有作戰力的他無時無刻在地獄邊上垂死掙扎。連帶著他也尋找掩體，很幸運的是他不經意栽入一個地洞中，與里面的人迎頭相撞。

洞內光線偏暗，洞外白光刺眼，天灰蒙蒙地凝聚成龐大一塊。塵煙飛揚中，他看見一頭銀白色的頭發，一個瘦弱體格從煙霧中搖晃地爬過來，用手按住他的槍，頭磕在他的腳下，身體不時地顫抖，又極力保持鎮定。

阿爾伯特以為她要奪槍，下意識地掄過來，還用腳踢開她。

“我想活下去，求求您不要殺我！”輕輕的聲音在煙塵中震耳欲聾，聲音變得沉重，壓下了他掄起的槍口。他連忙解釋自己根本不敢殺人，還把槍放在一邊，讓她安靜下來，而不是讓她哭喊著，引起外面人的注意，就真的完了。

洞內如他所愿，一片沉默。

外面扔進一個手雷，嘶嘶地冒著慘白的煙色，那個陌生人沒有反應，她坐在里面，洞內視野很差，可能沒有注意到。阿爾伯特不敢上前撿起它丟出去，已經顧不得恐懼，他忍著腿傷，迅速往洞口深處撲去，用一塊破沙袋蓋住那個陌生人。

手雷在狹小的空間開了花，爆炸聲使雙耳刺痛一下，緊接著便是雙腳的刺痛，他的腳被灼傷了。

他痛苦地側身，卻因怕被發現而止住了聲音。

阿爾伯特艱難地翻過身，大口地吸著沉濁的空氣，被狠狠地嗆了幾口。這樣過了一會兒，他卻突然感覺放松了很多，也習慣了血肉的傷痛那一點，刺痛抹去了一點內心的麻痹。聽覺也慢慢恢復。

這時他才看見這位陌路人：繚亂的頭發與銀絲一樣散射著光芒，像散開的銀星軌跡。破舊的衣物下，勉強遮住了瘦弱的肌體，塵霧太濃，光線太暗，還是看不見她的臉，但那模糊中的一絲輪廓悄無聲息地在他心中留下熾熱的刻痕。

蒸騰的煙霧中，她輕盈地跑了出去。

本想上前阻攔，無奈他只能懦弱地趴在洞口觀望炮火，心驚不止。有些厭惡自己膽小如鼠，想跳出去，拼一場。

如果他真能沖出去，痛快地死去后，其實想不明白是為了什么，而且不值一提。戰爭年代，人的生命抵不過一塊地圖，一間房子……

懦弱也無他妨，能活下去就是真本事。

雙腳血淋淋地踩在沙土上，腳面如刀尖扎刺，周圍沒有止血包扎的東西，照這樣下去，雙腳，還有中彈的右腿，可能會因感染而廢掉，只能勉強捏住傷口。

洞外響起一陣腳步聲，在炮聲中也能聽出來，阿爾伯特心頭一顫，舉起槍對準洞口，抑止住了自己的呼吸，手汗浸潤了手心，背后的冷汗順著椎骨快速滑落。

瘦弱的身影又從一片塵霧中跑了進來，手上捏著幾根被人用過的繃帶。像極了一個稚嫩的孩子，她的心不會那樣稚氣。

他覺得剛才有抹花影瞬過眼睛，好似錯覺，親眼所見，依舊看不見她的臉。

腥臭的血汗味中有了一絲花蜜的香氣。

她跪在一旁，用枯瘦的手勉強托起他腳包扎，輕輕地搖著頭，微露著笑容。

他的腳裹被得嚴實。雖說是光線暗淡，但她搖晃的樣子大概看得見，腳如浸潤在細流中一樣。他想看清這陌生人的面孔，無意識地伸向漆黑中，在一片黑暗中扯下了陌生人的雪白頭發絲帶。她的頭發披散似的盛開，透出怡心的香。

“你剛才干什么去？找這塊布嗎？”

“記得有些在外面，拿回來幫您止血。”

嘶……

她的手不小心用了點力，阿爾伯特的腳猛地痛了一下。

“謝謝你。”以往不經意的話語此刻萬分珍貴。

戰事消停一會兒后，阿爾伯特才疲憊地倒在地洞內，一直在聆聽外面的聲音。

他又做了一個夢，敵人的刀刃砍斷了自己的脖子。

在一身冷汗，他驚得坐了起來。雙眼依舊疲倦。

洞口的一側，亮著半根小蠟燭，光色很微小，風吹得它搖搖晃晃，阿爾伯特再無睡意，靠著洞壁坐下。

借著燭光，阿爾伯特終于看清她的面孔：雜亂的頭發好久沒有打理，還纏繞著幾分血色。琥珀眼與這光交映，讓這狹小的地洞多了一點溫暖。每眨一次眼，都會燃起火光，永不熄滅。

那份純摯，那點火光，那絲溫暖，那份希望。

阿爾伯特盯著她看了好久，始終說不出一句話。

她忽然渾身摸索著什么，阿爾伯特心頭一緊，舉起槍對準她，憑自己的預想：她看自己受傷行動不便，想拿出藏好的匕首！不久之后，她似找到了，并捏在手上，然后朝他走來。阿爾伯特有些驚慌，警告她不要靠近，舉著點亮的槍嚇唬她。她卻慢慢張開手，里面捧著半塊發霉的楓糖。

阿爾伯特一怔，眼睛開始發澀，他狠狠地捶打著自己，太窩囊了。剛才自己的舉動是多么可笑。他多少有點厭惡自己，便狠狠地摔了那支槍。

既然她想活下去，自己也是，就現在逃。

外面又開始了廝殺，阿爾伯特和她在戰地里摸索著出路。阿爾伯特拖著腿盡力地跑，她也跟在身后。

她腳下一滑，倒在地上，兇殘的敵人盯上她，舉起雪亮的刺刀沖過來。

阿爾伯特想跳過去救她，那雪白的刺刀讓他深感恐懼，雙手開始發抖。看見她的臉時，卻見她的狼狽和絕望。

阿爾伯特內心刺痛了一下，又狠狠地捶打自己。在恐懼與生死間，他選擇咆哮著沖向敵人。

敵人的刺刀插入他的肚皮，劇烈的疼痛讓他暴起，一把撥開刀，幸虧不是很深，沒有傷到內臟。他怒吼著拍向敵人的頭，拳頭如暴雨一樣落在敵人臉上。

用力過猛，傷口開始劇痛。

她又跑了過來，用手撫摸著他的手臂。阿爾伯特給她使了個兇狠的眼神，把她推開，往遠處指去。

她從衣上撕下一塊，包住傷口，一直看著阿爾伯特，她哪都不會去。

突然的一瞬間，他感覺到十分幸福，想親吻她，擁抱她，撕開她的衣服，感受她的體溫。

杰克上尉的部隊殺來時，看見她懷中摟著重傷的阿爾伯特，沖過去，她訴說：“請把我的血輸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