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零七分，顧氏集團頂樓的落地鐘敲了三下，余音混著中央空調的嗡鳴漫過波斯地毯，在紅木書柜的玻璃門上撞出細碎的回聲。顧景成合上最后一份文件，指尖在眉心按出淺淺的紅痕——今天是九月十七號，十一年來每個這個日子，他總會被一種莫名的心慌攫住，像有根無形的線在心臟上輕輕拉扯。

私人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出一串陌生的本地號碼，歸屬地顯示是市中心的老城區，正是他們家以前住的地方。他劃開接聽，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機身邊緣那道細微的磨損痕跡，那是大學時摔的，當時姐姐蘇婉還笑他“二十歲的人了，拿東西還跟三歲小孩似的毛手毛腳”。

“顧景成？”聽筒里的女聲像冰鎮橘子汽水開瓶時的脆響，清冽里裹著點不容置疑的強勢，尾音微微上翹，是他刻在骨髓里的調子，哪怕隔了十一年，依然精準地戳中記憶的開關。

“哪位？”他的聲音帶著商場練就的沉穩，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窗外——十一年前的今天，也是這樣的晴天，藍得像塊透明的玻璃。救護車的鳴笛撕破了午后的寧靜，將那個總愛揪他耳朵、搶他零食的身影，永遠留在了十七歲的夏天。

“裝什么糊涂？”那邊的語氣陡然拔高，背景里似乎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還有老式自行車鈴鐺的輕響，“我是蘇婉。你姐。”

鋼筆“嗒”地掉在紅木桌面上，筆尖的墨水在文件上洇開一小團灰黑色的云，像極了那天醫院走廊里的陰云。顧景成盯著那片模糊的字跡，喉結幾不可查地滾動了一下。蘇婉，這個名字像被深埋在記憶底層的玻璃碴，平時不覺得，一旦觸碰，就扎得人眼眶發酸，連呼吸都帶著鈍痛。

“現在的詐騙電話都不做背景調查嗎？”他撿起鋼筆，指尖有些發顫，指腹上還殘留著手機冰涼的觸感，“我姐十一年前就不在了。”

“顧景成你找死！”聽筒里的怒吼幾乎要震破耳膜，帶著點氣急敗壞的哭腔，像小時候被他氣哭時的模樣，“四十分鐘！我在你們公司大堂等你！敢遲到一分鐘，我就把你辦公室那盆發財樹拔了喂樓下的流浪狗！我記得它最喜歡啃綠蘿葉子，發財樹估計也合胃口！”

忙音突兀地切斷了對話。顧景成捏著手機站在原地，陽光透過落地窗斜斜地打在他身上，在地毯上投下長長的影子，卻沒帶來絲毫暖意。那盆發財樹是他剛接手公司時買的，當時不過順口跟助理提了句“我姐以前最喜歡擺弄這些花草，說看著它們發芽就像看著希望”——這件事，除了家里人，沒人知道。連助理都只當是老板隨口感慨，記在備忘錄里提醒自己按時澆水。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將手機塞回西裝內袋。或許是哪個知曉內情的故人搞的惡作劇，或許是自己最近趕項目熬了太多夜，產生了幻聽。可腳步邁向電梯時，卻比平時快了半拍，連他自己都沒察覺，指尖正微微發顫。

四十分鐘后，公司大堂的旋轉門帶進來一陣風，卷起幾片不知從哪飄來的銀杏葉。顧景成剛走出專屬電梯，锃亮的皮鞋還沒在大理石地面上站穩，就被一道身影穩穩攔住。

女人穿著簡單的白襯衫和卡其色直筒褲，袖口隨意地卷到小臂，露出線條干凈的手腕，皮膚是那種常年不見強光的冷白。頭發松松地挽在腦后，用一根黑色皮筋扎著，幾縷碎發垂在臉頰邊，被風一吹輕輕晃動。她的眼睛亮得驚人，像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看人時帶著點微微的審視，又藏著不易察覺的熟稔，仿佛昨天才見過面。

最讓顧景成心頭一窒的是，她看起來和自己一般年紀——二十五歲，不多不少。而今天，既是蘇婉的忌日，也是母親每年都會紅著眼念叨的“你姐要是活著，今年該和你同歲了”的日子。

“你還真敢來。”女人仰頭看他，嘴角勾起的弧度，和記憶里十七歲的蘇婉一模一樣，連左邊嘴角那顆小小的梨渦都分毫不差，笑起來時像盛著兩汪淺淺的泉水。

顧景成皺眉，試圖維持總裁的鎮定，可喉嚨卻有些發緊：“你到底是誰？如果是來鬧事的，我會叫保安。”

“鬧事？”蘇婉挑眉，突然伸手揪住了他的耳朵。那力道不重，卻帶著分毫不差的熟悉感——是小時候他搶了她碗里的雞腿、偷偷改了她的考試分數后，她總用的力道，三分懲戒，七分親昵，剛好讓他疼得齜牙咧嘴，又不至于真的受傷。

“嘶——”顧景成下意識地偏頭，余光瞥見路過員工驚愕的眼神，市場部的小張手里的文件夾“啪”地掉在地上，A4紙散落一地。前臺小姑娘手里的咖啡杯晃了晃，褐色的液體在杯壁上劃出弧線，差點灑在米白色的地毯上。

“疼嗎？”蘇婉的聲音突然軟了些，指尖在他耳廓上輕輕捏了捏，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小時候你搶我糖葫蘆，我揪你耳朵你也喊疼，轉頭還不是趁我不注意，把剩下的半串都啃了，渣子掉得滿身都是。”

記憶像被捅破的堤壩，瞬間淹沒了他。他想起十歲那年的冬天，雪下得特別大，壓垮了院墻上的葡萄架。蘇婉把攢了半個月的零花錢給他買了雙新球鞋，自己卻穿著洗得發白的舊棉鞋，凍得鼻尖通紅，還嘴硬說“我不冷，你穿著新鞋去學校，別讓人笑話”。

他想起她拿到重點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舉著燙金的證書在客廳里轉圈，陽光灑在她臉上，比證書還亮。她說：“景成你等著，姐以后賺大錢，給你買帶籃球場的大房子，讓你天天能打球。”

他想起那個暴雨傾盆的午后，他坐在副駕上，看著她握著方向盤的手，指尖還沾著給他買的草莓蛋糕的奶油。她說：“景成，等下吃完蛋糕，我們去給媽買束康乃馨，她昨天說喜歡粉色的。”話音剛落，失控的卡車就帶著刺耳的剎車聲沖了過來，將那束沒來得及買的康乃馨，永遠留在了遺憾里。

“你怎么知道……”他的聲音發啞，像被砂紙磨過，每個字都帶著顫音，尾音幾乎要碎在空氣里。

“我怎么知道？”蘇婉手上加了點勁，眼神卻忽然像被風吹皺的湖面，泛起細碎的漣漪，“我看著你從扎羊角辮的小屁孩，長成現在人模狗樣的總裁，能不知道？你第一次學騎自行車摔掉門牙，是我背著你跑了三條街找診所；你暗戀隔壁班女生，情書還是我幫你寫的，結果被人家當眾念出來，你哭著說再也不跟我說話，第二天又厚著臉皮來搶我的薯片。”

她每說一件事，顧景成的心臟就像被重錘砸了一下，那些被他藏在記憶最深處的細節，那些連母親都未必記得的小事，正被她一件件剝開，攤在陽光底下。

蘇婉突然松開手，從牛仔褲口袋里掏出個東西，遞到他面前。那是枚磨得發亮的銅制鑰匙，上面掛著個歪歪扭扭的小狗吊墜——是顧景成小學三年級時，在手工課上捏的橡皮泥，丑得像個土豆。后來被蘇婉偷偷拿去，找工匠做成了銀質吊墜，一直掛在她的房門鑰匙上。

“這是……”顧景成的呼吸驟然頓住。這串鑰匙在蘇婉的遺物里，用藍色的絲絨袋裝著，他一直收在書房的保險柜里，密碼是蘇婉的生日，連母親都不知道具體位置。

“你以為我是誰？”蘇婉把鑰匙塞到他手里，指尖的溫度透過冰涼的金屬傳過來，像一股暖流鉆進心里，“詐騙犯能拿出這個？”

顧景成握著那枚溫熱的鑰匙，指腹摩挲著小狗吊墜粗糙的邊緣，指尖的顫抖順著手臂蔓延到全身。他看著眼前的人，看著她眼里映出的自己，看著那些刻在時光里的細節一一對應——說話時總愛輕咬下唇的習慣，蹙眉時左邊眉梢微微挑起的弧度，甚至耳后那顆小小的、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的痣，形狀都和記憶里分毫不差。

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住，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眼眶瞬間紅透，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毫無預兆地砸下來。

“姐……”一個字從喉嚨里擠出來，帶著難以置信的哽咽，像被壓抑了十一年的山洪，終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咚”地一聲跪在了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膝蓋撞地的悶響在安靜的大堂里格外清晰，驚得前臺小姑娘手里的咖啡杯“哐當”一聲掉在地上，褐色的液體濺了一地，在陽光下泛著油亮的光。

周圍的抽氣聲、議論聲、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顧景成的眼里只剩下那個站在陽光里的身影。他抬起頭，淚水模糊了視線，卻依然能看清她的輪廓，看清她眼里的心疼。

“真的是你……”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像個迷路很久的孩子終于找到了家，“你回來了……姐……我好想你……”

十一年的光陰，在這一刻仿佛被神奇地折疊。那些午夜夢回的思念，那些深埋心底的遺憾，那些以為永遠無法彌補的虧欠，都在這個尋常的午后，隨著眼前人的呼吸，一點點活了過來。

蘇婉看著他哭得像個孩子，眼圈也紅了。她蹲下身，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像小時候無數次做過的那樣，指尖帶著熟悉的溫度：“傻小子，哭什么？我回來了。以后再也不分開了。”

風從旋轉門鉆進來，卷起地上的銀杏葉，打著旋兒飛過他們身邊，像是時光輕輕的嘆息，又像是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