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唐梟雄錄:二代劫
開平二年(公元908年)正月,晉陽城外的雪下得正緊,李克用躺在節度使府的病榻上,枯瘦的手指緊緊攥著養子李嗣源的手腕,渾濁的眼睛里迸出最后的光。帳外傳來甲胄碰撞的脆響,那是他苦心經營三十年的河東精銳,可此刻在他耳中,卻像極了催命的鼓點。
“嗣源,”他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存勖這孩子……太傲。我死之后,你務必幫他盯著,別讓他把我晉地的基業,敗在聲色犬馬手里。”
李嗣源單膝跪地,鐵甲上落滿的雪粒簌簌往下掉,他仰頭望著這位待自己如親子的義父,眼眶泛紅:“父王放心,孩兒定護著二弟,守住河東。”
帳簾被風掀起一角,一身錦袍的李存勖快步走進來,腰間的玉帶隨著步伐晃動,他俯身看向病榻上的父親,語氣里帶著幾分不耐:“父王,軍中諸將還在等著議事,您有話不妨直說。”
李克用看著這個嫡子,胸口猛地起伏,咳嗽起來,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我給你的三支箭……你忘了嗎?”他說的是去年臨終前,親手交給李存勖的三支箭,要他分別射殺梁帝朱溫、燕王劉守光、契丹耶律阿保機,報昔日之仇。
李存勖眼神閃爍,敷衍著點頭:“兒臣沒忘,待開春便提兵伐梁。”
李克用還想說什么,一口氣沒上來,頭歪在枕上,再也沒了聲息。李嗣源猛地叩首,額頭撞在青磚上發出悶響,帳內的親兵齊齊跪倒,哭聲很快淹沒在呼嘯的風雪里。李存勖站在原地,看著父親冰冷的臉,嘴角卻悄悄勾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弧度——從今往后,河東的天,終于由他說了算了。
同一時刻,成都的蜀王府里,王建正把玩著一枚和田玉印,殿外的蜀妓正唱著新譜的《霓裳羽衣曲》,絲竹之聲繞梁不絕。他今年已經七十二歲,從許州的一個餅販,到割據兩川的蜀王,三十年里他踩著尸山血海,才把這片富庶之地攥在手里。可一想到太子王衍,他就覺得心口發堵。
“太子呢?”王建放下玉印,聲音里帶著怒意。
內侍連忙躬身回話:“回大王,太子殿下在西園與伶人蹴鞠,說是要新排一出《折紅蓮》的戲。”
王建猛地拍向案幾,茶盞摔在地上碎裂開來:“豎子!我在他這個年紀,早就提著刀在許昌街頭殺賊了!他倒好,整日只知歌舞嬉戲,將來如何守得住這兩川之地?”
話音剛落,一個身著綾羅的少年郎笑著走進殿來,正是十七歲的王衍。他手里還拿著蹴鞠用的球杖,臉上帶著汗,看見地上的碎片也不在意,反而湊到王建身邊,撒嬌道:“父王,兒臣新排的戲可好看了,晚上讓伶人演給您看好不好?”
王建看著兒子俊朗卻稚嫩的臉,滿腔的怒火突然就泄了大半。他只有這一個嫡子,再生氣也舍不得責罰,只能嘆了口氣:“你啊……多和趙崇韜將軍學學兵法,別總把心思放在這些沒用的東西上。”
王衍撇撇嘴,敷衍著應了聲,轉身又跑了出去。王建望著他的背影,突然覺得一陣心悸,他想起二十年前在利州城下,自己帶著殘兵殺出重圍,那時他以為只要打下江山,子孫就能安穩享福,可現在才明白,有些江山,不是靠流血就能守住的。
汴梁的皇宮里,朱溫正坐在龍椅上,看著殿下文武百官,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剛收到消息,李克用死了,李存勖繼位河東節度使。這個消息讓他既高興又不安——高興的是老對手終于沒了,不安的是李存勖那小子,當年在柏鄉之戰里,可是憑著三萬騎兵就把他的十萬梁軍打得落花流水。
“陛下,”宰相敬翔出列,躬身道,“李克用新喪,李存勖根基未穩,不如趁此時機,派大軍伐晉,一舉蕩平河東。”
朱溫捋了捋胡須,正要說話,殿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他的三子朱友珪提著一把染血的長劍,快步走了進來。侍衛們想攔,卻被他一腳踹開,劍上的血滴在金磚上,暈開一朵朵暗紅的花。
“父皇,”朱友珪的聲音帶著瘋狂,“您想傳位給朱友文,就別怪兒臣不孝!”
朱溫大驚,猛地從龍椅上站起來:“逆子!你敢!”
朱友珪冷笑一聲,幾步沖到龍椅前,長劍直刺朱溫的胸口。朱溫躲閃不及,劍尖穿透了他的鎧甲,鮮血瞬間涌了出來。他倒在龍椅上,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著朱友珪,嘴里想說什么,卻只發出嗬嗬的聲響。
敬翔等大臣嚇得面無人色,紛紛跪倒在地,沒人敢抬頭。朱友珪拔出長劍,鮮血濺了他一臉,他卻毫不在意,對著殿外大喊:“父皇駕崩,傳位于朕!有敢不從者,斬!”
他忘了,二十年前,他的干哥哥朱友恭(后被朱溫賜名李友諒)在洛陽弒殺唐昭宗時,曾私下對他說:“朱溫弒君奪位,多行不義,將來必遭報應,斷子絕孫。”那時他只當是戲言,可他不知道,這報應,會來得這么快。
三個月后,洛陽的宮殿里,朱友珪正摟著嬪妃飲酒作樂,殿外突然傳來喊殺聲。他猛地站起來,還沒反應過來,他的弟弟朱友貞就帶著禁軍沖了進來。朱友珪看著朱友貞,臉上滿是難以置信:“你……你敢反我?”
朱友貞冷笑:“你弒父篡位,人人得而誅之!”話音剛落,一支羽箭射穿了朱友珪的喉嚨。朱友珪倒在地上,臨死前,他仿佛看到了朱溫的臉,那張滿是血污的臉,正對著他冷笑。
長安的鳳翔節度使府里,李茂貞正坐在暖爐旁,看著手里的密信。信是汴梁來的,說朱友珪被殺,朱友貞繼位,要他出兵助梁伐晉。李茂貞放下信,笑了笑,對坐在一旁的兒子李從曮說:“你看,這朱家的江山,還沒坐穩就開始內斗,我們要是摻和進去,豈不是自尋麻煩?”
李從曮今年二十歲,性格沉穩,不像其他梟雄的兒子那般張揚。他點點頭:“父親說得是,我們鳳翔地少兵弱,不如固守疆土,坐觀其變。”
李茂貞滿意地拍了拍兒子的肩膀:“你比我當年聰明。我年輕的時候,總想著爭天下,結果被朱溫打得差點亡國。后來才明白,識時務者為俊杰,保住地盤和家族,比什么都重要。”
他想起中和四年(公元884年),自己還是鳳翔節度使,那時他意氣風發,想挾天子以令諸侯,結果被朱溫圍困在鳳翔城整整一年,城里糧盡,連老鼠都被吃光了。從那以后,他就再也沒了爭天下的念頭,只想著守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傳我命令,”李茂貞對親兵說,“回復汴梁,就說鳳翔軍近日染病,無法出兵。另外,派人去晉陽,給李存勖送些禮物,就說我鳳翔愿與河東結好。”
親兵領命而去,李從曮看著父親,輕聲說:“父親,您這樣兩邊不得罪,會不會引來麻煩?”
李茂貞笑了:“亂世之中,哪有什么絕對的朋友和敵人?只要我們不站隊,誰也不會先對我們動手。等他們打得兩敗俱傷,我們再出來收拾殘局,這才是長久之計。”
廣陵的吳王府里,楊行密躺在病榻上,氣息奄奄。他今年五十四歲,從廬州的一個步卒,到割據江南半壁的吳王,二十多年里,他憑著過人的膽識和謀略,打敗了孫儒、錢镠等強敵,才把這片魚米之鄉打下來。可現在,他最擔心的,是自己死后,兒子能不能守住這份基業。
“徐溫,”楊行密看著站在床前的親信,聲音微弱,“我死之后,你要輔佐楊渥,守住江南。記住,千萬別讓他沖動,別和梁軍硬碰硬。”
徐溫單膝跪地,眼眶泛紅:“大王放心,臣定不負您所托,輔佐幼主,守住江南。”
楊行密點點頭,又看向兒子楊渥,想說什么,卻一口氣沒上來,頭歪在枕上,死了。楊渥繼位后,果然如楊行密所料,變得驕橫跋扈,整日飲酒作樂,還殺死了好幾個輔佐他的大臣。徐溫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多次勸諫,可楊渥根本不聽,反而對他越來越猜忌。
天佑四年(公元907年),徐溫忍無可忍,聯合左牙指揮使張顥,發動兵變,殺死了楊渥,立楊行密的次子楊隆演為吳王。可張顥也想掌權,兩人又開始明爭暗斗。最后,徐溫設計殺死了張顥,獨掌吳國大權。
他站在吳王府的大殿上,看著楊隆演那張稚嫩的臉,心里突然想起了楊行密。當年楊行密對他恩重如山,可他最終還是背叛了楊家。他嘆了口氣,對身邊的兒子徐知誥說:“我這輩子,對不起楊大王,你以后一定要善待楊家后人,別讓我背上千古罵名。”
徐知誥躬身應諾,可他的眼神里,卻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野心。
時間一晃到了同光元年(公元923年),李存勖在魏州稱帝,國號唐,史稱后唐。他果然沒辜負李克用的期望,親率大軍伐梁,在鄆州、汴梁等地連敗梁軍,最后殺死朱友貞,滅亡了后梁,統一了北方。
洛陽的皇宮里,李存勖穿著龍袍,接受百官朝賀,臉上滿是得意。他終于完成了父親的遺愿,可他不知道,這只是他悲劇的開始。統一北方后,李存勖開始沉迷于聲色犬馬,他把朝政交給宦官和伶人,還大肆搜刮民財,用來修建宮殿和賞賜伶人。
李嗣源看著他,心里滿是擔憂。他多次勸諫,可李存勖根本不聽,反而對他越來越猜忌。同光四年(公元926年),魏州發生兵變,李存勖派李嗣源前去平叛。可李嗣源剛到魏州,就被叛軍擁立為帝。
李嗣源無奈,只能率軍回師洛陽。李存勖得知消息后,親自率軍抵抗,可他的禁軍早就因為不滿他的統治而軍心渙散,一戰即潰。李存勖在亂軍中被流箭射中,倒在地上,臨死前,他看著洛陽的皇宮,想起了父親李克用,想起了自己當年的誓言,心里滿是悔恨。
李嗣源進入洛陽后,看著李存勖的尸體,心里五味雜陳。他雖然是李克用的養子,可李克用待他如親子,他本不想背叛李存勖,可事已至此,他只能硬著頭皮走下去。為了鞏固自己的皇位,他下令誅殺李克用的直系血親,無論是老人還是孩子,一個都沒放過。
那天晚上,洛陽的皇宮里血流成河,李克用當年辛苦打下的基業,最終落在了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養子手里。李嗣源站在皇宮的城樓上,看著遠處的燈火,心里突然覺得一陣空虛——他得到了天下,卻失去了最珍貴的東西。
成都的蜀宮里,王衍正和嬪妃們在西園游玩。他繼位已經七年了,這七年來,他從不管朝政,整日只知飲酒作樂,還大肆修建宮殿,搜刮民財,蜀地的百姓早就怨聲載道。
“陛下,”內侍匆匆跑來,臉色蒼白,“后唐大軍已經打到劍門關了,守將趙崇韜戰死,劍門失守!”
王衍手里的酒杯“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這才想起父親王建當年的叮囑,想起趙崇韜將軍多次勸諫他整軍備戰,可他都當成了耳旁風。現在,后唐的大軍兵臨城下,他才知道害怕。
“快,快派使者去洛陽,向唐帝請降!”王衍聲音顫抖,再也沒有了往日的從容。
幾天后,王衍帶著文武百官,穿著白衣,出城向李嗣源的大軍投降。李嗣源下令將王衍及其家族遷往洛陽,可走到半路,他又改變了主意——王建的后代不能留,留著就是禍患。于是,他派禁軍追上王衍的隊伍,將王建的子孫后代,全部斬殺。
王建奮斗了三十年打下的江山,只用了七年就被兒子王衍敗光,最后落得個國破族滅的下場。消息傳到成都,百姓們無不嘆息,他們還記得王建當年治蜀時的功績,可現在,一切都成了過眼云煙。
廣陵的吳國,此時已經被徐知誥掌控。徐溫死后,徐知誥廢掉了楊隆演,立楊行密的四子楊溥為帝,自己則擔任大丞相,總攬朝政。天祚三年(公元937年),徐知誥廢掉楊溥,自立為帝,國號齊,后來又改國號為唐,史稱南唐。
他繼位后,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徐溫的墓前祭拜。他跪在墓前,哭得撕心裂肺:“父親啊,孩兒錯了,孩兒真不是有意的呀!孩兒也是為了江山社稷,才不得不這么做!”
可他心里清楚,他這么做,根本不是為了江山社稷,而是為了自己的野心。徐溫當年叮囑他要善待楊家后人,可他繼位后,就把楊行密的子孫后代全部軟禁起來,后來又找借口全部殺死。徐溫的后代也沒好到哪里去,徐知誥擔心他們會爭奪皇位,也把他們一個個除掉,最后,徐家能喘氣的,只剩下他自己。
長安的鳳翔,李茂貞已經八十歲了。他看著天下大勢,后唐取代了后梁,南唐占據了江南,后晉又取代了后唐,亂世還在繼續。可鳳翔卻在他的治理下,一直保持著安穩。他的兒子李從曮繼承了他的節度使職位,雖然沒有什么大的作為,卻守住了鳳翔的地盤和家族。
李茂貞躺在病榻上,看著窗外的陽光,心里滿是欣慰。他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也曾有過爭天下的野心,可最后卻選擇了固守疆土。現在看來,他的選擇是對的——在這個亂世里,能保住家族和地盤,就是最大的幸運。
“從曮,”李茂貞看著兒子,聲音微弱,“我死之后,你一定要記住,千萬別摻和天下之爭,守好鳳翔,讓百姓安穩過日子,比什么都重要。”
李從曮跪在床前,含淚點頭:“父親放心,孩兒定不負您的囑托。”
李茂貞笑了,慢慢閉上眼睛。他是唐末五大梟雄里,唯一一個結局比較好的——他活了八十歲,看著對手們一個個落得國破族滅的下場,而他的家族,卻在亂世中得以保全。
殘唐五代的亂世,像一場永遠醒不來的噩夢。李克用、朱溫、王建、楊行密、李茂貞,這五大梟雄,個個都是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英雄,他們憑著過人的膽識和謀略,打下了一片屬于自己的江山。可他們的后代,卻大多不堪大用——李存勖剛統一北方就飄了,三年后身死族滅;王衍七年敗光父親三十年基業,最后國破族滅;朱友珪弒父篡位,最后被弟弟殺死,朱家斷子絕孫;楊渥驕橫跋扈,死后不到兩年,江南半壁就被徐溫父子霸占;徐溫的后代更是不如楊行密的后代,最后被徐知誥全部除掉。
只有李茂貞,憑著識時務者為俊杰的原則,讓兒子守住了地盤和家族,成為了五大梟雄里唯一一個結局比較好的。可這亂世,還遠遠沒有結束,后晉、后漢、后周,一個個朝代像走馬燈一樣更替,百姓們還在忍受著戰亂的痛苦,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才能到頭。
洛陽的皇宮里,李嗣源看著手里的奏折,眉頭緊鎖。他雖然當了皇帝,可天下并不太平,藩鎮割據的局面還在繼續,百姓們還在受苦。他想起李克用,想起朱溫,想起那些曾經的對手,心里突然覺得一陣疲憊。他不知道,自己打下的這片江山,將來會不會也像他們的江山一樣,被自己的后代敗光。
窗外的雪又開始下了,和當年李克用死的時候一樣大。李嗣源走到窗前,看著飄落的雪花,心里滿是迷茫。這亂世,到底什么時候才能結束?這江山,到底誰才能守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