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湛如重歸天空的飛鳥般縱身一躍,逃離這個生活五年的方寸之間。
“沒等到你的消息,我本以為求情失敗了,你父親那邊的回答是什么?”
楊訣霜輕輕搖搖頭,墨發上墜下的發飾輕作舞動,“我父親這老古板,當然不能讓我們挺身走險了。”避開了父親同意她而不同意白湛的事實,
“所以我偷偷溜出來啦,還想著喊你下來,沒想到你比我先一步動身。”她嘴角咧開一抹驕傲的笑容,用兩根手指比了比偷溜的小人。
白湛一愣,不曾想,一直以來懸著的心在此刻有了安放之處。
恍惚間,月色正皎,蜿蜒的曲河不知通向何處,似是與白月墨天相接,飄忽不定,不知所至。她沒有做好萬全的計劃,卻做好了一人獨行到水窮處的打算。或許是早已習慣寄人籬下,又或是復仇的心燃得太過猛烈,滅門之痛早已將孤獨掩蓋。
“愣著干嘛,跟上我。”
也讓她忽略了身旁年少玩伴。
楊訣霜久久未在身后聽聞動靜,回首以示真正的主角莫要隱于眾人不見之處,伸出手發出真摯的邀請。
白湛思緒回歸腦海,將手搭上楊訣霜的手。夜不早,霧氣早已冰刺般透骨涼。但雙手的熾熱讓她飄忽不定的心不再流浪。
月色蜿蜒入流,星子只泛點滴的光。她們步步沉重。
“掌門!大小姐屋內空無一人,她的朋友…也是如此…”沐風殿中,一個下人踉踉蹌蹌地跑來,在殿中央向楊習之半跪,神色慌張大喊道。
端坐于主殿的楊習之隱隱不安,手中盛有普洱茶的茶杯悠悠顫顫,這細小的不堪卻又被他隱藏起來。“呵,昨天她的異常我應該早有防備的。你通知下去,派幾個人去找,不要動用太多人,以免打草驚蛇。”
下人聽聞答復后,頭也不回離開沐風殿。
楊習之再也沒有心思喝茶了,他深知五年前的滅門案是該重見天日了。放下茶具,深嘆氣,似終于解脫這苦海般。
皇城,乾正殿。
楊習之立于門外已久。“楊大臣,皇上請您進去。”殿內一名掌事太監走出,用起一副諂媚的音調。
楊習之走入殿內,他將雙手交疊,彎曲脊背伏下頭顱,雙手拱出平行于額頭,“臣,向皇上請安。”
端坐于龍椅的人輕抬眼眸,微微俯視發出聲音的人,漫不經心地玩弄著飾于拇指的扳指,讓人看不出他的想法。“楊大臣,請起吧。今日前來是有什么要事嗎?”公孫恒微微開口,未直視楊習之。
“皇上,是家女的事情…”
楊習之的聲音低了些許,將事情也說得含糊其辭,似有什么見不得人的齷齪。
公孫恒的目光從扳指轉向楊習之,將自己玩世不恭的心思收起,慢慢抬頭,緩緩說道,“其他人下去吧。”
無人敢違背天子的命令,都怯生生地退出殿內。
“皇上,今日家女未曾留下一句話,便走了。一同不見的還有…白湛。”
“那年清曉派滅門后剩下的遺孤嗎?”
“是的,以白湛的性子,怕是要牽連很多人啊,更何況家女涉世未深,有什么三長兩短……”
“朕知道了,自然會派幾個人去援助你的,你安心管好你的回春閣,不要做有損自身的事情。”
“謝皇上,臣退下了。”楊習之攀上心頭的欣喜讓內心的桔梗盡數消失,長舒一口氣,逃離了乾正殿。
片刻后,一只纖細的玉手搭上龍椅,轉而又輕撫公孫恒的龍袍。“皇上這日日夜夜真是辛苦操勞,都沒時間來在意臣妾了。”
后背傳來女人的聲音,公孫恒搭上女人的手,隨即放在自己掌心中央。后又將女人摟入懷中,環抱其中,與不久前對待楊習之的態度天差地別,“真是讓你久等了,今晚在房間等著我。”
公孫恒用自己泛青的胡茬挑逗似地扎了扎女人的臉龐,女人如獲寵愛般嬌嗔一笑,后又將手摟上男人的脖子,用鼻尖輕刮他的臉。
兩人的嬉鬧聲在空曠的大殿格外清晰,殿外的下人習慣地站在殿外。
至于答應楊習之的援兵,也就無從得知了。
“我們這是走到哪了?”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肚子在抗議了。”楊訣霜揉了揉自己無可奈何的肚子,拖著不知走了幾十公里的雙腿,疲憊地靠在路邊屋子的墻壁。
“不過我們總算是到城里了。”白湛尚且還留有余力,隔著帷帽,抬起頭看向牌坊,昭陽城。
白湛拉起靠在一旁的楊訣霜,推推搡搡地帶著她前行,“我的大小姐,再走多幾步就有吃的了,堅持堅持啦。”楊訣霜苦笑地撐起身體,走進所謂的昭陽城。
她們在一處面館落座,“小二,來兩碗陽春面!”楊訣霜吆喝道。店內傳來有力的回復,“好嘞,二位請慢等哈。”
兩碗熱騰騰的面端上木桌,不斷升起的熱氣熏著楊訣霜,讓她感到久違的安逸。她沒有等待白湛,迫不可待地拿起木筷夾起裹滿湯汁的面條,呲溜幾下盡入嘴中,“白湛呲,別愣著啊,快嘗嘗…”,還未吞咽下肚,她的嘴也閑不下說話的勁。
白湛看著楊訣霜這幅模樣,忍俊不禁。撩起帽簾,跟隨著自己的饑腸轆轆去享用美食。
吃飽喝足后,兩人雙眼對視,不知是看到何處,雙雙發笑。
“你仔細瞧瞧你吃的狼狽樣子,嘴角都是油!”白湛邊笑邊把帕子扔給楊訣霜。
“還笑我呢!吃得香福……”楊訣霜下意識地接住了手帕,剛想擦一擦,突然又看到白湛不亞于自己的狼狽,又笑出眼淚,頭上的發飾叮當作響,哪有一副門派掌門女兒的樣子。
兩人經歷了漫長的黑夜,與不知所向的路后,在一家面館落腳,擁有了發自內心歡樂的笑容的機會。逃離了門派的束縛,市井小城的地方也沒有所說的如此不堪危險。
少女的心思越過重重阻攔,兜兜轉轉,在最有煙火氣息的地方安定。多了幾絲從未有過的放松。
片刻后,她們不再這么認為。
“老板,結賬!”楊訣霜爽快地喊出,隨即自信地摸了摸身旁放錢袋的地方。摸空幾下后,楊訣霜感到不對,猛地擰頭,眼下只有狹長的板凳,哪還有什么自己的錢袋。
楊訣霜內心深處的不安升騰起來了,向白湛拋出求助的眼神。
白湛心領神會,內心仍舊記得清清楚楚自己逃出去前所帶的八百文銅錢,可在此刻也如從未出現過一般灰飛煙滅。
“兩位客官,面錢總共16文。”老板一臉微笑等待著兩人的付款,剛剛兩人對于自家陽春面的贊賞他都是有目共睹,無比自信于兩人還能贊賞自己幾句。
“老板啊…你家面真好吃,就是我倆身上的錢不見了………”
“你倆還想吃霸王餐不成!”老板一聽到錢就將笑臉收回,轉而以憤怒的面色示人,“沒門!”他憤怒程度還真不亞于楊訣霜對于沒飯吃的怒氣。
“老板,聽我說完,我這有點小飾品。”楊訣霜不舍地從頭上取下心愛的小叮當,發現老板鄙夷地眼神,辯駁道,“貨真價實!雖然你可以看不出這什么價值,但這個確實可以抵得了這兩碗面。”
楊訣霜訕訕地笑著,心中不斷想著:真是江湖險惡,到底誰偷了我的錢!快收下啊,要笑僵了……
老板打量著兩人,像是認為她們看上去也像哪些大臣的女兒,便也收下首飾,就此作罷。
白湛和楊訣霜走出面館,望著萬里無云的藍天,如同她們兜里的銅錢銀兩一般干凈。
“真是出師不利,肯定是剛剛走進來的時候有人趁機順走了!”楊訣霜惡狠狠地說,但也掩蓋不了內心和眼睛的挫敗。
“事已至此,我有一計。”白湛對著楊訣霜不懷好意地笑。
“這就是你所謂的計謀嗎…”
戴著狐貍面具的楊訣霜撫著琴弦,一弦一音,錚錚有聲。白湛戴著白色面紗,手持己劍,和著音律收放劍鋒自如。白衣與綠裳擁有珠聯璧合的默契,縱使不見其人眉目,也定會叫過路人駐足欣賞幾分。
但她們在街道旁以此賣藝賺錢。
“當下形勢緊急,迫不得已的事。”白湛瀟灑地扭轉手腕展示劍花。身姿矯健,手臂靈活地控制利劍,而其中又蘊藏猛虎般的力量,以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形容不算夸張。
砰!一聲琴音斷絕,盡數琴弦不堪重負地掙斷。白湛的劍鋒不知為何突地擊上細弦,導致最終的賺錢工具也蕩然無存。
圍觀眾人見此一幕,紛紛意識到麻煩而快速離去,只剩得兩人在街邊不知所措地站立。
“這下如何是好,十文、二十文…六十文!”楊訣霜蹲下數了數瓷碗的銅錢,前刻琴弦盡斷的憂慮蕩然無存,白湛即使透過面具也能感受到她的喜悅。
把賺到的銅錢拿去賠租客的琴弦,她們又回歸街頭流浪的情況。
楊訣霜現在如果非常萎靡,那她肯定是癟了氣的氣球,并且這個氣是她自己放的。
“我們一個時辰的唱唱跳跳付之流水了─!”
白湛扶額,“賣藝雖然可以賺錢,但是不能長久。我記得這附近的郊外有個村子。”思索著回答,“我們可以去那里幫助老百姓留宿幾天,先解決吃住問題。”
兩人齊刷刷抬頭觀望泛紫和鳥雀齊飛的天空,意識到要趁早趕路了。
她們沿蜿蜒的靜河,踏著被月色浸潤的野草,獨有的竹林清風攜著陣陣蟬聲輕撫她們的臉龐,染上絲絲睡意。
白湛扭頭看向楊訣霜,皎光讓側臉染上輕柔。
“也許我們的選擇是錯的吧,或許我們真的應該再多修煉自己好讓……”
“住嘴,我認識的你可不是個輕言放棄的人。”,楊訣霜沒有看她,而是自顧自地說著。
“我知道你是比誰都要倔強的人,你不說我都明白。僅僅是這點蹉跎就讓你說放棄,那你不是我認識的白湛。”
白湛意識到楊訣霜認真的勁頭,盡在嘴邊的話語此刻只能用微顫半張著的唇瓣體現。她緩緩轉過頭去,雖是激勵了她,但心中還是飄忽不定,如同兩人的現狀,身如柳絮隨風而逝。
夜不言,人不語。鳥常掠,水永流,寂寥道盡一切無言。
走了多少路她們已經不知道了,也不知道再走一步和放棄分別有什么后果。
余光先行感到了溫暖,抬頭,茅草屋內的燈光將夜的寂寞隔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