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夢游·笑酒仙(終章)
玉葫蘆脫手墜地,發出沉悶的玉石輕響,滾落塵埃。笑酒仙的身體如同被抽掉了所有筋骨,徹底癱軟在冰冷狼藉的酒漿與血污之中。口鼻間再無一絲氣息,胸膛也停止了起伏,只有皮膚下那些暴凸的、如同青黑色毒蛇般的血管,還在不甘地搏動著,透出令人心悸的、垂死掙扎般的赤紅魔光,將周遭映照得一片妖異。
死寂。絕對的死寂籠罩著這片廢墟。連塵埃都仿佛凝固了。
就在那最后一絲微弱心跳即將徹底熄滅的剎那——
嗡!
那滾落在地的玉葫蘆,猛地一震!并非外力所致,而是葫蘆內部那粘稠翻滾的赤紅魔血核心處,一點被壓制到極限、幾乎湮滅的清冷光點,驟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純粹光芒!
這光芒并非刺目,卻帶著一種穿透一切虛妄、直抵本源的穿透力!它瞬間穿透了層層疊疊的污穢血光,如同黎明前最純凈的那一縷天光,頑強地刺破了黑暗!
光芒所及,葫蘆內狂暴翻騰的赤紅魔血,如同遇到了克星,發出了無聲的、充滿怨毒與恐懼的尖嘯!粘稠的血漿劇烈地扭曲、沸騰,試圖再次吞噬這光點,卻被那清冷純粹的光輝牢牢頂住,甚至隱隱有被逼退、凈化的趨勢!
幾乎就在玉葫蘆內清光爆發的同一瞬間——
笑酒仙那沉寂如死灰的識海最深處,一點微弱的、幾乎被血色魔焰徹底吞噬的靈光,受到了冥冥中那純粹清光的牽引,猛地一跳!
“醉……非……醉……”
“醒……非……醒……”
那六個字,不再是模糊的囈語,不再是靈魂的吶喊,而是化作了一道橫貫意識宇宙的、不可磨滅的法則烙印!它帶著在毀滅盡頭被淬煉出的、前所未有的清晰與堅定,驟然亮起!
轟隆!
意識宇宙中,那翻騰咆哮、仿佛要焚盡一切的血色魔焰長河,被這法則烙印的光芒悍然貫穿!如同滾湯潑雪,光芒所及之處,污穢的赤紅被飛速凈化、驅散!那無數尖嘯嘶吼的怨毒魔念,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鬼影,發出凄厲的哀嚎,寸寸瓦解!
現實中的軀體,那沉寂的心臟猛地一顫!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緊接著,第二下!第三下!
咚咚!咚咚!咚咚!
心跳聲由慢到快,由微弱到強勁,如同復蘇的戰鼓,敲碎了死亡的沉寂!每一次搏動,都強有力地泵動著血液。皮膚下那些暴凸蠕動、透射赤紅魔光的青黑色血管,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狠狠壓制、沖刷!赤紅的魔光在清冷月華的強勢反攻下,節節敗退,被逼回血管深處,最終被奔騰的新生血液徹底淹沒、凈化!
覆蓋在身體表面的薄薄血痂和污垢,在心臟強勁的泵動下紛紛崩裂、脫落。露出的皮膚,不再是之前的粗糙或傷痕累累,而是呈現出一種溫潤如玉的光澤,隱隱有清冷的月華在皮下流轉。那些被陶片撕裂、被魔血侵蝕得深可見骨的恐怖傷口,此刻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蠕動著、彌合著。新生的血肉如同月下初綻的白蓮,純凈無瑕,帶著玉石般的微光。最驚人的是后背那道幾乎致命的巨大傷口,此刻已完全愈合,只留下一道淡淡的、如同月牙般的銀色痕跡,非但不顯猙獰,反而透著一股神秘的道韻。
沉寂的丹田氣海,此刻如同解凍的春江,發出江河奔涌般的轟鳴!浩瀚磅礴的力量在其中洶涌激蕩!這力量不再是之前“酒神游”身法催生的飄渺內息,也不再是月華洪流的清冷,更不是魔血的暴戾。它是一種全新的、融合了萬載月華之精粹、經歷了魔血蝕骨之淬煉、最終在“醉非醉,醒非醒”的法則烙印下涅槃重生的——本源之力!
清冽如冰泉,浩瀚如星河,流轉間帶著一種古老蒼茫的韻律,更蘊含著洞穿虛妄、逍遙自在的醉意真諦!
“呃……”一聲悠長而深沉的吐息,如同沉睡巨龍蘇醒的初吟,從笑酒仙口中緩緩吐出。他緊閉的眼瞼微微顫動了一下,隨即,猛地睜開!
不再是之前的迷離醉眼,也不是被魔焰充斥的瘋狂赤瞳。那是一雙怎樣的眸子?
清澈!澄澈得如同被月華洗練了萬載的寒潭,倒映著宇宙星辰的微光。深邃!目光流轉間,仿佛有亙古的時光長河在眼底無聲奔涌,蘊含著看透生死的蒼茫與洞悉世情的明悟。而在那清澈與深邃的最深處,一抹揮之不去的、帶著三分戲謔七分狂放的醉意,如同烙印在靈魂深處的印記,非但沒有消失,反而在經歷了毀滅與重生的洗禮后,變得更加純粹、更加逍遙自在!
醉非醉,醒非醒。萬般掛礙,皆作浮云。
他緩緩地、極其自然地坐起身。動作沒有絲毫滯澀,流暢得如同山澗流水。破碎襤褸的衣衫下,新生的肌體勻稱而蘊含著爆炸性的力量,流轉著溫潤的玉光。他低頭,看向自己攤開的雙手。掌心曾被魔血侵蝕的傷口早已消失無蹤,皮膚光潔細膩,指節修長有力。意念微動,一縷凝練如實質、散發著清冷月輝與醇厚酒香的能量,便如同溫順的游龍,在指尖歡快地纏繞、跳躍。
力量!前所未有的力量感充盈著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那是肉身與靈魂同時完成終極蛻變后的完美掌控!更重要的是一種“明悟”,一種掙脫了“醉”與“醒”表象束縛、觸摸到某種真實本源后的通透與自在。
他的目光,落在了身旁那樽安靜躺在地上的玉葫蘆上。
此刻的玉葫蘆,光華內斂。之前沖天的清輝與妖異的血芒都已消失不見。葫蘆表面,那溫潤的白玉質地似乎變得更加通透,內里也不再是月白瓊漿或赤紅魔血,而是化作了一片緩緩旋轉、深邃無垠的微縮星河!點點星輝在葫蘆內沉浮明滅,流淌的“酒液”便是那璀璨的星河本身,散發著永恒、浩瀚、包容一切的蒼茫氣息。那股清冽空靈、滌蕩神魂的酒香,變得更加幽遠深邃,仿佛來自宇宙的源頭。
笑酒仙嘴角自然而然地向上彎起,那笑容里,有歷經生死后的釋然,有得窺大道的欣喜,更有一種勘破虛妄后的、發自靈魂深處的逍遙與不羈。他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拂過玉葫蘆溫潤微涼的表面。
指尖觸碰到葫蘆的剎那,那葫蘆仿佛與他心意相通,化作一道柔和的流光,自動飛入他攤開的掌心。入手微沉,卻又輕盈無比,仿佛托著整個星空的重量,又似拈著一片無重的鴻毛。葫蘆口處,那緩緩旋轉的星河中心,一點最純粹的星芒微微閃爍,仿佛在回應著他的觸碰。
“好寶貝。”他低語一聲,聲音清朗,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卻又殘留著一絲醉后的慵懶沙啞。再無半分猶豫,他仰起頭,舉起玉葫蘆。
沒有傾倒的動作。葫蘆口對準嘴唇的瞬間,葫蘆內那流淌的星河微微一蕩,一線凝練如液態月華、卻又閃爍著億萬星塵光輝的“酒漿”,如同擁有生命般,自動地、無聲地流淌而出,沒入他的口中。
無法用言語形容其滋味!
極致的冰寒瞬間貫通四肢百骸,仿佛靈魂都被投入了宇宙深空的絕對零度。但這冰寒之中,卻蘊含著最蓬勃的、創世般的生機!緊接著,是難以想象的醇厚!那并非凡俗酒液的辛辣或甘甜,而是無數星辰生滅、時光流淌、大道至理所凝聚的混沌之味!浩瀚、蒼涼、古老、深邃!酒液入喉,仿佛不是吞咽,而是整個靈魂都在暢游無垠星河,感悟著宇宙的呼吸與脈動!
磅礴到無法想象的能量,如同溫柔的宇宙潮汐,瞬間席卷全身。然而這一次,這能量不再是毀滅的洪流,而是甘霖,是滋養。它完美地融入他那新生的、如同宇宙胚胎般堅韌而充滿潛能的經脈與血肉之中。每一個細胞都在歡呼,都在貪婪地吸收著這來自星空本源的饋贈。之前剛剛愈合的傷口處,那淡淡的月牙銀痕微微一亮,變得更加清晰、內斂,仿佛蘊含著某種星辰法則。
識海之中,一片空明澄澈。那“醉非醉,醒非醒”的法則烙印,如同定海神針,懸浮在意識宇宙的中心,散發著恒定而柔和的光芒,照耀著每一寸心田。萬般雜念,千種妄執,在這清光照耀下,皆如朝露遇陽,悄然消散。只剩下一種大自在、大逍遙的純粹境界。
他放下玉葫蘆,滿足地、悠長地吐出一口氣。這口氣息悠長如龍,帶著清冽的星輝與醇厚的酒香,在昏暗的酒窖廢墟中凝而不散,久久回蕩。
“哈哈……哈哈哈……”笑聲,終于從他喉間溢出。初始低沉,繼而越來越響,越來越暢快!不再是之前的癲狂,而是一種掙脫了所有枷鎖、洞悉了本真后的酣暢淋漓!笑聲在空曠的廢墟中回蕩,震得殘存的碎石簌簌落下,連彌漫的塵埃似乎都在這笑聲中歡快地舞動起來。
“好一個‘醉里乾坤’!好一樽‘大夢游’!”他朗聲長吟,聲震穹窿,“從此世間,再無笑酒仙!”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一步踏出!
腳下不再是冰冷破碎的地面。空間在他腳下如同水波般蕩漾開來,泛起圈圈透明的漣漪。他整個人并未提氣縱躍,身形卻如同融入了一片無形的、流淌的酒河之中,自然而然地向上“浮”起。
不是飛,不是躍,而是“游”!
他的動作看似隨意,甚至帶著幾分醉后的踉蹌與不羈。腳尖在虛空中輕輕點過,如同醉漢踏著無形的臺階,又似游魚擺動尾鰭,每一次“點踏”,身形便如同瞬移般出現在數丈之外,留下淡淡的、帶著酒香星輝的殘影。速度看似不快,卻超越了空間的限制,縮地成寸!姿態更是飄逸絕倫,寬大的破舊衣袍在無形的氣流中翻飛鼓蕩,宛如謫仙踏云,又如醉龍遨游星海!
酒神游?不!這是脫胎于生死之醉、融匯了星河道韻、超脫了凡俗武學藩籬的——大夢游!
眨眼之間,他已“游”至酒窖那被之前玉葫蘆光柱沖破的巨大穹頂破口處。清冷的月光,混合著外界新鮮的空氣,如同瀑布般傾瀉而下,照亮了他挺拔如孤峰的身影。
他并未立刻離去,而是懸停在破口邊緣,如同踏在月光凝結的臺階上。回首,目光最后一次掃過下方那片埋葬了無數陳釀、也見證了他生死涅槃的廢墟酒窖。狼藉、破碎、死寂,空氣中還殘留著淡淡的硝煙、血腥與變質的酒氣。然而,在他那雙倒映著星河的眸子里,這一切都蒙上了一層奇異的濾鏡。他看到的不再是毀滅,而是起點。是那壇傳說中的“仙人醉”引他至此,最終卻讓他飲下了遠比“仙人醉”更為浩瀚的“大夢游”。
“醉里乾坤壺中藏,大夢初醒我為真。”他低聲吟哦,聲音在空曠的廢墟中回蕩,帶著一種勘破宿命的了然。隨即,再無半分留戀,他仰頭,將玉葫蘆中那流淌的星河酒漿,再次豪飲一口!
星輝在喉間炸開,滌蕩神魂。
下一刻,他身影一晃,徹底融入那傾瀉而下的清冷月華之中,消失不見。只留下幾縷若有若無的、混合著亙古星塵氣息的酒香,在破口處裊裊飄散,證明著此地曾發生的一切并非虛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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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后,滄瀾江畔,血楓渡。
深秋的寒意已濃如刀鋒,江面濁浪翻涌,嗚咽的風聲卷起岸邊如血的紅楓,打著旋兒撲向渡口那面殘破的“血魔宗”旗幡。旗幡下,黑壓壓一片人影,煞氣沖天。為首三人,身著猩紅如凝血的長袍,正是血魔宗赫赫有名的外堂三兇:“血手人屠”屠剛、“剝皮書生”文若邪、“赤練蛇”陰九娘。
渡口唯一的青石棧橋已被他們占據。幾個試圖過江的樵夫客商,早已被剝光了衣衫,如同待宰的牲畜般被倒吊在棧橋木樁上,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絕望的嗚咽被風撕碎。屠剛正用一柄剔骨尖刀,慢條斯理地在一個肥胖商人油亮的肚皮上比劃著,臉上帶著殘忍的戲謔。文若邪則搖著一柄染血的折扇,饒有興致地欣賞著那些倒吊者恐懼扭曲的面容。陰九娘盤坐在地,一條通體赤紅、頭生肉冠的毒蛇纏繞在她雪白的手腕上,蛇信嘶嘶,碧綠的豎瞳冷冷地盯著江面。
“文老三,你說那‘玉面羅剎’今日真會走這血楓渡?”屠剛舔了舔刀刃上的血珠,甕聲甕氣地問。
文若邪折扇一收,指向江對岸隱約可見的巍峨城池輪廓:“瀾滄城是必經之路。她傷了我們少宗主,想躲回老巢‘玄冰谷’?哼,插翅也難飛過這滄瀾江!少宗主有令,生擒剝皮點天燈,死要見尸抽魂煉魄!”
陰九娘腕上赤蛇猛地昂首,發出尖銳的嘶鳴,仿佛感應到了什么。
就在這時,一陣突兀的、帶著濃濃醉意的歌聲,混著濃烈得化不開的酒香,順著嗚咽的江風飄了過來:
“嗝…醉眼…看花花非花,醒時…走路…路更滑…嘿嘿…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嗝…”
歌聲荒腔走板,吐字含混不清,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鉆入渡口每一個人的耳中。
血魔宗眾人悚然一驚,循聲望去。
只見上游江面,濁浪翻涌處,一葉扁舟正順流而下。舟上無槳無帆,更無艄公。只有一個身影,斜斜地倚在船頭。
那人一身青布長衫,洗得發白,甚至還有幾處不起眼的補丁,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一頭黑發隨意披散,只用一根枯草莖潦草地束在腦后,幾縷發絲被江風吹拂著,拂過他棱角分明卻帶著濃濃倦意的臉龐。他雙眼半瞇半睜,仿佛宿醉未醒,懷里抱著一個看起來極其普通的黃皮酒葫蘆,正有一口沒一口地啜飲著。江風吹得他衣袂翻飛,身形在小小的舟上隨著波濤微微起伏,似乎隨時會被浪頭打翻,卻又奇異地保持著平衡,如同粘在浪尖的一片落葉。
正是消失三月,江湖中已漸有傳言的——大夢主!
“哪來的醉鬼?找死!”一個靠得近的血魔宗小頭目,被那酒氣一沖,又被無視的怒火點燃,厲喝一聲,提著一把鬼頭刀便撲向岸邊,想將這不知死活的醉漢連人帶船劈碎在江中。
那醉漢似乎毫無所覺,依舊瞇著眼灌酒。直到那小頭目獰笑著躍起,鬼頭刀帶著凄厲的破風聲當頭劈下,刀鋒離他頭頂不足三尺!
醉漢才懶洋洋地、仿佛趕蒼蠅般,隨意地揮了揮抱著酒葫蘆的右手袖子。
呼!
沒有驚天動地的勁風,沒有凌厲刺骨的罡氣。只有一股濃郁得如同實質的酒氣,混合著一股難以言喻的、令人心神恍惚的奇異韻味,隨著他衣袖的揮動彌漫開來。
那小頭目臉上的獰笑瞬間凝固。他感覺自己劈下的不是刀,而是陷入了一片粘稠無比、卻又醇香醉人的酒沼!一股無法抗拒的柔韌力量纏繞上他的手臂、身體,帶著一種讓人骨頭發酥、靈魂飄蕩的奇異醉意。他全身的力氣瞬間被抽空,鬼頭刀脫手墜入江中,整個人如同喝醉了酒的麻袋,在半空中手舞足蹈地劃出一道滑稽的弧線,“噗通”一聲,頭下腳上地栽進了冰冷的江水里,只冒出一串咕嘟咕嘟的氣泡。
“廢物!”屠剛勃然大怒,他雖看出這醉漢有些邪門,但自恃兇威,哪里容得挑釁?龐大的身軀猛地前沖,如同蠻象踏地,震得棧橋木板呻吟作響。他蒲扇般的大手并未動用兵器,而是五指箕張,掌心瞬間變得赤紅如烙鐵,帶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血腥焦糊味,腥風撲面,狠狠抓向小舟上那醉漢的咽喉!
血魔宗絕學——化血魔爪!觸之則血肉消融!
醉漢似乎被那腥風熏得皺了皺眉,終于舍得將酒葫蘆從嘴邊移開。面對那足以熔金化石的血爪,他既不閃也不避,反而像是醉得站不穩,身體向后微微一仰,左腳卻如同靈蛇出洞,在濕滑的船頭極其隨意地向前一探、一勾。
動作輕飄飄,渾不著力。
然而,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屠剛那氣勢洶洶抓來的化血魔爪,眼看就要觸及對方衣襟,腳下所踩的棧橋邊緣一塊濕滑的青苔石板,卻毫無征兆地微微一陷!同時,一股微不可查卻又精妙絕倫的柔勁,如同跗骨之蛆,順著他的腳踝瞬間蔓延而上,直透腰眼!
屠剛那龐大的沖勢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失衡和腰眼酸麻打斷!他驚駭地發現自己的重心竟完全失控,前撲的動作變成了一個極其狼狽的趔趄,龐大的身軀如同被自己巨大的力量拋出去的石碾子,轟然朝著小舟旁邊的江面栽去!
“大哥!”文若邪與陰九娘臉色劇變,同時出手!
文若邪手中染血折扇猛地展開,扇骨之中機括彈動,十數點細如牛毛、淬著幽藍劇毒的“蝕骨針”如同暴雨梨花,無聲無息地射向醉漢周身大穴!角度刁鉆歹毒,專破護體罡氣!
陰九娘手腕一抖,纏繞其上的赤冠毒蛇如同離弦之箭激射而出,蛇口大張,兩顆彎鉤般的毒牙閃爍著致命的紫黑色光澤,腥風更甚屠剛!更詭異的是,毒蛇飛射的同時,陰九娘十指連彈,數十道肉眼難辨的赤紅絲線如同活物般后發先至,悄無聲息地纏向醉漢的雙足,正是她成名的“赤練纏絲手”,一旦纏上,毒絲入骨,神仙難救!
毒針如雨,毒蛇如電,毒絲如網!三大兇人聯手,殺機瞬間籠罩整個江面!
那醉漢似乎終于被這接二連三的“打擾”弄得有些不耐煩了。他半瞇的醉眼終于完全睜開了一絲縫隙。
就在他睜眼的剎那——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凝固。
激射的毒針懸停在半空,毒蛇猙獰撲咬的姿態定格,飛舞的毒絲如同被凍結的蛛網。棧橋上倒吊的苦命人絕望的神情,岸邊血魔宗弟子驚駭欲絕的面孔,翻涌的浪花……一切都成了靜止的畫面。
唯一在“動”的,是那醉漢的眸子。
清澈如洗,卻又深邃如淵。倒映著渾濁的江水、如血的楓葉、猙獰的敵人,卻又仿佛穿透了這一切表象,看到了更深層、更本質的……流動。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韻律,是風掠過江面的軌跡,是浪花破碎重組的節奏,是毒針破空時攪動的細微氣流,是毒蛇肌肉蓄力爆發的線條,是毒絲纏繞前行的詭譎路徑……一切能量、物質、意圖的流轉,在他那雙洞穿虛妄的眼中,都化作了清晰無比的“線”。
他動了。
沒有驚天動地的氣勢爆發,只是極其隨意地,將手中那個喝了一半的黃皮酒葫蘆,朝著身前那片被“凝固”的死亡之網,輕輕一潑。
動作自然得如同醉漢酒酣時潑灑殘酒。
葫蘆中那看似渾濁的液體潑灑而出。沒有預想中的酒香四溢。潑出的酒液,在空中瞬間化作億萬顆細密無比、閃爍著奇異微光的晶瑩水珠!
每一顆水珠,都精準無比地撞上了一根毒針的尖端,一條毒絲纏繞的節點,甚至是那毒蛇噬咬軌跡上最薄弱的氣流縫隙!
叮叮叮叮叮叮……!
一連串細密如珠落玉盤的清脆撞擊聲,密集得連成一片,幾乎在同一瞬間爆發!
懸停在空中的毒針,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砸中,紛紛以更快的速度倒射而回!目標赫然是它們的主人——文若邪!
那激射的赤冠毒蛇,被幾顆酒珠精準地撞在七寸和毒牙根部,如同被點了死穴,猙獰的撲勢驟然僵直,碧綠的豎瞳中流露出極致的恐懼,隨即軟綿綿地墜向江面。
而那數十道歹毒刁鉆的赤練纏絲,則被更多的酒珠擊中纏繞的核心節點,蘊含的陰毒勁力瞬間被瓦解,赤紅的絲線如同失去了生命的死蛇,無力地飄散、垂落。
靜止的畫面轟然破碎!
“呃啊——!”
文若邪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他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自己射出的十幾根蝕骨毒針,已經以更快的速度、更刁鉆的角度,狠狠地釘入了他的雙臂、胸腹!幽藍的劇毒瞬間蔓延,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變得如同死人般青灰,手中的染血折扇無力墜地。
噗通!噗通!
屠剛從冰冷的江水里冒出頭,嗆咳著,驚駭欲絕地看著岸上瞬間逆轉的局勢。陰九娘臉色慘白如紙,看著自己瞬間被廢的毒蛇和纏絲手,如同見鬼一般盯著小舟上那個依舊抱著酒葫蘆、仿佛只是隨手潑了杯酒的青衫身影。
“你…你究竟是誰?!”陰九娘聲音尖利,帶著無法抑制的恐懼。
醉漢似乎根本沒聽到她的質問,或者聽到了也懶得理會。他慢悠悠地將黃皮酒葫蘆湊到嘴邊,又灌了一口,滿足地咂咂嘴。目光掃過棧橋上那些倒吊著、幾乎嚇傻的可憐人,又瞥了一眼在江水里撲騰的屠剛和岸上中毒抽搐的文若邪,最后落在如臨大敵、卻又不敢妄動的陰九娘和殘余的血魔宗弟子身上。
那眼神,淡漠得如同看江邊的泥沙。
“滾。”一個字,平平淡淡,從他那還帶著酒漬的唇間吐出。沒有呵斥,沒有威脅,甚至沒有半分情緒波動,就像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但這個字落入陰九娘等人耳中,卻如同九天驚雷在靈魂深處炸響!一股難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懼瞬間攫住了他們!那不是對武力的恐懼,而是對某種更高層次存在的、螻蟻面對蒼穹般的渺小與絕望!仿佛再多停留一瞬,就會徹底化為齏粉,連存在的痕跡都會被抹去!
“走!快走!”陰九娘第一個反應過來,聲音都變了調,哪里還有半分“赤練蛇”的陰狠毒辣,只剩下亡魂皆冒的倉皇。她甚至不敢去管中毒的文若邪和還在水里的屠剛,身形化作一道紅影,頭也不回地朝著遠離江岸的密林深處亡命飛掠!
其余血魔宗弟子更是魂飛魄散,如同炸了窩的馬蜂,哭爹喊娘地丟下兵器,連滾帶爬地跟著陰九娘逃竄,只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
噗通!屠剛掙扎著從水里爬上棧橋,看著瞬間跑得干干凈凈的手下,又看看地上中毒已深、出氣多進氣少的文若邪,再看向小舟上那個自始至終連位置都沒挪動一下的青衫醉漢,巨大的恐懼終于徹底壓倒了兇性。他發出一聲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也顧不上文若邪了,連滾爬爬地跳上岸,邁開大步,朝著同伙消失的方向,狼狽不堪地狂奔而去,沉重的腳步在泥濘的岸邊留下深深的大坑。
轉瞬之間,煞氣騰騰的血楓渡,只剩下江風嗚咽,楓葉飄零,以及棧橋上那幾個依舊倒吊著、目瞪口呆的可憐人。
那醉漢——大夢主,對這一切恍若未覺。他抱著黃皮酒葫蘆,仰頭又灌了一大口,喉結滾動,發出滿足的嘆息。隨即,他身影在小舟上微微一晃,如同水中的倒影被風吹散,憑空消失不見。
只留下那葉無人無槳的扁舟,在渾濁的滄瀾江水中,隨著波濤輕輕搖晃,緩緩飄向下游。船頭,幾滴潑灑出的晶瑩酒珠,在濕漉漉的木板上滾動著,折射著清冷的江楓之光。
棧橋上,一個膽子稍大的樵夫,拼命扭動著被吊得酸麻的脖子,望著那空空如也的小舟和空寂的江面,嘴唇哆嗦了半天,才用盡全身力氣,嘶啞地喊出那個在心頭盤桓了無數遍、卻依舊覺得不可思議的名字:
“笑……笑酒仙!是笑酒仙!他沒死!他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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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華如水,靜靜流淌在江南小鎮濕漉漉的青石巷陌深處。更深露重,白日里的喧囂早已散盡,只有遠處偶爾傳來幾聲寥落的犬吠,更襯得夜色幽深靜謐。
巷子盡頭,一座不起眼的二層小木樓還亮著昏黃的燈火。這是小鎮唯一的茶館兼說書場子,招牌老舊,上書“忘憂軒”三個褪了色的字。此時早已過了打烊的時辰,門板卻還虛掩著,暖黃的光暈從門縫里擠出來,在青石板上拖出長長的影子。
堂內桌椅大多已收拾整齊,只余角落一張小方桌旁還坐著稀稀拉拉幾個茶客,多是些上了年紀、覺少的街坊,或是趕夜路在此歇腳的行商。桌上一盞油燈如豆,火苗跳躍著,映照著居中一位須發皆白、精神矍鑠的說書先生——人稱“金口”張的老爺子。
“……話說那血楓渡口,血魔三兇氣焰何等囂張?剝皮點天燈,抽魂煉魄,端的是無法無天!可憐那幾個過路的,被倒吊在棧橋之上,眼看就要成了‘血手人屠’屠剛的刀下亡魂!”金口張聲音抑揚頓挫,說到緊要處,手中醒木“啪”地一拍,震得油燈火苗一陣亂晃。
聽眾們屏息凝神,連端茶的手都忘了動作。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只聽得滄瀾江上,傳來一陣歌聲!”金口張刻意壓低了嗓音,模仿著那含混的醉腔,“‘嗝…醉眼看花花非花,醒時走路路更滑…嘿嘿…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學得惟妙惟肖,堂內眾人不由得莞爾,緊張的氣氛稍緩。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上游漂來一葉扁舟,無槳無帆!舟頭斜倚一人,破衣爛衫,抱著個酒葫蘆,醉眼迷離,渾似個不知死活的落魄酒鬼!”金口張語速加快,“血魔宗一個頭目,提刀便砍!諸位猜怎么著?”
他故意一頓,吊足了胃口,才猛地提高聲調:“那醉漢只袖子一揮!如同趕蒼蠅一般!那兇神惡煞的頭目,竟自個兒手舞足蹈,‘噗通’栽進了江里,成了落湯雞!”
“哈哈哈!”堂內頓時響起一片輕松的笑聲。
“接著,‘血手人屠’屠剛怒了!化血魔爪赤紅如烙鐵,腥風撲面,直取醉漢咽喉!這一爪下去,便是鐵石也要化為膿血!”金口張神色又轉為凝重,“眼看就要得手!那醉漢卻像是醉得站不穩,腳下一滑,向前一勾……”
他模仿著那輕飄飄的動作。
“怪事發生了!屠剛那幾百斤的龐大身軀,竟像是自己絆倒了自己,一個惡狗撲食,轟隆栽進了冰冷的滄瀾江!水花濺起老高!”
聽眾們發出一陣難以置信的驚嘆。
“‘剝皮書生’文若邪和‘赤練蛇’陰九娘見狀,同時出手!毒針如雨!毒蛇如電!毒絲如網!那真是天羅地網,神仙難逃!”金口張語速如急雨,“說時遲,那時快!那醉漢似乎被攪了酒興,不耐煩了!他醉眼一睜——”
金口張猛地睜大雙眼,試圖模仿那洞穿虛妄的眼神,昏黃的燈光下,竟也透出幾分攝人的意味。
“時間……仿佛都停了!”
堂內一片死寂,落針可聞。
“只見他隨手將酒葫蘆里的酒,朝前一潑!”金口張手臂一揮,做了個潑灑的動作,“那酒啊,化作萬千晶瑩的水珠!叮叮當當!毒針全數倒飛,扎進了文若邪自己身上!毒蛇軟綿綿墜江!毒絲寸寸斷裂!三大兇人,兩個落水,一個中毒倒地,余者屁滾尿流,頃刻間逃得干干凈凈!”
“好!”有人忍不住激動地拍案叫絕。
金口張捋了捋白須,臉上露出神秘的笑容,聲音悠遠:“那醉漢呢?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只留下空空的小舟,飄蕩在滄瀾江上。棧橋上死里逃生的樵夫看得真切,嘶聲大喊——‘是笑酒仙!是笑酒仙回來了!’”
“嘶……”聽眾們倒吸一口涼氣,隨即議論紛紛。
“笑酒仙?不是說他死在仙人醉的酒窖里了嗎?”
“定是他!除了他,誰還有這般神鬼莫測的手段?那般逍遙醉態?”
“大夢游…大夢主…嘿,這名號,聽著就玄乎!”
“血魔宗這次可是踢到鐵板了!痛快!真痛快!”
金口張笑瞇瞇地聽著眾人議論,待聲音稍歇,才慢悠悠地端起桌上的粗瓷茶碗,呷了一口潤潤嗓子,悠然道:“醉里乾坤大,壺中日月長。是仙是凡?是死是生?是醉是醒?嘿嘿,諸位,這江湖路遠,奇人輩出。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誰又說得清呢?或許,那位爺此刻,就在某個不知名的角落,抱著他的酒葫蘆,看著這蕓蕓眾生,醉眼朦朧,笑這紅塵萬丈呢!”
他話音落下,醒木又是清脆地一拍。
“啪!”
“今日書罷,散場!”
昏黃的燈光下,茶客們意猶未盡地起身,低聲談論著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笑酒仙,陸續走出“忘憂軒”。吱呀一聲,虛掩的門板被伙計從里面合上,最后一縷暖光被切斷。忘憂軒的招牌,在清冷的月色下,顯得愈發古舊靜謐。
更深露重,萬籟俱寂。
巷子盡頭,靠近潺潺溪流的轉角暗影處,一塊被歲月磨得光滑的青石上,不知何時,靜靜地立著一物。
那是一個通體溫潤、毫無瑕疵的白玉葫蘆。約莫半尺高,形態古樸到了極致。月光灑落在玉璧之上,清輝流轉,葫蘆內仿佛盛滿了凝固的星河,點點星塵在無聲地明滅、流淌。一絲若有若無、清冽空靈卻又浩瀚深邃的酒香,如同月光本身,悄然彌漫在清冷的夜氣里。
一只修長、骨節分明的手,隨意地從黑暗中伸出,握住了那白玉葫蘆的細頸。動作自然流暢,仿佛它本就該在那里被拾起。
手的主人隱在屋檐投下的濃重陰影里,看不清面目,唯有一角洗得發白的青布衣袂,在穿巷而過的夜風中,微微飄動。
他掂了掂手中的玉葫蘆,感受著那微沉又似無物的奇異分量,以及葫蘆內流淌的星河那亙古蒼涼的脈動。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極淡、極淡的弧度。
沒有言語。他拔開那由整塊星玉雕琢而成的塞子,仰起頭。
一線凝練如液態月華、閃爍著億萬星塵光輝的瓊漿,無聲地流淌而出,沒入他的口中。喉結滾動,發出滿足的、無聲的嘆息。
清冷的月輝勾勒出他仰頭的側影輪廓,下頜線清晰而流暢。隨即,他身影向后微微一退,便徹底融入了身后濃得化不開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見。
仿佛從未出現過。
唯有那塊光滑的青石上,殘留著一圈極其細微、被夜露微微沾濕的圓形痕跡。石旁,幾片被夜風卷落的枯黃楓葉,在濕潤的青石板上打著旋兒。
更遠處,不知是哪家晚睡的孩童,用稚嫩含混的嗓音,咿咿呀呀地哼著不知傳了多少代的古老童謠,順著夜風,斷斷續續地飄來:
“……醉步踏倒千山雪,醒時猶見月當頭……”
“……莫問仙蹤何處覓,葫蘆倒掛大江流……”
“……笑酒仙…笑酒仙…醉醒乾坤…大夢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