賬房先生近來頗有些春風得意。

前任掌柜剛“喂了魚”，新來的那位在上任途中遭遇空難，整艘空艇至今杳無音信。如今鋪子里大小事務皆由他說了算，儼然一副土皇帝的架勢。

什么？問他為什么不自己當掌柜？

沒聽過那句話嗎？鐵打的賬房，流水的掌柜。

在這地界，他還真沒見過哪個掌柜能干長久。

低調，低調。低調才能命長。

唯一可惜的是，那位特派員，也在返程時遭遇不測。近來空艇事故頻發，聽說總會那邊，正考慮雇傭超凡階不死人擔任護衛，削減開支。

這豈不是肉包子打狗？

賬房先生暗自嗤笑，他早就懷疑不少空難背后有不死人的影子，只是如今他們手段愈發高明，連求救信號都能攔截，這才少有丑聞傳出。

可惜啊，早知特派員會遇難，那筆打點費倒是可以省下了……算了，不想這些晦氣事，要是不給錢，人家夠嗆走那么早呢。權當是買命錢罷。

隨手彈出幾枚金幣，賬房先生昂首下了篷車。

“在這兒候著。”

他順手拍了拍年輕馬人的胯部，肩膀當然是夠不著的。

年輕馬人低下腦袋，擠出一個馬人式的的憨厚笑容。在花馬國人類眼中，這些西南馬人總是這般馴良溫順，任誰也難以將他們和北方沙場上那些桀驁不馴的鐵騎聯系起來。

“萬掌柜，別來無恙啊！”賬房先生大笑著跨進店門，聲音洪亮。

“貴客臨門，有失遠迎！”萬三連忙從柜臺后迎出。

兩人把臂相談，笑語寒暄，儼然多年故交重逢。

那架勢，恨不得當場拜了靶子。

角落里，謝溪正被一群顧客簇擁著拍照。他似不經意地朝這邊瞥了一眼，隨即摘下面具，展露笑顏，為下一段祝福視頻做準備。

“萬掌柜，先前那件事考慮得如何？”賬房先生壓低聲音，“我們松煙行可是誠意十足，還望莫要推辭。”

“上茶嘍——”

二人剛落座窗邊的楠木桌，一聲清亮歡快的吆喝便破空而來。

只見一個貓族少女端著搖搖晃晃的木盤，蹦跳而來，尾巴快活地搖擺著，盤中的茶具叮當作響卻滴水未灑。

“成何體統……”賬房先生剛要皺眉斥責，見是個不死人，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罷了，罷了，跟不死人計較什么，小命要緊。

“我來吧，小糖你去忙。”萬三起身接過托盤，利落地布好茶點。

“好嘞！”喵小糖元氣十足地應了一聲，偷瞄兩人一眼，見沒什么樂子，偷偷轉身比了個耶合張影，就又蹦跳著跑開了。

“這個角度超好看！拍照絕了！”遠處很快傳來她招呼其他玩家的聲音。

隨著店鋪生意日益紅火，萬三和謝溪早已忙不過來。

謝溪自開店起就被各路玩家層層包圍，真正打理店鋪的只剩萬三一人，還要分身去收購原料、售賣副本產出、交際應酬、收集情報，忙得腳不沾地。

為此，店里又新招了三名員工。

茶藝師巖溫，皮膚黝黑，性情憨厚靦腆，是本地的花腰人青年，祖輩世代為摩西大酋打理茶園。他精通茶藝，對店內的特色香茶和茶點也很快上手。

另外兩名店員，一位是NPC，名叫阿月，來自附近窩珠人寨子，十六七歲，因家中弟妹眾多，自愿出來做工補貼家用，由老錨叔擔保推薦，覺得在文化店工作比在酒館更安全體面。

另一位就是玩家“喵小糖”，一個不愛打打殺殺的休閑貓娘，是箱神大人從眾多應聘者中挑選出來的。看起來沒什么心眼，沒心沒肺，啊不，天真爛漫，負責活躍店鋪氣氛，同時在論壇上運營店鋪日常。

招募玩家下屬，是箱神大人的一次初步嘗試。

要用魔法打敗魔法。

NPC終究是有極限的，在未獲得逆向干涉藍星現實的能力前，建立一支屬于自己的玩家力量勢在必行。喵小糖，只是一個開始。

如何利用和掌控不死人，不僅是箱神大人，也是索拉瑞姆每一個有遠見的NPC都在思考并實踐的課題。

“實在并非我等有意推脫……”萬三布好茶點，落座后露出無奈的笑容，緩緩開口。

精神網絡中，箱神大人暗自點贊。面對生死仇人，卻能如此談笑自若，萬掌柜，你可以啊。萬三聽到顱內的點評，老臉微熱，旋即壓下異樣，語調依舊平穩。

南詔靈境的開業，不僅在玩家中掀起風潮，更在NPC陣營里投下了一顆重磅炸彈。

《洞云歌》等一系列失傳南詔文獻重現世間的消息，以驚人的速度傳遍了整個西南地域。據說，連遠在春庭的云中國新帝都已聽聞，并遣宮中樂師演練此曲。

大批來自花馬國、云中國乃至四河之地的NPC商會聞風而至，想要探個究竟。

更重要的，他們都想親眼看一看——

那《洞云歌》的“原本”。

哪來的原本？

“凝膠仿造版”行不行？咱們君子之交，講的就是信任，千萬別請鑒定師。

好在，箱神大人對此早有預料。

起手便搶占道德制高點——你不去占，就讓對面占了。

“真正的文化存在于精神，而非器物。”

“這位先生/女士，您仍然執著于‘皮相’嗎？”

“《洞云歌》的偉大，在于其精神跨越千年，仍能與我們共鳴。我們追尋的是它的‘魂’，而非將其視為標價炒作的古玩！”

“我們的宗旨是‘讓南詔文化活過來’，而非倒賣古墓盜掘的古董！”

“若您只關心它是否‘真’，而非它是否‘好’，或許我們的理念并不相通。”

一套KFC下來，大多數追問者都會敗下陣來。

若仍有不識趣者糾纏不休。

萬三便開始講述“南詔文化研究與復興小組”的悲壯往事，講述同伴們的犧牲，甚至不惜自揭傷疤。說著說著，他便眼眶發紅，仰頭強忍淚水，聲音哽咽，那凄愴情狀，令聞者無不動容，仿佛真的歷經了家破人亡之痛。

至此，再追問便顯得不近人情，近乎褻瀆。

若還有人冥頑不靈。

便輪到阿蘿出場。

阿蘿可以就《洞云歌》的任一用典、任一詞匯的歷代異體寫法、與同時期詩文的互文關系，進行深入闡釋。真正的大學者騙不了人，學問本身，就是最好的證明。

這三板斧接連使出，場上便再無人能站立得住。

其中，萬三的表現功不可沒。

箱神大人發現，萬三或許并非一個頂尖商人，卻極具成為一名出色演員的潛質。明明根本不存在什么原本，他卻能毫不心虛，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種屬于“真正學者”的、略帶惋惜與鄙夷的清高。

以人為鏡，照見己身。

任誰站在萬三這面“鏡子”前，都不免自覺沾上了幾分“俗氣”。

眾人皆贊：萬掌柜非是商人，實乃學者。

南詔靈境的生意越發興旺。

外界對“原本”的追索暫告一段落。

當然，總有例外。

譬如眼前這位賬房先生。

他死纏爛打，根本不在乎《洞云歌》的文化價值，嘰里咕嚕說什么呢？也不在意萬三他們的犧牲，關我屁事？更不介意身處道德洼地，高處風大，底下挺好。

他的目標只有一個：《洞云歌》的原本最值錢，我要搞到手！

“溪子，調查清楚了嗎？”精神網絡中，箱神大人傳訊給謝溪。

“沒問題，隨時可以動手。”謝溪面上正應對著合影的玩家，心中意念微動。

“那就今晚，直接喂魚。”箱神大人下達最終判決。

他已厭倦這無休止的糾纏，順便，為萬三報個小仇，日常漲漲下屬忠誠度，同時也降低一分萬三身份暴露的風險。若南詔靈境的萬掌柜被曝是前松煙行的沈掌柜，這招牌可就砸了。

“萬掌柜，務必好好考慮一下。”

“一定，一定，您慢走。”

萬三含笑送走了戀戀不舍的賬房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