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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駛離了喧囂的市區,窗外的景色漸漸被低矮的民居和蔥郁的綠意取代。夕陽的余暉將道路染成金紅色,如同一條通往過去的時光隧道。小嶼坐在后座,膝蓋上緊緊攥著那條舊毯子,目光怔怔地望著窗外飛逝的陌生又隱約透著熟悉感的街景。他的身體依舊緊繃,像一張拉滿的弓,但呼吸卻比預想中平穩一些。三姐林嵐坐在他旁邊,沒有刻意找話題,只是偶爾用平穩的語調,指著窗外某個不起眼的角落說:“那條小路拐進去,以前有家賣麥芽糖的,你總鬧著要吃。”或是:“看那邊,以前是片水塘,夏天好多蜻蜓。”她的聲音像輕柔的風,拂過記憶的塵埃,不著痕跡地勾勒著模糊的輪廓。
大姐林靜專注地開著車,從后視鏡里看著弟弟沉默的側臉,手心微微出汗。四姐林玥的信息每隔幾分鐘就會無聲地閃現在她手機屏幕上:
>**林玥:**路線暢通。老宅周邊500米凈空。安全屋(應急組)在街角XX便利店后。七妹已就位。
>**林玥:**目標區域無異常。大門已開鎖。室內燈光已調至暖黃最弱檔。
>**林玥:**收到。保持靜默。祝順利。
車子最終在一條安靜的老街邊停下。暮色四合,街燈尚未亮起,只有各家窗戶透出的溫暖燈光。眼前是一棟帶著小院子的兩層舊式樓房,外墻有些斑駁,墻頭爬滿了郁郁蔥蔥的爬山虎。院門虛掩著。
“到了。”大姐林靜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熄了火,沒有立刻下車,透過后視鏡看向小嶼。
小嶼的目光死死釘在車窗外那棟老房子上。夕陽的最后一絲金邊勾勒出它沉默的輪廓。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樹清晰可見,枝頭果然掛滿了沉甸甸、紅瑪瑙般的果實,壓得枝條低垂。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在他胸腔里沖撞,混雜著陌生、恐懼,還有一絲被強行喚醒的、源自血脈深處的牽引。他抓著毯子的手指關節泛白,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
“不急。”三姐林嵐的聲音如同定海神針,“我們就在這里坐一會兒。或者,你想先看看院子里的石榴樹?就在門外。”
小嶼的喉結劇烈滾動了一下。他猛地推開車門,幾乎是踉蹌著沖了下去!沒有走向院門,而是像被無形的力量釘在了原地,隔著低矮的院墻,死死地盯著那棵掛滿果實的石榴樹。夕陽的余暉穿過枝葉縫隙,在樹下灑下細碎的光斑。記憶的碎片如同被驚起的鳥群,在腦海中混亂地翻飛:
***模糊的畫面:**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是九姐林晶!)舉著竹竿,試圖夠高處的石榴,他在樹下仰著頭,急得跳腳。
***破碎的聲音:**“小豆丁別急!看我的!”……
***舌尖的幻味:**飽滿的果粒在口中爆開,酸酸甜甜的汁水……
“啊……”一聲短促的、壓抑的嗚咽從他喉嚨里擠出。他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身體晃了晃。林嵐立刻上前,沒有觸碰他,只是站在他側后方半步的位置,像一道無聲的屏障。
“樹還在,果子很甜。”大姐林靜也下了車,走到他身邊,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目光也膠著在那棵樹上,“今年結得特別多。”
小嶼沒有回應。他的視線艱難地從石榴樹上移開,緩緩掃過虛掩的院門,落在里面那扇熟悉的、漆色剝落的舊木門上。那扇門后面……是什么?
勇氣和恐懼在他體內激烈地交戰。他抓著舊毯子的手,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白,仿佛那是連接過去與現在的唯一纜繩。終于,在令人窒息的漫長沉默后,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又像是被某種無法抗拒的力量推動著,極其緩慢地、一步一頓地,朝著那扇虛掩的院門走去。
林靜和林嵐屏住呼吸,緊隨其后,保持著一步的距離。
推開院門,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小院里的氣息撲面而來——泥土的濕潤、草木的清香,還有一絲歲月沉淀的、老房子特有的木質味道。小嶼的腳步在院子里再次停頓。他的目光掃過墻角廢棄的秋千架(繩子果然舊了)、水泥地上模糊的粉筆畫痕跡、還有那棵近在咫尺的石榴樹。樹根旁,一塊小小的、形狀奇特的石頭半埋在土里。
他走了過去,蹲下身,手指顫抖著,拂去石頭表面的浮土。石頭表面坑坑洼洼,隱約能看到用稚拙的筆觸刻畫的、歪歪扭扭的線條,像太陽,又像一張笑臉。指尖觸碰到那粗糙刻痕的瞬間,一個名字如同閃電般劈入腦海——**“小嶼石”**!這是他自己撿回來,用樹枝刻的“寶貝”!
記憶的閘門被這塊小小的石頭徹底撞開!不再是模糊的碎片,而是帶著溫度和聲音的洪流!
***清晰的畫面:**他蹲在這里,用樹枝專注地刻著石頭,陽光曬得頭皮發燙。
***響亮的聲音:**“大姐!大姐!看我的太陽石!”
***溫暖的觸感:**一只溫柔的手落在他汗濕的頭發上,帶著寵溺的笑意:“我們小嶼真厲害!刻得真好!”
“嗚……”小嶼猛地捂住嘴,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壓抑的、破碎的哭聲再也無法抑制,從指縫間溢出。淚水洶涌地砸落在“小嶼石”上,洇開深色的痕跡。這不是花園重逢時那種撕心裂肺的宣泄,而是帶著巨大委屈和遲來了十五年的、孩子終于找到失物般的悲慟。他記起來了!這塊石頭!這個院子!還有那個摸著他頭發的、溫暖的聲音!
大姐林靜早已淚流滿面,她再也無法克制,緩緩地在小嶼身邊蹲下,沒有擁抱,只是伸出手,像十五年前那樣,帶著無盡的思念和失而復得的顫抖,極其輕柔地、試探性地,覆蓋住他緊握著石頭和舊毯子的手。
這一次,小嶼沒有像在花園里那樣死死抓住大姐的手。他的哭聲在姐姐的手覆蓋上來的瞬間,奇異地停頓了一下,隨即轉化為更深沉、更委屈的嗚咽。他沒有抽回自己的手,反而像是找到了某種支撐,身體微微向大姐的方向傾斜,額頭抵在了大姐溫暖的手臂上!這個依賴的姿勢,比任何擁抱都更讓林靜心碎又狂喜!
三姐林嵐站在一旁,淚水無聲滑落,臉上卻帶著如釋重負的、欣慰到極致的笑容。心靈的歸航,在這一刻,終于完成了最重要的一次拋錨——他主動地、帶著記憶的重量,靠向了最初的港灣。
哭了很久,小嶼的嗚咽才漸漸平息,只剩下身體偶爾的抽噎。他依舊靠在大姐的手臂上,額頭抵著那片熟悉的溫暖,仿佛汲取著力量。他抬起淚眼朦朧的臉,看向那扇通往屋內的舊木門,眼神里沒有了最初的恐懼,只剩下一種近乎虔誠的探尋和一絲……怯生生的渴望。
“想……進去看看嗎?”大姐的聲音哽咽得厲害,帶著小心翼翼的詢問。
小嶼吸了吸鼻子,沒有立刻回答,目光卻牢牢地鎖在那扇門上。他緩緩站起身,依舊抓著那塊“小嶼石”和舊毯子。他不再需要攙扶,腳步雖然還有些虛浮,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一步一步,走向那扇門。
林靜和林嵐跟在他身后,像最忠誠的護衛,也像最虔誠的信徒。
推開沉重的木門,一股混合著舊書、木頭和淡淡樟腦丸的氣息撲面而來。客廳里光線昏暗而柔和(林玥的功勞),家具蒙著防塵布,顯得空曠而寂靜。小嶼的目光幾乎沒有在客廳停留,他像是被無形的線牽引著,徑直走向通往二樓的樓梯。
樓梯是木質的,踩上去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如同時光的回響。每一步,都像踏在記憶的琴鍵上。他在一扇緊閉的房門前停下。門板上貼著一張早已褪色模糊的奧特曼貼紙。
大姐林靜的手有些抖,她拿出鑰匙,輕輕打開了房門。
房間里很整潔,也蒙著防塵布。但靠窗的那面墻——三姐林嵐描述過的、貼滿“大作”的墻——裸露著。墻皮果然掉了一大塊,露出里面灰暗的底色,周圍還殘留著星星點點、難以撕凈的彩紙碎片和蠟筆印跡。窗框是舊式的,玻璃有些模糊。窗外,是鄰居家亮著燈火的屋頂,更遠處,是城市邊緣沉入暮色的天空,此刻正燃燒著今天最后一片、最壯麗的“糖紙”晚霞,瑰麗的光透過模糊的窗玻璃,在掉了墻皮的墻壁上投下變幻的光影。
小嶼站在門口,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他的目光貪婪地掃過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小小的單人床位置、靠墻的書桌輪廓、還有那面承載著無數稚嫩涂鴉的殘破墻壁。晚霞的光映在他臉上,照亮了他眼中洶涌的淚水,也照亮了那深埋在眼底、終于被完全喚醒的、屬于“林小嶼”的歸屬感。
他一步一步走進去,走到那面墻前。指尖顫抖著,輕輕撫過那些殘留的蠟筆印跡,撫過那片掉落的墻皮。觸感粗糙而真實。他轉過身,背靠著這面斑駁的墻,面對著門口的大姐和三姐,也面對著窗外那片絢爛到極致的天空。淚水無聲地流淌,但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恐懼,而是巨大的、幾乎將他淹沒的悲傷、釋然,以及一種終于落地的、沉重的安寧。
他緩緩地、極其吃力地張開嘴,仿佛第一次學習說話,聲音沙啞、破碎,卻又帶著一種穿越了十五年漫長黑暗的、清晰無比的確認:
“這……這里……是我的……**房間**。”
不是疑問,是陳述。是宣告。
十五年的漂泊,十五年的尋找,十五年的冰封與解凍……在這一刻,在這間彌漫著舊時光氣息、墻壁斑駁、被“糖紙”晚霞溫柔籠罩的房間里,終于找到了它的終點。
大姐林靜再也支撐不住,靠在門框上,泣不成聲。三姐林嵐走上前,沒有擁抱,只是伸出手,輕輕地、穩穩地,覆在小嶼緊握著“小嶼石”的手上。
窗外,最后一絲霞光沉入地平線,街燈次第亮起,像無數顆被點亮的星辰。而房間里,那顆迷失了十五年、歷經風霜的星星,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軌道,穩穩地懸掛在名為“家”的夜空中央,被九顆恒久守護的溫柔星辰環繞。
歸航,已成。而家的燈火,自此長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