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滿天：靈武絕境內奸曲臨風竟是吐蕃毒釘！太子行蹤與朔方秘道皆由其出賣。慶州城破，杜鴻漸殉國，太子車駕被叛軍鐵騎沖散，下落不明！靈武危在旦夕，郭子儀強壓滔天怒火，布下絕殺之局。蘇醒的“曲臨風”眼中閃過狡詐寒光，試圖故技重施。軍醫周瀾悄然靠近，指尖銀針寒芒微吐……傳令兵那帶著哭腔的嘶喊，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刺穿了帥府內死寂的空氣。“杜將軍……力戰殉國！太子……太子車駕被沖散！下落……不明！”“轟！”郭子儀只覺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頭，眼前金星亂冒，高大魁梧的身軀劇烈一晃，右手死死抓住沉重的帥案邊緣，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爆出青白，才勉強沒有栽倒。那張因連年征戰風霜侵蝕而溝壑縱橫的臉上，瞬間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慘白如金紙。杜鴻漸，他托付了身家性命、托付了大唐最后希望的袍澤兄弟……竟已殉國？！而太子殿下……下落不明？！這塌天的噩耗，比萬箭穿心更痛！“節帥！”裴冕失聲驚呼，搶上前一步欲扶。郭子儀猛地抬手制止了他。那只手，青筋虬結，如同鐵鑄，帶著一種瀕臨爆發的、令人心悸的顫抖。他強行將那口翻涌的腥血壓了下去，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跪在地上的傳令兵，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說！詳情！”傳令兵臉上糊滿了血污和凍硬的泥雪，嘴唇干裂，眼中是極度的恐懼和悲痛：“回……回稟節帥！城破時……一片大亂！杜將軍帶著我們……護著太子車駕從東門突圍……剛沖出不到三里地……就……就撞上了叛軍大將田乾真親自率領的鐵騎！足有……足有上千騎！把我們……團團圍住！杜將軍……他……他吼著讓弟兄們護住車駕先走……自己帶著十幾個親兵……反身沖陣……去擋田乾真……”傳令兵的聲音哽咽了，帶著泣音，“……小的……小的親眼看見……杜將軍的槊……斷了……他拔刀步戰……砍倒了……好幾個叛軍……最后……最后被……被田乾真那狗賊……一槊……穿胸……”他再也說不下去，伏在地上，肩頭劇烈聳動，發出壓抑的、野獸般的嗚咽。帥府內，落針可聞。空氣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親兵們緊握刀柄，牙關緊咬，眼中燃燒著悲憤的火焰。裴冕臉色灰敗，身體微微搖晃，杜鴻漸的音容笑貌仿佛還在眼前。就在這時——“將軍！將軍您醒了！”帥府西廂房方向，猛地傳來守門親兵一聲帶著巨大驚喜卻又隱含不知所措的呼喊！這聲音在死寂的帥府中，顯得格外突兀刺耳！如同被投入滾油的冷水，瞬間炸開了鍋！所有人的目光，帶著驚愕、難以置信、以及瞬間噴涌而出的滔天怒火，齊刷刷地、如同實質的利劍，猛地刺向西廂房的門扉！那目光里，已再無半分袍澤之情，只剩下刻骨的仇恨與冰冷的殺意！郭子儀霍然抬頭！他眼中的悲痛瞬間被一種足以凍結血液的森然殺意取代！那目光，如同兩柄剛從尸山血海中淬煉出來的利刃，帶著毀滅一切的狂暴氣息，死死鎖定了西廂房的方向！他魁梧的身軀猛地挺直，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壓如同風暴般席卷整個帥府！“裴冕！”郭子儀的聲音低沉得如同九幽寒冰，每一個字都帶著鐵與血的味道，“你親自去！帶我的親兵隊！把那個‘曲將軍’，給本帥‘請’過來！”“請”字被他咬得極重，帶著噬骨的寒意。“記住，他‘傷勢未愈’，‘好生’照看，莫要讓他再‘磕著碰著’！本帥要親自……‘問’他！”“末將領命！”裴冕眼中也燃燒著同樣的火焰，叉手躬身，聲音斬釘截鐵！他猛地一揮手，早已在帥堂外待命的郭子儀最精銳的二十名親兵，如同出閘的猛虎，甲葉鏗鏘，殺氣騰騰，在裴冕的帶領下，如一道鐵流般涌向西廂房！西廂房內，彌漫著濃重的藥味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血腥氣。曲臨風（或者說，頂著“曲臨風”皮囊的吐蕃細作）虛弱地靠在軟枕上。他臉色依舊蒼白，嘴唇干裂，眼神顯得渙散而迷茫，仿佛剛剛從漫長的噩夢中掙扎出來，帶著重傷者特有的脆弱和無助。看到裴冕帶著一大群殺氣騰騰、按著刀柄的親兵涌進來，他眼中恰到好處地閃過一絲驚愕和茫然，掙扎著想撐起身子，聲音沙啞微弱：“裴……裴司馬？這是……咳咳……何意？外面……為何如此喧嘩？”他的表演堪稱完美，將一個剛從鬼門關回來、對一切變故茫然無知的忠勇將領形象刻畫得淋漓盡致。若非郭子儀和裴冕手中已握有那枚冰冷的吐蕃天鐵護符，幾乎都要被這精湛的偽裝所欺騙。裴冕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冰冷得像是在看一具尸體。他揮了揮手，聲音平淡得不帶一絲波瀾：“曲將軍重傷初醒，不宜移動。但節帥有緊急軍情相詢，事關重大，不得不勞煩將軍移步帥堂。你們幾個，小心伺候著，攙扶好曲將軍！”最后一句，是對親兵說的。兩名魁梧的親兵立刻上前，一左一右，看似攙扶，實則如同鐵鉗般牢牢架住了“曲臨風”的胳膊。他們的手指深深嵌入他臂膀的穴位，力道之大，足以讓一個真正的重傷者痛呼出聲，同時也徹底鎖死了他任何可能的反抗。“曲臨風”悶哼一聲，眉頭痛苦地皺起，身體因劇痛而微微痙攣，臉上露出不解和委屈：“裴司馬……咳咳……這是……？末將……末將遵命便是……何須如此……”他試圖用眼神傳遞無辜和困惑。裴冕根本不再看他，轉身就走。親兵們架著“曲臨風”，幾乎是拖著他，跟在裴冕身后，踏著沉重的步伐，走向那如同猛獸張開巨口般的帥堂大門。冰冷的殺氣，如同實質的潮水，從帥堂內洶涌而出，將“曲臨風”完全淹沒。當“曲臨風”被如同待宰羔羊般架入帥堂的瞬間，一股幾乎凝成實質的、冰冷刺骨的殺意，如同無數根鋼針，狠狠扎在他的皮膚上！帥堂內，燈火通明，卻亮得令人心慌。郭子儀如同山岳般矗立在巨大的輿圖前，背對著門口。他沒有回頭，但那挺拔如松的背影，卻散發著比外面肆虐的風雪更凜冽百倍的寒意！所有將領、親兵，數十道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利箭，帶著毫不掩飾的仇恨、憤怒和冰冷的審視，齊刷刷地聚焦在“曲臨風”身上！空氣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鐵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痛感。帥堂中央，巨大的火盆燃燒著，跳躍的火光映照著每一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龐，也映照著“曲臨風”那張蒼白、驚惶、寫滿“無辜”的臉。“末……末將曲臨風……參見節帥……”“曲臨風”被親兵松開，身體晃了晃，勉強站定，聲音虛弱而帶著惶恐，掙扎著想要行禮拜見。“跪下！”一聲炸雷般的怒喝，猛地從郭子儀口中迸發！這聲音蘊含著積壓已久的滔天怒火和悲憤，如同九天驚雷，震得整個帥堂嗡嗡作響！巨大的威壓如同無形的山巒，轟然壓下！“噗通！”“曲臨風”渾身劇震，仿佛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膝蓋，雙腿一軟，根本控制不住，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青磚地面上！膝蓋撞擊的劇痛讓他眼前發黑，額頭上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他猛地抬起頭，臉上那份偽裝出的驚惶和無辜瞬間被撕開了一道裂縫，露出了底下隱藏的驚駭！他從未感受過郭子儀如此恐怖、如此純粹的、幾乎要將他靈魂都碾碎的殺意！這殺意，并非來自懷疑，而是……確鑿無疑的審判！郭子儀緩緩轉過身。那張飽經風霜、此刻卻如同萬年玄冰般冷硬的臉龐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那雙眼睛，如同燃燒著九幽業火的深淵，死死地盯住了跪在地上的人。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視靈魂深處最骯臟的污穢！“曲臨風，”郭子儀開口了，聲音低沉、緩慢，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如同暴風雨前最后的死寂，“抬起頭來，看著本帥。”“曲臨風”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沖頭頂，心臟瘋狂地擂動著胸膛。他強迫自己抬起頭，迎上郭子儀的目光。四目相對的剎那，他感覺自己像一只被釘在砧板上的蟲子，所有秘密都在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下無所遁形。他竭力維持著臉上的痛苦和茫然：“節帥……末將……末將不知……”“不知？”郭子儀嘴角極其輕微地扯動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沒有任何溫度。他緩緩抬起右手，拇指和食指間，捏著那枚在搖曳火光下泛著幽冷詭異光澤的吐蕃天鐵護符！那繁復扭曲的蛇形異獸圖案，此刻如同活物般散發著不祥的氣息！“此物，藏于你貼身腰帶的夾層之內。”郭子儀的聲音不高，卻如同重錘，一個字一個字砸在“曲臨風”的心上，“吐蕃大論心腹方有的‘天鐵’護符！說！你究竟是誰？！受何人指使？！將太子行蹤、我軍秘道，賣與何人？！”轟——！真相如同驚雷，在帥堂內每一個將領耳邊炸響！盡管已有猜測，但當這鐵證被郭子儀親手亮出，當那枚象征著背叛與異族陰謀的邪惡護符赤裸裸地暴露在火光下，巨大的憤怒和恥辱感瞬間淹沒了所有人！“狗賊！！”一個脾氣火爆的別將再也按捺不住，雙目赤紅，嗆啷一聲拔出腰間橫刀，就要沖上去！“退下！”郭子儀一聲厲喝，如同定海神針，瞬間壓下了即將爆發的混亂。他冰冷的眼神依舊鎖定著“曲臨風”，等待著對方最后的表演或崩潰。“曲臨風”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臉色由慘白瞬間轉為死灰！他死死盯著那枚護符，眼中最后一絲偽裝被徹底擊碎，取而代之的是極度的驚駭、難以置信，以及被揭穿后瞬間涌上的、毒蛇般的怨毒和瘋狂！他精心策劃的苦肉計，他引以為傲的偽裝，他肩負的重大使命……竟然，竟然毀在一條腰帶和一個軍醫的手里？！“不……不可能……你們……你們怎么……”他下意識地嘶吼出聲，聲音因極度的恐懼和憤怒而扭曲變調，那濃重的吐蕃口音再也無法掩飾，徹底暴露！這聲音，與之前那個沉穩忠勇的朔方大將曲臨風，判若兩人！“拿下！”裴冕厲聲喝道！早已蓄勢待發的親兵如狼似虎般撲上，冰冷的鎖鏈瞬間纏繞上“曲臨風”的脖頸和手腳！將他死死摁在地上，如同捆縛一頭垂死掙扎的野獸！“哈哈哈……”被死死壓在地上的“曲臨風”突然爆發出一陣癲狂而怨毒的大笑，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郭子儀，用那生硬的吐蕃腔調混雜著漢語，嘶聲吼道：“郭子儀！你知道了又如何？！晚了！一切都晚了！太子……哈哈……太子早就被田乾真的人馬沖散！死定了！你們的靈武……也守不住了！崔乾佑的大軍……馬上就會踏平這里！還有我們吐蕃的雄鷹……很快就會從西邊飛來！你們……你們這些唐狗……全都要死！大燕皇帝和贊普的軍隊……將瓜分你們的土地！哈哈哈……”這瘋狂的叫囂，如同毒液噴濺，徹底坐實了他吐蕃奸細的身份，也點燃了帥堂內所有將領最后的理智！“我宰了你個狗雜種！！”數名將領目眥欲裂，怒吼著拔刀就要沖上！就在這混亂暴怒、殺意沖頂的瞬間！一道靛青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滑入了帥堂。是周瀾。她依舊端著一個小小的藥盤，上面放著幾樣干凈的布巾和一個青瓷小藥瓶，仿佛只是例行前來查看。她的出現，在劍拔弩張、幾乎要失控的帥堂里，顯得那么不合時宜，卻又那么自然。沒有人注意到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地上瘋狂叫囂的吐蕃細作和暴怒的將領們吸引。周瀾低垂著眼瞼，步履輕盈地走向被親兵死死壓制的“曲臨風”身側，如同一個準備為傷者清理的醫者。她的手指纖細穩定，看似隨意地拈起藥盤中一根毫不起眼、比牛毛還細的銀針。針尖在帥堂明亮的燭火下，閃過一點微不可察的寒芒。就在她俯身，仿佛要去擦拭“曲臨風”因瘋狂掙扎而蹭到地上的臉頰污漬時——她的指尖，快如閃電，卻又輕柔得如同拂過一片羽毛，在那吐蕃細作頸側一個極其隱秘的穴位（風池穴稍下，一處非致命卻連通腦絡的隱穴）上，極其精準地輕輕一點！銀針的寒芒一閃即逝，快得超越了人眼捕捉的極限。“呃……”正在瘋狂嘶吼、掙扎扭動的“曲臨風”，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瞬間抽走了所有力氣，癲狂的叫囂戛然而止！他那雙充滿怨毒的眼睛瞬間瞪得滾圓，瞳孔深處爆發出極度的驚駭和難以置信！他死死地、怨毒地盯住近在咫尺、依舊一臉沉靜專注仿佛在認真觀察他“傷情”的周瀾，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氣音，似乎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緊接著，他眼中的神采如同被風吹熄的燭火，迅速黯淡、渙散……最終，頭一歪，徹底癱軟在地，再無半點聲息。整個過程，快得只在呼吸之間。“怎么回事？！”“他死了？！”壓著他的親兵和旁邊暴怒的將領們都是一愣。郭子儀的目光如同鷹隼般猛地掃了過來，銳利如刀，瞬間鎖定了剛剛直起身、臉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驚愕”和“困惑”的周瀾。周瀾迎著郭子儀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微微蹙起秀氣的眉頭，聲音帶著醫者的冷靜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惋惜”：“回稟節帥，此人……此人情緒過于激動，急怒攻心，引動重傷未愈的內腑舊創，血脈逆沖……怕是……氣絕了。”她輕輕搖了搖頭，仿佛在為一個無法挽救的生命嘆息，同時不著痕跡地將那根細如牛毛的銀針，滑入了袖中一個特制的暗袋里。帥堂內瞬間陷入一片詭異的寂靜。將領們看著地上那具剛剛還在瘋狂叫囂、此刻卻已了無生息的軀體，臉上的憤怒凝固了，隨即化為一種復雜的茫然和憋悶。仇敵伏誅，卻非死于自己刀下，而是如此“窩囊”地氣絕身亡？這感覺，如同蓄滿全力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郭子儀的目光在周瀾那張平靜無波、帶著職業性“惋惜”的臉上停留了數息。那雙深邃如淵的眼眸深處，銳利的精光一閃而過，帶著審視，帶著探究，最終，那銳利緩緩沉淀下去，化為一片深不見底的凝重。他沒有追問細節，只是緩緩點了點頭，仿佛接受了這個“合理”的解釋。他移開目光，重新投向地上那具吐蕃細作的尸體，聲音低沉而冰冷：“拖下去，懸首城門！曝尸三日！讓全城軍民都看看，背叛大唐、勾結異族的下場！”“喏！”親兵轟然應命，如同拖死狗般將那尸體拖了出去，在青磚地面上留下一道暗紅的拖痕。帥堂內，只剩下沉重的喘息聲和火盆里木炭燃燒的噼啪聲。吐蕃奸細雖死，但太子下落不明，慶州淪陷，崔乾佑主力隨時可能兵臨靈武城下，而西邊吐蕃的威脅如同懸頂利劍！絕望的陰云，比外面的風雪更加沉重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郭子儀轉過身，再次面對那幅巨大的靈武周邊輿圖。他的背影，在搖曳的燭光下顯得異常高大，也異常孤獨。他沉默著，手指緩緩劃過冰冷的圖面，最終停留在代表靈武城的那個點上。“裴冕。”他的聲音響起，打破了死寂，帶著一種歷經劇痛后淬煉出的、更加冰冷的鋼鐵意志。“末將在！”裴冕立刻叉手。“傳令全城！”郭子儀的聲音不高，卻如同金鐵交鳴，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清晰地傳入帥堂內每一個將領的耳中，“即日起，靈武城，進入死戰狀態！四門緊閉，實行最嚴宵禁！所有能拿起武器的男丁，全部編入輔兵！老弱婦孺，集中安置于城中心官倉區域！所有存糧、軍械、火油，統一調度！敢有妖言惑眾、動搖軍心、臨陣脫逃者——斬立決！通敵叛國者——誅九族！”他猛地轉身，目光如炬，掃過堂下每一張或悲憤、或凝重、或茫然的臉：“我郭子儀，受天子重托，守朔方門戶！靈武在，則大唐朔方根基在！太子殿下吉人天相，必有忠義之士護佑！我等要做的，就是守住這座城！用我們的血肉，筑成一道墻！給殿下，給天下勤王兵馬，爭取時間！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短暫的沉寂后，副使杜鴻漸（與殉國的杜鴻漸同族，名杜鴻業）率先嘶吼出聲，眼中含著淚，卻燃燒著決死的火焰！“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所有將領，無論心中是否還有恐懼，此刻都被主帥這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悲壯所感染，胸中熱血沸騰，齊聲怒吼！巨大的聲浪幾乎要掀翻帥堂的屋頂！絕望之中，一股慘烈而悲壯的斗志，如同被點燃的干柴，在靈武城的心臟猛烈燃燒起來！風雪呼嘯的靈武城頭，徹夜未眠的士卒們正在軍官的厲聲催促下，拼命加固著城防。滾木礌石被源源不斷地搬運上來，火油大鍋在垛口后架起，冰冷的鐵水（準備澆灌攻城敵軍之用）在特制的坩堝里冒著刺鼻的青煙。弓弩手一遍遍檢查著弓弦和箭矢，冰冷的金屬光澤在火把下閃爍。空氣中彌漫著汗味、鐵銹味、火油味和一種大戰將至的、令人窒息的緊張。周瀾裹著一件半舊的羊皮襖，穿行在忙碌而沉默的士卒之間。她背著藥箱，不時停下來，為一些在搬運重物時扭傷或擦傷的士卒處理傷口。動作依舊輕柔、專注、高效。她的存在，像是一抹沉靜的暖色，在這肅殺壓抑的環境中，帶來一絲不易察覺的慰藉。“周醫官，這邊！柱子被滾木砸到腳了！”一個什長焦急地喊道。周瀾立刻快步過去，蹲下身檢查。傷者是個年輕的小卒，疼得齜牙咧嘴，腳踝腫得老高。她熟練地拿出藥酒，開始揉按推拿。她的手指穩定而有力，眼神專注，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囂都與她無關。就在她低頭處理傷患時，一個刻意壓低的、帶著點猶豫的聲音在她身旁響起：“周……周瀾姐？”周瀾抬起頭，是吳優。她臉上蹭了幾道黑灰，頭發也有些散亂，圓溜溜的大眼睛里沒有了平日的跳脫，盛滿了深深的恐懼和不安，像只受驚的小鹿。她懷里緊緊抱著一個藥草筐，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小優？你怎么跑城墻上來了？這里危險。”周瀾的聲音帶著一絲責備，但更多的是關切。她快速處理好傷者的腳踝，示意旁邊的輔兵把他扶下去休息。吳優湊得更近，幾乎要貼到周瀾身上，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哭腔：“周瀾姐……我……我害怕！城里都在傳……說慶州沒了，太子……太子找不到了！還有人說……說吐蕃人也要打過來了！靈武……靈武守不住了！我們……我們是不是都要死在這里了？”她的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周瀾心中輕輕嘆了口氣。恐懼如同瘟疫，在底層士卒和百姓中蔓延的速度遠超想象。她放下手中的藥酒瓶，看著吳優的眼睛。那雙總是帶著溫和笑意的眼眸，此刻沉靜得像最深的海，沒有絲毫波瀾。“小優，”周瀾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奇異的、能穿透恐懼的安定力量，“看著我的眼睛。”吳優下意識地抬起頭，對上那雙沉靜的眼眸。那里面沒有虛假的安慰，沒有盲目的樂觀，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害怕，沒有用。”周瀾的聲音平穩而有力，如同磐石，“慶州丟了，是事實。太子殿下暫時下落不明，也是事實。吐蕃虎視眈眈，更是事實。”她沒有回避最壞的情況，反而將其直接點破。這種直面恐懼的坦誠，反而讓吳優混亂的心緒微微一滯。“但是，”周瀾話鋒一轉，目光掃過周圍那些在寒風中咬著牙、默默搬運滾木礌石的士卒，掃過垛口后那些一遍遍擦拭著弩機的弓弩手，“郭節帥還在城樓上！杜別將（指杜鴻業）還在帶人巡城！這城墻上每一個還能站著的兄弟，都還沒放下手里的刀槍！只要這城頭的大唐旗幟還沒倒，只要還有一個人握著兵器，這靈武城，就還沒丟！我們，就還沒死！”她的聲音不大，卻仿佛帶著某種穿透力，清晰地傳入附近幾個同樣面帶惶惑的輔兵耳中。那幾個輔兵搬運滾木的動作頓了一下，隨即咬咬牙，更加用力地將沉重的滾木扛上肩頭。周瀾重新看向吳優，眼神依舊沉靜，卻多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力量：“去，把筐里的止血藤和紫珠草送到城樓下的臨時醫棚。李醫官他們等著用。記住，做好你該做的事。天塌下來，有個高的頂著。我們這些矮個子，把自己該扛的那一塊扛穩了，別添亂，就是在守城！”這番話，沒有豪言壯語，卻像一盆帶著冰碴的冷水，瞬間澆醒了被恐懼淹沒的吳優。是啊，害怕有什么用？哭有什么用？周瀾姐還在救人，城上的兄弟們還在拼命，連那些平日里被她們呼來喝去的輔兵都在咬著牙扛木頭……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把眼淚憋了回去，使勁點了點頭，臉上重新浮現出那種大大咧咧、卻帶著一股子豁出去的勁兒：“嗯！周瀾姐你說得對！我……我這就去送藥！絕不添亂！”她抱緊藥筐，轉身噔噔噔地跑下了城墻，背影雖然依舊單薄，卻不再顫抖。周瀾目送她離開，重新背起藥箱。風雪吹動她額前的碎發，那雙沉靜的眼眸深處，映照著城下無邊無際的黑暗和遠處叛軍營地點點如鬼火般的篝火，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她緩步走向下一個需要處理的傷患點，步履依舊平穩，仿佛剛才那番話只是最尋常的醫囑。城樓的陰影里，郭子儀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垛口后。他一身冰冷的鐵甲，默默注視著城墻上發生的一切，自然也看到了周瀾安撫吳優、穩定軍心的那一幕。他的目光在那靛青色的背影上停留了片刻，眼神深邃難明。這個善于偽裝、心思深沉的女軍醫，此刻展現出的定力和對底層士卒的影響力，再次讓他心中掠過一絲異樣。她像一顆投入混亂棋局的石子，激起的漣漪，總是帶著令人難以捉摸的軌跡。就在這時——“節帥！快看！”身邊的親兵隊長猛地指向城外東北方向！只見那沉沉的、風雪肆虐的黑暗天際盡頭，突然亮起了無數星星點點的火光！如同燎原的鬼火，密密麻麻，連成一片，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朝著靈武城的方向洶涌而來！火光映照下，隱隱可見無數攢動的人影和猙獰的旗幡！火光的規模，遠超之前任何一次襲擾！崔乾佑的主力……終于到了！嗚——嗚——嗚——！凄厲而綿長的號角聲，如同垂死巨獸的哀鳴，驟然劃破靈武城死寂的夜空！這是來自城頭瞭望塔最高級別的敵襲警報！一聲緊似一聲，帶著撕裂一切的絕望，狠狠撞在每一個守城軍民的心上！“叛軍主力！是崔乾佑的主力！”“來了！他們來了！”“準備迎敵——！！！”城頭上瞬間炸開了鍋！軍官的嘶吼、士卒的驚呼、兵刃出鞘的鏗鏘聲、弓弩上弦的嘎吱聲……匯成一片巨大的、令人頭皮發麻的聲浪！剛剛被周瀾一番話勉強壓下的恐懼，如同被投入火星的干草，轟地一下再次點燃！并且更加猛烈！無數道驚恐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東北方那片越來越近、越來越亮的恐怖火海！火光在風雪中搖曳，如同地獄的業火，吞噬著天地間最后的光明。那火海移動的速度極快，沉悶而密集的馬蹄聲如同滾雷般隱隱傳來，震得腳下的城墻都在微微顫抖！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城頭。“慌什么！”一聲炸雷般的怒吼，壓過了所有的喧囂！郭子儀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鐵塔，猛地出現在城樓最高處！他全身披掛，冰冷的明光鎧在城下火光的映照下反射著森然寒光，猩紅的披風在凜冽的寒風中獵獵狂舞！他手握那柄象征著朔方軍最高統帥權力的沉重陌刀，刀尖斜指城外洶涌而來的火海，聲如洪鐘，帶著一種足以撕裂絕望的磅礴氣勢，響徹整個城頭：“將士們！靈武城的父老鄉親們！”他的聲音蘊含著內力，清晰地傳入每一個因恐懼而顫抖的士卒耳中：“看看你們腳下！這是靈武！是我大唐朔方軍的根基！是我們的家！我們的身后，是大唐的萬里河山！是我們的父母妻兒！”他猛地一跺腳，腳下的城墻仿佛都為之震顫！“叛軍來了！他們想奪走我們的家！屠戮我們的親人！踐踏我大唐的尊嚴！告訴我，你們答應嗎？！”短暫的死寂。“不答應！”城樓附近，杜鴻業第一個嘶聲力竭地吼了出來！他雙目赤紅，手中橫刀高舉！“不答應！！”更多的將領和親兵發出了怒吼！如同點燃了燎原之火！“不答應——！！！”巨大的聲浪，從城樓開始，如同洶涌的波濤，迅速席卷了整個靈武城墻！數萬軍民，無論士兵、輔兵、還是被征發上來的青壯，胸中積壓的恐懼、絕望、悲憤，在這一刻被主帥那頂天立地的身影和激昂的話語徹底點燃！化作了沖天的怒吼！這吼聲匯聚在一起，竟然壓過了城外叛軍逼近的滾雷馬蹄聲！壓過了嗚咽的風雪！郭子儀陌刀前指，刀鋒在火光下閃耀著奪目的寒芒，他發出了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命令：“弓弩手——上弦！！！”“刀盾手——列陣！！！”“滾木礌石——準備！！！”“靈武城——死戰到底！！！”“死戰到底——！！！”山呼海嘯般的應和聲，帶著玉石俱焚的慘烈決絕，直沖云霄！無數冰冷的箭簇指向城外，無數雙握緊刀槍的手青筋暴起，無數雙眼睛死死盯住那片越來越近的死亡火海！靈武城，這座大唐在北疆最后的堡壘，在絕望的風雪中，如同一頭傷痕累累卻獠牙畢露的雄獅，對著洶涌而來的叛軍洪流，發出了震天動地的咆哮！風雪更急了，卷著城上城下沖天的殺氣，將這片天地徹底化作了修羅殺場。距離靈武城東約五十里，一片被狂風卷起的雪霧籠罩的荒涼丘陵地帶。幾匹疲憊不堪、身上帶著箭傷和刀痕的戰馬，在深及馬腹的積雪中艱難跋涉。馬上騎士的鎧甲早已殘破不堪，沾滿了凝固的血污和泥濘，頭盔也不知丟在了何處，露出下面一張張年輕卻布滿疲憊、血污和絕望的臉。他們緊緊護衛著一輛同樣殘破、車轅斷裂、只能用粗繩勉強拖行的馬車。馬車車廂的簾布被撕掉了一半，在狂風中獵獵作響，露出里面一個蜷縮在角落、瑟瑟發抖的瘦小身影——那是一個穿著內侍服飾、面無人色的小宦官。這支小小的、如同驚弓之鳥般的隊伍，正是從慶州城東血戰中僥幸沖出來的、太子李亨車駕的最后殘余！他們與主力失散，在叛軍游騎的不斷追殺下，如同喪家之犬，一路向東亡命奔逃，早已迷失了方向。“殿下……殿下您再堅持一下……過了這片丘陵……或許……或許就能找到村落……”一個滿臉血污、左臂無力垂著的年輕侍衛，聲音沙啞地對著車廂里喊道，語氣里充滿了不確定和深深的憂慮。他是這支殘兵中職位最高的旅帥，名叫趙峰。車廂里沒有任何回應，只有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啜泣聲傳來，分不清是那小宦官的，還是里面那位尊貴人物的。突然！“唏律律——！”最前方探路的一匹戰馬猛地發出一聲凄厲的長嘶，前蹄一軟，轟然栽倒在地！馬上的騎士被狠狠甩飛出去，砸進厚厚的雪堆里！“有陷坑！小心！”趙峰嘶聲大吼，猛地勒住馬韁！隊伍驟然停下，一片混亂！然而，已經晚了！嗖！嗖！嗖！刺耳的破空聲如同死神的獰笑，從兩側被風雪模糊的丘陵后驟然響起！冰冷的箭矢如同毒蛇般鉆出雪幕，狠狠射向這支疲憊不堪的隊伍！噗！噗！啊——！慘叫聲瞬間響起！兩名侍衛根本來不及反應，就被利箭貫穿了胸膛，栽落馬下！拉車的駑馬也中箭嘶鳴，猛地向前一沖，本就搖搖欲墜的車廂轟然側翻在地！“保護殿下！”趙峰目眥欲裂，拔出腰刀，嘶吼著撲向翻倒的車廂！剩下的七八個還能動的侍衛也紅了眼，顧不上自身安危，紛紛拔刀，用身體組成一道脆弱的屏障，試圖擋住從兩側丘陵后射來的奪命箭雨！更多的箭矢如同飛蝗般落下！盾牌早已丟失，侍衛們只能揮舞著刀劍格擋，不斷有人中箭倒下，鮮血染紅了潔白的雪地。絕望的陰云徹底籠罩了這支小小的隊伍。就在這時——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側翻的車廂旁！他出現的時機和位置都極其刁鉆，仿佛一直就潛藏在風雪之中！那人穿著一身與雪地幾乎融為一體的白色舊皮襖，頭上戴著厚厚的風帽，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在風雪中異常沉靜、如同寒星般的眼睛。他的動作快得不可思議，在箭矢呼嘯、侍衛們拼死格擋的混亂瞬間，他已如同游魚般滑到車廂斷裂的窗口處。一只修長、穩定、骨節分明的手，閃電般探入車廂！精準地抓住了里面那個蜷縮顫抖、穿著太子常服的身影的胳膊！“啊——！”車廂內響起一聲短促的驚叫！“殿下！”趙峰剛好撲到近前，看到這一幕，肝膽俱裂！以為又是叛軍刺客！他怒吼一聲，手中帶血的橫刀不顧一切地朝著那白衣人的后背劈去！白衣人頭也不回，仿佛背后長了眼睛。他只是極其隨意地、如同拂去一片雪花般，反手屈指一彈！叮——！一聲清脆的金鐵交鳴！趙峰只覺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從刀身上傳來，震得他虎口崩裂，半邊身子都麻了！那柄跟隨他多年的精鋼橫刀，竟被對方一根手指彈得脫手飛出，旋轉著插入遠處的雪地中！趙峰踉蹌后退，滿臉駭然！而那白衣人，已趁著這電光石火的剎那，手臂一用力，將車廂里那個穿著太子服飾、嚇得魂飛魄散的小宦官，如同拎小雞般拽了出來！同時，他另一只手在腰間一抹，一道柔韌的白練如同靈蛇般甩出，瞬間纏住了旁邊一匹無主戰馬的馬鞍！“走！”一個清冷、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力量的聲音，清晰地穿透了風雪的呼嘯和侍衛們的怒吼，傳入趙峰耳中。白衣人根本不給任何人反應的時間，手臂一抖，白練收緊，那匹戰馬吃痛，嘶鳴著被他硬生生拽了過來！他一手夾著那嚇得昏死過去的小宦官，身形如一片輕盈的雪花，飄然落上馬背！“攔住他！”趙峰嘶聲力竭，不顧一切地再次撲上！其他侍衛也反應過來，紛紛怒吼著沖來！白衣人端坐馬上，風帽下的目光淡淡掃過撲來的趙峰等人，那眼神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俯瞰螻蟻般的漠然。他甚至沒有再看第二眼，雙腿猛地一夾馬腹！“駕！”那匹戰馬如同離弦之箭，載著他和那個“太子”，瞬間沖破了侍衛們脆弱的攔截，沒入茫茫風雪之中，只留下一道迅速遠去的白影和馬蹄濺起的雪沫！“殿下——！”趙峰撲倒在冰冷的雪地里，望著那消失在風雪中的白影，發出絕望而悲憤的嘶吼！剩余的侍衛們也都呆立當場，如同被抽走了魂魄。最后的希望……就在他們眼前……被一個神秘莫測的白衣人……擄走了！風雪更急了，將這片小小的殺戮場和那絕望的嘶吼，徹底淹沒在無邊的白色混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