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是在下，是在砸。

豆大的雨點前赴后繼地撞在布加迪威航低矮流暢的車頂上，發(fā)出沉悶又密集的鼓點，幾乎蓋過了引擎低沉的嘶吼。

傅延州修長的手指緊握著方向盤，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瞥了一眼腕表，冰冷的金屬表盤指針，冷酷地指向八點一刻。

周家那場該死的、名為晚宴實為相親的鴻門宴，早已開場。油門被更深地踩了下去，昂貴的引擎咆哮著，將這輛漆黑的猛獸推向更快的速度。

就在拐過通往周家莊園最后一個急彎時，刺眼的光柱盡頭，一個單薄的身影毫無征兆地闖了進(jìn)來！

整個世界瞬間被按下了靜音鍵。只剩下心臟在胸腔里沉重狂亂的搏動。

他推開車門，冰冷的雨水夾雜寒意撲面而來。

顧不得昂貴的定制西裝被打濕，他大步繞過車頭。車前幾米遠(yuǎn)渾濁的積水里，蜷縮著一個女子。

長發(fā)被雨水徹底打濕，凌亂地貼在蒼白的臉頰和頸項。身上是洗得發(fā)舊的藍(lán)白條紋上衣，白色九分闊腿褲，白色帆布鞋沾滿泥水。容貌清秀，眉宇間鎖著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嘴唇失血般的灰白。

傅延州幾步跨到她身邊蹲下，雨水順著他發(fā)梢滴落。

“你怎么樣？”聲音穿透雨幕。

女子睫毛顫了顫，緩緩抬起眼。那是一雙極其干凈的眼眸，此刻盛滿驚魂未定的茫然和濃重的倦色。

她試圖撐起身子，動作猛地一滯，倒吸一口涼氣，秀氣的眉頭痛苦擰緊。

傅延州的目光鎖住她下意識護(hù)住的左臂。

藍(lán)白條紋的棉質(zhì)衣袖被擦破一道長口子，邊緣翻卷，露出底下白皙皮膚上一道細(xì)長的擦傷，皮肉翻卷，鮮紅的血珠正不斷滲出，混著雨水蜿蜒成觸目驚心的紅痕。

“你受傷了。”

傅延州聲音沉了下來，帶著不容抗拒，“我送你去醫(yī)院。”

“不！”

女子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臂，聲音虛弱卻異常堅決。她掙扎著，搖搖晃晃站起來，腳步虛浮。

“沒事……真的沒事。”

她重復(fù)著，聲音在雨聲中細(xì)若蚊吟，固執(zhí)得驚人。雨水順著她蒼白面頰滑落。

“你……”

傅延州眉頭緊鎖，伸出手想去扶她。

女子卻像受驚的兔子，猛地后退一步，避開了他的觸碰。

“謝謝，不用麻煩。”

她飛快說完，甚至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低著頭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轉(zhuǎn)身踉踉蹌蹌地朝著與周家莊園相反的方向，幾乎是跑著，一頭扎進(jìn)了更深沉的雨幕和黑暗里。

那抹藍(lán)白條紋的身影在車燈余光中晃動幾下，徹底消失。

他收回目光，轉(zhuǎn)身重新坐進(jìn)駕駛座，引擎咆哮著碾過地上被雨水沖淡的痕跡，朝著燈火輝煌的周家莊園疾馳而去。

***

周家莊園主宅燈火通明，巨大的水晶吊燈將奢華門廳照得亮如白晝，悠揚(yáng)弦樂隱約飄蕩，衣香鬢影，空氣彌漫著名貴香水與食物的氣息。

然而，這浮華之下，一股無形的焦灼正悄然蔓延。

傅延州踏上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皮鞋發(fā)出清脆回響。管家迎上來，臉上堆著職業(yè)化的恭敬笑容，眼神深處卻藏著一絲緊繃。

“傅二少，您來了。”

管家微微躬身，聲音放得很低，“夫人……正在處理一點小事，勞煩您先在客廳小坐片刻，夫人很快就來。”

傅延州深邃的目光在管家臉上停留一瞬，那絲緊繃沒能逃過他的眼睛。

他不動聲色地點點頭，并未多問，眉宇間掠過一絲了然的淡漠。

所謂的“小事”，無非是今晚真正的主角，那位沈家掌上明珠沈如意，又鬧出了什么不合時宜的幺蛾子。

這場由長輩極力促成的“相親”，于他而言，不過是家族利益棋盤上的一顆棋子。

他被引至氣派寬敞的客廳，在柔軟的絲絨沙發(fā)上坐下。時間在弦樂背景音中一分一秒流淌。墻角的落地座鐘發(fā)出沉悶的滴答聲。

不知過了多久，客廳側(cè)后方一扇不起眼的雕花木門被輕輕推開又迅速合攏。一陣刻意放輕卻依舊顯得急促的高跟鞋聲由遠(yuǎn)及近。

傅延州循聲抬眸。

沈夫人沈玉琳率先出現(xiàn)在視野里。

這位以雍容華貴著稱的周家夫人，此刻臉上精心描畫的妝容也掩蓋不住眼底深處的焦灼和一絲狼狽。

“哎呀，延州！真是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沈玉琳的聲音帶著刻意的、拔高的親昵，

“都怪我們家這個不懂事的丫頭！知道你要來，還鬧著要去后花園看什么雨景，結(jié)果淋了一身！這不，剛換好衣服收拾妥當(dāng)，我就趕緊把她帶過來了！”

她的目光帶著不容置疑的催促，緊緊鎖住身邊被推出來的人。

“如意，還不快跟傅二少打招呼？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傅延州傅二少，剛從國外回來不久，年輕有為得很！”

沈玉琳的語氣帶著明顯的引導(dǎo)和強(qiáng)調(diào)。

燈光璀璨，毫無保留地傾瀉在那個被推到舞臺中央的身影上。

傅延州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牢牢定格在那張臉上。

是她！

那個在暴雨傾盆、冰冷刺骨的街頭，被他失控的車擦撞倒地的女人！

那張臉，清秀的輪廓，他絕不會認(rèn)錯。

只是此刻，所有的狼狽和蒼白都被精心地掩蓋了。

濕漉漉的亂發(fā)被打理得柔順光澤，一絲不茍地挽起一部分，露出光潔的額頭和優(yōu)美的頸線，幾縷精心修飾的發(fā)絲垂落頰邊，平添幾分溫婉。

臉上施了薄而精致的妝容，恰到好處地掩蓋了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憊，只留下細(xì)膩光潔的肌膚和淡淡的紅暈。蒼白的唇瓣被柔和的豆沙色唇膏覆蓋，恢復(fù)了幾分血色。

她身上不再是那件洗得發(fā)舊的藍(lán)白條紋上衣和沾滿泥水的白褲子，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剪裁合體的淺杏色長袖絲緞禮服裙。

光滑的緞面在燈光下流淌著珍珠般溫潤的光澤，長袖設(shè)計優(yōu)雅地包裹住手臂，裙擺柔順地垂落，遮住了腳踝。腳上是一雙小巧精致的銀色高跟鞋，與之前那雙被泥水浸染的白鞋判若云泥。

整個人，煥然一新，光彩照人，宛如一顆被精心擦拭后重新放回絲絨襯墊上的明珠，溫婉，嫻靜，帶著世家千金應(yīng)有的矜持與距離感。

“傅先生，您好。”

她微微頷首，聲音輕柔，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靦腆，與雨夜那虛弱卻固執(zhí)的拒絕截然不同，

“我是沈如意。剛才失禮了，讓您久等，實在抱歉。”

她的目光低垂著，長長的睫毛如同蝶翼，輕輕顫動，姿態(tài)無可挑剔。

傅延州面上波瀾不驚，甚至唇角還勾起了一抹無可挑剔的、屬于傅家二公子的禮貌性微笑。

他微微欠身：“沈小姐客氣了。久聞不如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