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琦聽不見，但清晰看到那毫無波瀾的側(cè)臉和決絕轉(zhuǎn)回的姿態(tài)。

無聲宣告：他存在，但毫無意義，甚至困擾。

心口火星徹底熄滅。只剩灰燼。他默默低頭，手指用力捏緊書本邊緣，指節(jié)泛白。桌肚新書的油墨味刺鼻。腳邊垃圾桶的酸餿味鉆入鼻腔。

這是他的位置角落邊緣。他剛才可笑的悸動，在她眼中，恐怕比垃圾桶氣味更不值一提。

講臺，王老師板擦重敲講臺，“砰砰”悶響蓋過嘈雜。

“都安靜！拿出語文書！翻第一課！”聲音洪亮嚴(yán)厲，“高二了！打起精神！高考獨木橋，已在腳下！……”

訓(xùn)誡像墻，隔絕了林琦和那個靠窗的世界。他強迫抬頭看黑板，看王老師，試圖集中注意在“前途”“拼搏”的字句上。

可眼角余光，不由自主地、緩慢地滑向斜前方角落。看到慕煜挺直的背脊，看到她抬手，纖指將滑落發(fā)絲別到耳后，露出白皙小巧耳垂。陽光跳躍發(fā)頂，暈開淺金光暈。側(cè)臉輪廓清晰安靜，如冰冷石膏像。

林琦猛地收回目光，用力閉眼再睜開，死死盯住黑板“勸學(xué)”二字。攤開筆記本，筆尖重重落在左上角，仿佛要釘死所有翻騰念頭。

“故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默念，筆尖沙沙劃動。

就在他低頭書寫剎那，前排靠窗，慕煜平放課桌下的左手，指尖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她垂眼，長睫掩蓋眼底一絲極細微的波瀾。投入深潭的微小石子，漣漪轉(zhuǎn)瞬即逝。桌肚深處畫本上，那道用力擦拭的長痕，留下毛糙印記，像微小傷口。

講臺上，王老師聲音回蕩。窗外，老榕樹枝葉輕搖，篩下細碎光斑。

王老師的訓(xùn)誡如悶雷滾動。“高考”“獨木橋”“千軍萬馬”……砸在少年心湖。林琦強迫自己盯著黑板，筆尖機械移動，抄錄“故不積跬步……”。筆畫帶著自虐的專注，試圖釘死悸動、失落和垃圾桶的氣味。眼角余光卻總被磁石牽引，捕捉斜前方靠窗的剪影。

慕煜背脊筆直。陽光在她栗色長發(fā)跳躍。她抬手，纖指將發(fā)絲別到耳后，動作優(yōu)雅，卻如羽毛搔刮林琦心尖。側(cè)臉靜謐專注，如玉像般美麗冰冷。林琦心下沉，字跡加重。那對視，果然是他單方面的盛大幻覺。

“鈴——”

下課鈴如同赦免。空氣松弛，喧囂炸開。

“憋死我了！”楊哲夸張伸懶腰，骨頭輕響，轉(zhuǎn)頭拍林琦肩膀，“喂，林琦！走，哥帶你去熟悉環(huán)境，認食堂！民以食為天！”眼神雀躍。

林琦剛要婉拒，褲兜手機震動。屏幕顯示“姑姑”。心一緊，立刻起身對楊哲做抱歉手勢：“不好意思，接個電話。”快步走出教室，閃進走廊盡頭消防通道。

電話接通，冷靜條理、不容置疑的女聲傳來，背景有紙張翻動：“林琦？第一天感覺怎么樣？新班級適應(yīng)嗎？”

“還好，姑姑。”聲音下意識放低拘謹。

“嗯。重點高中，機會難得，珍惜。學(xué)習(xí)不能松懈，目標(biāo)明確。這學(xué)期補習(xí)老師聯(lián)系好了，周末開始，時間表晚點發(fā)你。”

“知道了。”

“生活費司機下午放你宿舍。記住，心思放正事上，亂七八糟同學(xué)關(guān)系少摻和。你的路，和他們不一樣。明白嗎？”

“明白。”喉頭滾動。

“嗯，有事給秘書打電話。”忙音響起。

林琦握手機靠冰冷墻壁，深呼氣。姑姑的話如無形枷鎖，套回“寄人籬下”和必須背負的期望。垃圾桶旁的窘迫變得矯情。他閉眼再睜，眼底波瀾壓下，只剩現(xiàn)實重壓。整理表情，走回喧囂走廊。

楊哲在門口等著，一把攬過他肩膀：“走走走！再晚紅燒肉沒了！”不由分說拉他向食堂。

食堂人聲鼎沸，飯菜味混雜。窗口排長隊。

“看！黎大美女！”楊哲突然用胳膊肘捅林琦，朝一個方向努嘴。

林琦心一跳，望去。不遠處靠窗位置，慕煜、黃穎穎和一個氣質(zhì)沉穩(wěn)的男生坐在一起。那男生穿著同樣校服，但舉止間有種超越年齡的從容，正溫和地對慕煜說著什么。慕煜微微側(cè)頭聽著，神色依舊清淡，但少了些在教室的緊繃。黃穎穎則嘰嘰喳喳，不知說了什么，逗得慕煜唇角極淡地彎了一下。

那抹淡笑，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林琦心里漾開漣漪。隨即，一股更深的澀意涌上。那個男生是誰？他們看起來……很熟。

“喏，那個男的!”楊哲壓低聲音，帶著點看好戲，“祁珩。咱們班，不，整個年級的焦點人物。根正苗紅，家里背景深不可測。學(xué)霸，學(xué)生會副主席。跟慕煜、黃穎穎他們算一個圈子的。”語氣有自嘲有習(xí)以為常，“跟我們可不是一路人。”

祁珩。林琦默念這名字。對方似乎察覺到視線，抬眼望來。目光平靜，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在林琦身上短暫停留，隨即平淡移開，仿佛只是掠過一件無關(guān)物品。那目光讓林琦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像被剝開審視。

“喂，傻大個兒！看什么呢？該你了！”楊哲聲音拉回他。排到了打菜窗口。

林琦慌忙收回目光，胡亂指了兩個菜。端著餐盤跟楊哲找了離慕煜她們很遠的角落坐下。飯菜寡淡。

“哎，林琦，你跟那個慕煜，名字還挺像哈？”楊哲扒拉著飯突然說。

林琦夾菜手頓住，心臟輕撞。慕煜。名字無聲滾過，隱秘悸動。他強作鎮(zhèn)定“嗯”。

“不過人家是真大小姐，”楊哲壓低聲音，“家里做高端畫廊藝術(shù)品收藏，南江豪門。黃穎穎家搞地產(chǎn)的。祁珩家更厲害，長輩在那個圈子，能量大。跟我們不是一路人。”自嘲淡然。

林琦默默吃飯。豪門、大小姐、根正苗紅……構(gòu)筑的世界對他遙不可及。姑姑叮囑回響：“你的路，和他們不一樣。”那點小火苗在冰冷壁壘前微弱可笑。靠近的資格似乎被剝奪。

“咳！咳咳咳……”黃穎穎那邊，她被辣椒嗆到，猛咳起來臉通紅。慕煜連忙放下筷子拍她背。祁珩遞水。

楊哲眼睛一亮，三兩口扒完飯抹嘴：“嘿嘿，機會來了！”端起自己那碗飄著厚厚紅油的酸辣湯，惡作劇笑容掛臉上，徑直朝黃穎穎那桌走去。

“黃大小姐，喝口湯順順？”楊哲聲音洪亮，帶著戲謔，碗幾乎湊到黃穎穎鼻子下。刺鼻的辛辣味直沖黃穎穎。

黃穎穎剛緩過氣，被這氣味一沖，又劇烈咳嗽起來，眼淚都出來了。她憤怒抬頭，看清是楊哲，眼中怒火更盛：“楊哲！你有病啊！”聲音帶著嗆咳后的沙啞。

慕煜蹙眉，冷冷看向楊哲。祁珩也皺眉，眼神帶著不贊同。

“不識好人心啊黃穎穎，”楊哲笑嘻嘻，毫不在意，“看你咳得可憐，特意貢獻我的珍藏酸辣湯，獨家秘方，包治百咳！”

“滾！”黃穎穎氣得抓起桌上的餐巾紙盒就砸過去。

楊哲早有防備，靈活一閃，嘴里不停：“別不識好人心啊！這可是獨家秘方！你看你咳得臉都紅了，多可憐……”

“可憐你個頭！”黃穎穎又氣又惱，站起來就要搶那碗湯潑回去，“你給我！”

楊哲靈活一閃，紙盒擦著他肩膀飛過。湯碗一晃，幾滴滾燙的紅油潑濺出來，不偏不倚，落在慕煜放在桌邊攤開的速寫本一角！

“啊！”黃穎穎驚呼。

慕煜臉色瞬間冷了下來。那本子很新，畫著她上午未完成的琴房素描。污紅的油漬迅速在素白紙面暈開，像丑陋的傷疤，覆蓋了部分線條。

空氣瞬間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