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三月的風，還帶著點料峭的余威，卻已按捺不住地撩撥著校園里那幾株老櫻花樹。粉白的花瓣被風一逗，便紛紛揚揚地掙脫枝頭，像一場不合時宜的細雪，又輕又軟，只管往人頭上、肩上落。

巨祥成斜倚在最高那根虬結的枝椏上，校服領口歪著，露出里頭價格不菲的潮牌T恤。他指尖拈著一小簇新摘的櫻花，嘴角噙著一絲慣有的、漫不經心的笑，睥睨著樹下被他的惡作劇驚擾的同窗。他手一揚，那簇粉白便乘著風，打著旋兒，朝樹下幾個抱頭鼠竄的女生兜頭罩下，惹起一片低低的驚呼和敢怒不敢言的嗔怪。樹影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晃動，投下幾分桀驁不馴的蔭翳。陽光透過花隙落下來，碎金似的，卻照不進他那雙深潭似的眼睛——那是被優渥家境和百無禁忌豢養出來的、帶著點涼薄的空洞。他是這里的王，用鈔票和乖戾織就冠冕，無人敢輕易觸怒。春風卷著花瓣拂過他額前微亂的發梢，也帶不起絲毫暖意。

就在這片小小的喧鬧與浮塵里，一個身影安靜地穿過飄飛的花瓣雨，走向教學樓。她穿著洗得有些發白的舊校服，背著一個深藍色的、邊角磨損得起了毛邊的舊書包，腳步輕得幾乎沒有聲音，仿佛生怕驚擾了腳下那些剛落地的花瓣。是許云間，那個幾天前剛轉來的女生。

巨祥成的目光，像被無形的絲線牽引著，從那些驚慌的女孩身上移開，落到了這個闖入者身上。一絲惡劣的趣味在他眼底浮起。他微微抬高了下巴，清朗的聲音帶著刻意為之的嘲弄，清晰地穿透了簌簌的花落聲：“喂，新來的！你那書包，是剛從哪個廢品收購站淘來的傳家寶吧？這年頭，背它出門，需要點勇氣啊！”

話音在微甜的空氣里撞出回響。樹下瞬間安靜下來，連花瓣落地的聲音都清晰可聞。所有人的目光都帶著點驚疑、些許同情，更多的是一種等著看好戲的忐忑，聚焦在許云間身上。

許云間腳步頓住了。她慢慢轉過身，抬起頭。風恰好卷起一捧櫻花，紛紛揚揚，有幾片頑皮地停駐在她烏黑的發頂和洗得發白的舊校服肩膀上。她沒有去看枝椏上那個光芒刺眼的少年，只是微微側過臉，目光平靜地投向自己肩上那幾點粉白。然后，她抬起手——那手指纖細，骨節卻不顯柔弱——極輕、極自然地，像拂去一縷晨光般，輕輕撣掉了肩上的花瓣。動作從容得沒有一絲煙火氣。

做完這一切，她才緩緩抬眼，目光越過紛揚的花雪，投向高處的巨祥成。那眼神里沒有預想中的羞憤或畏縮，只有一種深潭般的沉靜，仿佛他剛才擲出的并非傷人的石子，而是一粒投入深水卻未激起任何漣漪的塵埃。她什么也沒說，只是那樣靜靜地看著他，片刻后，便收回視線，轉身繼續走向教學樓，背影單薄，卻像一株生了根的植物，穩穩地立在飄搖的春色與喧囂里。那片沉靜，無形地壓過了巨祥成刻意張揚的喧囂，讓他指尖殘留的花瓣觸感，忽然變得有些黏膩沉重。他倚在粗糙的樹皮上，第一次覺得這高高在上的位置，有點硌人。

春意漸濃，空氣里躁動著一種屬于年輕肌骨的蓬勃張力。一年一度的校際籃球聯賽在即，體育館里日日爆滿，汗味混合著橡膠地板的微澀氣息，蒸騰著荷爾蒙的熱浪。巨祥成穿著限量版球鞋，鞋面光潔得能映出穹頂刺眼的燈光。他漫不經心地拍著球，昂貴的護腕下，手腕靈活地轉動，籃球在他指尖和地面之間劃出流暢而傲慢的弧線。

幾個隊友圍攏過來，臉上帶著訓練后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討好。巨祥成嘴角一勾，停下球，從旁邊椅子上拎起一個碩大的名牌運動包，“嘩啦”一聲拉開拉鏈。嶄新的、市面上最頂級的戰靴赫然露出，標識炫目，科技感十足，散發著誘人的新皮革和橡膠的氣味。

“喏，”他下巴微抬，語氣如同施舍一場恩典，“都換上。贏了隔壁那群土鱉，獎金算個屁？我老子高興了，一人再配雙簽名款。”他把包往地上一墩，眼神掃過隊友們驟然發亮的面孔，那點光芒里混雜著渴望和一絲被物質輕易收買的卑微，這讓他心底掠過一絲熟悉的掌控感帶來的饜足。

“真心可比鞋底干凈。”

一個聲音，不高，甚至有些平淡，卻像一枚淬了冰的針，精準地刺破了體育館里蒸騰的喧囂和物欲的熱氣。

巨祥成猛地轉頭。許云間不知何時站在場邊不遠處的陰影里，懷里抱著幾本厚厚的書，像是剛從圖書館回來路過。她沒看任何人，目光垂落在懷中的書本封面上，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送進了每個人的耳朵里。那句話輕飄飄的，沒有重量，卻像帶著無形的芒刺，瞬間扎穿了巨祥成用金錢和優越感精心構筑的泡沫。

隊友們臉上那點興奮的光驟然僵住，隨即尷尬地閃爍起來，有些無措地瞥向巨祥成，又飛快地移開視線，去看自己腳下沾了灰的舊球鞋。體育館里只剩下籃球偶爾落地的“砰砰”聲，沉悶地敲打著空氣。

巨祥成的臉色沉了下來，捏著球的手指收緊，指關節泛出用力過度的青白。他感到一股邪火猛地從腳底竄起，直沖頭頂，燒得他耳根發燙。那雙嶄新的、價值不菲的球鞋，此刻像兩塊燒紅的烙鐵，灼得他幾乎站不住。他狠狠瞪向陰影里的許云間，她卻已抱著書轉身，安靜地離開了那片喧囂之地，背影融入走廊的光影，像投入深水的一抹墨跡，轉瞬不見。他杵在原地，昂貴的球鞋踩在光潔的地板上，第一次覺得那光滑的觸感如此冰冷，如同踩在眾人無聲的審視之上。方才那點掌控一切的饜足感蕩然無存，只剩下一種被剝光了置于光天化日之下的羞惱。她怎么敢？那雙沉靜的眼睛，像一面照妖鏡，輕易就映出了他引以為傲的冠冕下，那點可笑又貧瘠的內里。

暮春的傍晚，天色沉沉地壓下來，鉛灰色的云層醞釀著一場未落的雨。放學鈴聲的余韻被一陣刺耳的引擎咆哮粗暴撕裂。一輛線條囂張的黑色轎車，如一頭鋼鐵猛獸，蠻橫地碾過校園門口那條安靜的林蔭道，“吱”一聲急剎，穩穩停在剛走出校門的巨祥成和許云間面前幾米處。車門推開，下來一個中年男人，西裝革履，氣度不凡，眉宇間卻鎖著濃重得化不開的慍怒和一種久居上位的壓迫感。

“祥成！”巨父的聲音低沉，帶著雷霆將至前的壓抑，“跟我回家！立刻！”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兒子，隨即，那目光如淬了毒的刀子，毫不掩飾地釘在巨祥成身旁的許云間身上。少女洗得發白的舊校服，肩上那個深藍色的舊書包，在巨父昂貴的定制西裝和锃亮皮鞋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刺眼而“不合時宜”。

巨父的嘴角向下撇出一個刻薄的弧度，仿佛看到了什么穢物，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地劃破傍晚濕重的空氣：“又是你？祥成最近魂不守舍，成績下滑，是不是你在背后搗鬼？小小年紀，心思不正！我警告你，離我兒子遠點！”他伸出手指，幾乎要戳到許云間的鼻尖，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碴，“我們家祥成，將來是要繼承家業的！你這種……”他上下打量著許云間，從發頂到腳上那雙刷得發白的帆布鞋，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輕蔑，“……這種路邊野草一樣的丫頭片子，也配？”

“野草”兩個字，被他咬得又重又狠，像兩塊骯臟的石頭，狠狠砸向那個安靜站立的女孩。

許云間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她微微垂著頭，烏黑的發絲滑落頰邊，遮住了大半張臉，看不清表情。只有那抱著書本的手指，指節因為用力而泛著清白。暮色四合，風似乎更冷了，卷起地上的落葉打著旋兒。

就在巨父那根象征權威和鄙夷的手指即將落下、那聲輕蔑的“野草”余音未散的瞬間，一道身影猛地插了進來，帶著一股不管不顧的蠻勁。

是巨祥成。

他甚至沒來得及思考，身體已經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幾乎是本能地，他猛地向前跨了一大步，硬生生插在了父親那根咄咄逼人的手指和許云間之間。他個子已經躥得比父親還高些，此刻挺直了脊背，像一堵驟然拔地而起的墻，擋住了父親所有傾瀉而出的怒火和鄙夷。

空氣仿佛凝固了。巨父臉上那層志在必得的慍怒瞬間碎裂，被一種難以置信的驚愕取代。他伸出的手指僵在半空，微微顫抖，似乎無法理解眼前這忤逆的一幕。他的兒子，那個他習慣了呼喝、習慣了用財富和威嚴去塑造的兒子，此刻正用一種近乎陌生的、帶著防御姿態的眼神瞪視著他。

“爸！”巨祥成的聲音有些發緊，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沙啞，卻異常清晰地響在壓抑的暮色里，“您別這么說她！”他深吸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了一下，像是要給自己鼓足勇氣，“她……她不是您想的那樣！”

他自己也被自己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和話語震住了。喉嚨里像堵了團滾燙的棉花，灼得他聲音發顫。為什么會站出來？為什么擋在她前面？這些念頭電光火石般掠過腦海，卻抓不住一個清晰的答案。他只是清晰地感覺到，父親口中那“野草”兩個字，像兩把鈍刀，割得他心口某個地方生疼，比以往任何一次訓斥和耳光都要尖銳。那堵橫亙在父親與許云間之間的、屬于他的身體，微微顫抖著，不是因為恐懼，而是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預料過的、洶涌而陌生的情緒在沖撞——那情緒里，混雜著一種遲來的羞恥，一種莫名的保護欲，還有一種尖銳的刺痛，仿佛父親辱罵的，不僅僅是他身后的女孩，更是他自己靈魂深處某些剛剛開始萌動、卻尚未命名的東西。

暮色沉沉地壓下來，像一塊巨大的、吸飽了水分的灰色絨布。巨祥成獨自坐在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手指無意識地劃過桌面上那道不知何時刻下的、深深的劃痕。窗外，那幾株櫻花樹花期已盡，枝頭只剩下零星幾片殘瓣，在漸起的晚風中瑟瑟地堅持著。空氣里浮動著塵埃、書本油墨和一種名為“告別”的寂靜氣息。

畢業，像一場盛大而倉促的潮水，裹挾著所有人向前奔涌，卻也將一些東西永遠地沖刷擱淺在記憶的灘涂。喧囂散場，教室里空蕩蕩的，只剩下他一個人。他拉開抽屜，手指卻觸到一個不屬于書本或文具的硬物邊緣。動作頓了頓，他遲疑地將其抽了出來。

那是一本厚厚的作文本。深藍色的硬殼封面，邊角有些磨損，是許云間的。

心臟毫無預兆地重重一跳，擂鼓般撞擊著胸腔。他幾乎是屏住了呼吸，帶著一種近乎虔誠又摻雜著巨大惶恐的復雜心情，輕輕翻開了封面。紙張摩擦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在寂靜的教室里被無限放大。里面夾著的東西，首先攫住了他的目光——

那是一枚櫻花標本。

花瓣被壓得極薄，近乎透明，邊緣微微卷曲，卻依舊固執地保持著盛放時的粉嫩色澤。脈絡纖細清晰，像凝固了的生命印記。它被小心地夾在作文紙之間，如同一個被時光定格的春天碎片。

巨祥成的指尖懸停在標本上方，微微顫抖。那輕薄的粉色，仿佛還帶著那個早春午后微涼的風息，帶著樹下她抬頭時沉靜的目光，帶著他當時居高臨下拋出的嘲弄……所有的畫面紛至沓來，撞擊著他的神經。他小心翼翼地移開那片脆弱的花瓣，仿佛怕驚擾了一個沉睡的夢。標本之下，是幾行清雋而有力的鋼筆字，寫在一篇作文的標題位置。

那標題，像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他混沌的心緒：

**《愛是靈魂的轉校生》**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如同缺氧的魚。那幾個字在他眼前跳動、放大，每一個筆畫都帶著滾燙的溫度，烙印進他的眼底，直抵靈魂深處。那個被他喚作“野草”的沉靜女孩，那個在他用金錢砌起的圍墻上投下第一道裂縫的轉校生，原來早已用她無聲的方式，為這場猝不及防的、將他整個靈魂連根拔起又重塑的劇變，寫下了如此精確而詩意的注腳。

原來，那不是一場誰對誰的馴服或拯救。是一場轉校。一個陌生的、名為“愛”的旅客，悄無聲息地在他的靈魂深處落了戶，從此，他貧瘠的荒原上，開始有了四季流轉，有了櫻花飄落，有了沉靜的注視與無聲的拔節生長。窗外的暮色徹底吞噬了最后的天光，教室里一片朦朧的昏暗。巨祥成久久地凝視著那枚小小的櫻花標本和那行字，指尖終于輕輕落下，極其溫柔地、近乎觸碰易碎品般，撫過那薄如蟬翼的花瓣邊緣。仿佛這樣，就能觸碰到那個早已遠去的春天里，她拂落花瓣時，指尖殘留的那一絲微涼與沉靜。寂靜中，仿佛能聽見光陰在花瓣上緩緩流淌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