減到一百三十斤迎來殘酷的平臺期。所謂系統不過自我要求的標準,當真正挑戰到來,我快堅持不住了。
十七歲零四個月那天,我站在北電三試的紅榜前,陽光刺眼帶著不屑,把我一百三十斤的倒影釘在地上。榜上有名,卻不敢抬頭,怕把別人眼里的光也壓碎。直到一只戴黑框眼鏡的手輕輕碰我:“同學,能幫我拍張照嗎?”——那是我跟日后經紀人顧沉舟第一次見,鏡頭里,我快樂的溢于言表。
母親把粥推到她面前:“醫生說你再胖下去腰椎要融了,你不想當演員了?”
演員——這個詞像一根倒刺,從我十二歲看到劉詩詩雪地里拿著一節梅花枝起舞弄清影時起就扎進靈魂,越掙扎越疼,越痛越傲氣凜然。我舀了一勺粥,舌尖嘗到的是北電招生簡章上那句“外形條件優異者優先”。
第二天,我辦了張一年期的健身卡,像簽生死狀。跑步機履帶上倒映出我晃動的小腹,數字從5.5km/h爬到7.5km/h,又從7.5km/h跌回4.0km/h——我吐得昏天黑地,吐完了繼續跑。
健身教練周姐,是個說話溫柔卻一針見血:“你的夢想成功與否,取決于你對自己身體剖析有多痛。”
我點頭示意,當天夜里把QQ簽名改成:削骨為燈,照我前程。
暗線體重掉得比月經還快。
兩個月三十斤到藝考報名時,她剩一百斤,鎖骨可以盛雨。母親卻開始半夜哭,說女兒的眼睛凹得像兩口枯井。
枯井里有光。
我初試朗誦《戀愛的犀牛》“一切白的東西和你相比都成了黑墨水”,老師抬頭多看了我一眼;復試表演“得知愛人死訊”,她跪在地上哭到干嘔,胃袋里只剩半片沒消化的蘋果。
三試那天,我穿了件白襯衫,腰肢在布料里晃蕩。走廊里,其他考生像一排剛出廠的芭比,而我是一把磨到發亮的鐮刀。
鐮刀最終割到了麥子。紅榜貼出那天,在校門口買了根烤腸,咬一口又塞回紙袋——味覺也跟著脂肪一起死了。
北電的教室比想象中舊,木地板踩上去吱呀作響,像一句欲言又止的批評。
第一節表演課,老師讓她們演“一棵樹”。我蜷在角落,聽見旁邊女孩小聲說:“她好瘦,像被雷劈過的柳樹。”
下課后,那女孩遞給她一瓶零度可樂:“我叫宋枝,以后一起排練呀。”宋枝有梨渦,笑起來像蜜里摻了碎鉆。后來我才知道,宋枝是童星出道,微博粉絲三百萬。
裂縫從一瓶可樂開始。
宋枝教我用修容粉把下頜線刷成刀背,教我睡前貼足貼“排水腫”,教我“女演員的胃要留給紅毯,不是火鍋”。
我學會了,也學會了半夜去廁所摳喉嚨。手指沾著胃酸伸進喉嚨深處,像按下一臺老舊飲水機的紅色開關——嘔出來的不是食物,是“不夠瘦”的焦慮。
大二那年,我接到第一部網劇《薄荷之夜》,演男主死去的白月光。開機前一周,制片人請吃飯,酒過三巡指著我笑:“臉再小一圈,就能當女一了。”
我回家稱體重:一百零三斤。
凌晨四點,我立馬給顧沉舟發微信:“顧哥,有沒有快一點的辦法?”
顧沉舟回了一個診所定位。
診所藏在居民樓里,醫生姓杜,說話帶閩南口音:“溶脂針,一周一次,三次見效。”
針頭扎進腹部時,我想起母親熬粥的蒸汽,想起跑步機履帶上晃動的倒影,想起那年那一節梅花傲骨——所有記憶都融化成一針管淡黃色的脂肪。
三天后,我拍戲吊威亞,突然眼前發黑,從兩米高處摔下來,尾骨骨裂。
病床上,宋枝帶著水果來看我:“圈內人都這樣,你忍忍。”
我望著天花板,聽見自己骨頭里傳來“咔嚓”一聲——不是尾骨,是某根叫“底線”的東西斷了。
《薄荷之夜》播出后,微博漲粉十萬。
最高贊評論是:“這女配瘦得像幽靈,但哭戲絕了。”
我截圖給母親看,母親回:“寶貝,你姥姥說認不出你了。”
那天夜里,我夢見自己站在春晚的舞臺上跳著印象深刻的梅花舞,卻抓到一手冰冷的鐵欄桿。醒來時,枕頭上全是淚。
我開始看心理醫生。
醫生姓沈,留齊耳短發:“你恨自己的身體嗎?”
我呆愣住,半晌說:“我恨它不夠聽話。”
沈醫生遞給她一張紙:“寫十件你身體為你做過的好事。”
寫了:
1.三試那天撐著我跑完八百米。
2.吊威亞摔下來沒讓我癱瘓。
3.小時候背發燒的我去診所。
……
寫到第十條,我突然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原來身體從未背叛,是我一直在凌遲它。七、破曉
畢業大戲,我演《日出》陳白露。
最后一幕,陳白露服藥自盡,卻在舞臺上愣了兩秒,忽然把藥瓶一扔:“我不死了。”
臺下老師皺眉,觀眾竊竊私語。
只有顧沉舟在后臺鼓掌:“改得不錯。”
那天之后,我不再接“白月光”角色,開始演刑警、家暴受害者、甚至農村婦女。
體重回升到一百一十斤,上鏡顯圓,粉絲罵她“發腮”。她回:“角色需要。”
母親來BJ看她,帶了一鍋排骨湯。我啃著排骨,突然說:“媽,我夢到姥姥認出我了。”
母親抹眼淚:“她一直認得,只是你不敢認自己。”
二十七歲,我憑一部文藝片《枯井》拿到最佳女配。
領獎臺上,我穿一襲墨綠長裙,腰肢柔軟:“謝謝我的脂肪,它們曾替我擋過世界的刀。”
后臺采訪,有記者問:“對想考北電的胖女孩有什么建議?”
我想了想,答:“減肥可以,但別削骨為燈,要留點骨頭愛自己。”
當晚,我把QQ簽名改成——
“燈亮了,照見來時的路。路盡頭,站著十七歲的我,平靜地說:‘謝謝你沒把我弄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