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王府正廳，空氣凝滯如鐵。

昭武帝高踞主位，威儀如淵似獄，無形的壓力讓空氣都仿佛凍結。

沈廉文垂手侍立一旁，老眼低垂，渾濁眼底卻似毒蛇盤踞，陰冷粘膩地鎖定在那抹纖細的身影上。

肖云汐安靜地立在一旁，低眉斂目，宛如一株無害的菟絲花，柔弱可憐。

唯有她自己知曉，胸腔里那顆心正裹挾著十年淬煉的恨意，正在瘋狂擂動！

在重名利淡親情的將軍府中，她和母親不過是毫無用處、玷污門楣的“江湖游醫”的親眷！

她那殘破病弱的父親是將軍府的累贅和污點，而可憐的祖母，也只不過是他平步青云的踏腳石。

如今那人已坐穩了將軍寶座，想必他早就想鏟除他們這一房“污點”了吧！

也不知這十年間，祖母和父親母親過得如何，她還來不來得及回來盡孝。

“護國將軍肖崢遠攜長子肖明淵，兒媳白妙菀覲見——！”內侍尖利的嗓音，驟然撕裂死寂！

王府大廳門豁然洞開，幾人步入。

為首者，是護國將軍肖崢遠。

年逾六旬，虎背熊腰，朝服加身，即便收斂了沙場煞氣，那久居上位的迫人威勢也如寒刃出鞘，令人膽寒。

他那虎目掃過正廳，當觸及到那抹身影時，剛毅的臉上驟然掠過一絲錯愕！

隨即，那錯愕便被更深的陰鷙和厭惡徹底吞噬！

白妙菀緊隨其后，推著一架陳舊木制輪椅緩步入內。

她面容憔悴，鬢角已染霜華，才三十出頭，卻似被風霜蝕刻了半生。

輪椅上，癱坐著她此生摯愛，亦是此生至痛，她的丈夫肖明淵。

一個被劇毒凌遲了幾十年、全靠妻子那點半吊子的岐黃之術和一口心氣吊著命的廢人！

枯槁如風中殘燭，嶙峋骨架只裹著層灰敗的薄皮，寬大舊袍空蕩蕩地懸著，仿佛下一刻就要散落一地。

臉色是常年不見天日的死灰，顴骨高聳，眼窩深陷如窟窿，嘴唇泛著駭人的青紫。

胸膛起伏微弱，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敗風箱般的嗬嗬聲，仿佛隨時可能斷絕。

然而，那雙渾濁得幾乎失焦的眼，在捕捉到正廳中央那抹嬌俏身影時，倏地爆發出駭人的亮光！

渾濁的淚水洶涌而出，無聲地滑過他深陷如溝壑的臉頰。

他想抬手，想呼喚，喉嚨里卻只擠出微弱得幾不可聞的絕望的氣音。

白妙菀死死咬著下唇，一絲猩紅血線悄然滲出。

目光觸及女兒那張與自己肖似的臉，剜心剔骨的思念和十年煎熬的痛楚瞬間決堤，淚水無聲滾落，砸在冰冷的地面。

十年！以為永訣的女兒，竟站在眼前！

狂喜與心碎交織，幾乎將她撕裂。

而肖云汐在看到父親那形銷骨立、瀕臨潰散的模樣，看到母親早生華發、滿面風霜的瞬間，滔天恨意如同地底巖漿轟然噴發，直沖顱頂！

藏在袖中的雙手驟然攥緊！

指甲深深刺入掌心，殷紅的血珠無聲滲出，滴落在冰冷的青磚地面上！

寢殿內。

玄珩感受著佇命丹溫和而霸道的在他的四肢百骸間流淌，剛剛不能動彈的身體瞬間恢復了活動能力！

虛弱感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他中毒以來從未體驗過的清爽。

他活動了一下筋骨，突然掌心處傳來一陣刺痛，他蹙眉看向正廳的方向。

“霜刃！”聲音低沉如冰。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無聲跪伏于榻前。

玄珩摩挲著腕上的黑鐵鐲子，心下了然。

“盯緊那個女人。一舉一動，隨時來報！”他聲音冷冽。

黑影領命，無聲消散。

他倒要看看，這盤棋局，她要如何落子。

若她只是個徒有其表的花瓶，就算她是那命定之人，也沒資格站在他的身邊。

若她真有攪動風云、破局求生的能耐，待探清她的底細，他也不介意身邊多一助力。

正廳中。

肖云汐狠狠閉上眼，將幾乎奪眶而出的淚生生壓下！

再睜眼時，只余下一片澄澈見底的無辜與懵懂。

她又變回了那朵人畜無害、柔弱可憐的小白花。

肖家幾人向昭武帝行禮完畢后。

帝王那聽不出喜怒的聲音便在凝滯的空氣里傳開，帶著無形的威壓：“肖卿，朕召爾等前來，是為了一樁奇事。你且看看，廳中此女你可認得？”

唰！

所有的目光，瞬間化作無數道利箭，射向肖云汐！

肖崢遠猛地踏前一步，目光如刮骨鋼刀，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濃烈的警告與刻骨的鄙夷，狠狠剮過肖云汐的臉。

他聲如洪鐘，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似淬著毒，不留半分余地：“回稟陛下！老臣——不識此女！”

“哦？”

昭武帝的聲音微微上揚，無形的威壓更重：“她可是言之鑿鑿，稱是你肖家血脈。肖卿，此事你須給朕一個交代。”

肖崢遠感受到帝王的不悅，心頭一凜，面上卻更加義正言辭，甚至帶上了一抹悲憤。

“陛下明鑒！老臣孫女肖云汐，十年前早已夭亡！此事京城人盡皆知！此女不知何處鉆出，妖言惑眾，攀附權貴，污我肖氏門楣，其心可誅！請陛下明察，速將此妖女拿下，嚴刑拷問，以正視聽！”

字字如刀，句句誅心！直欲將肖云汐釘死在恥辱柱上，打入地獄！

白妙菀身體劇顫，如遭雷擊！

她猛地看向肖崢遠，眼中充滿哀求與絕望。

可他寬大的袖袍卻在此時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指尖赫然捏著一枚溫潤的玉佩，那是她臥病在床、命懸一線的婆婆的貼身之物！

無聲的威脅，比冰錐更刺骨！

想到油盡燈枯的丈夫，想到命懸一線的婆婆，想到將軍府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龍潭虎穴……不讓女兒回來，或許……是一種護住她的方式？

巨大的痛苦和無力感瞬間攫住了她。

她絕望地閉上眼，滾燙的淚水無聲滑落，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搖晃了一下，算是……默認了這剜心刺骨的謊言。

肖云汐將母親所有的痛苦掙扎盡收眼底。

心如刀絞，卻……不怨！

若換做是她，亦會如此選擇！

她緩緩移開視線，目光冰冷如萬年寒潭，落在肖崢遠的老臉上。

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勾起一抹冰冷徹骨的弧度！

沈廉文陰鷙的老眼如同盤旋在腐肉上空的禿鷲，在肖崢遠、白妙菀、肖云汐三人之間來回逡巡。

他嘴角那絲幾不可察的冷笑，此刻終于清晰地浮現出來，宛如毒蛇緩緩吐出了猩紅的信子。

時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