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房外的走廊，消毒水的氣味終于被一種更鮮活、更溫暖的氣息所取代。林曉東抱著林安，動作僵硬得像一臺首次加載新程序的機器人。他不敢用力，生怕自己那雙習慣了跟鋼筋水泥打交道的手，會捏碎這個瓷娃娃般的小生命；他又不敢太松，唯恐這個剛剛降臨的、屬于他的全世界，會從臂彎里滑落。

懷里的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笨拙，皺了皺小小的鼻子，不滿地哼唧了兩聲。林曉東的心瞬間揪緊，身體比在五百噸的壓力機前還要緊繃。

“你倒是晃晃啊！木頭一樣！”王秀琴在一旁看得又好氣又好笑，她從丈夫手里接過早就準備好的紅糖雞蛋，不由分說地塞到林曉東嘴里，“快吃！吃了才有力氣！等會兒蘇晴出來了，你可得好好照顧！”

林曉東機械地咀嚼著，眼睛卻一刻也不敢離開懷里的兒子。他看著那張皺巴巴的小臉，看著那緊閉的、像兩條細線的眼睛，看著那頭稀疏柔軟的胎發。他忽然覺得，自己過去三十年所做的一切，無論是炸開大山，還是填平東海，其工程的復雜性和精密性，都遠遠不及眼前這個小生命萬分之一。

這是一個自洽的、完美的、可以自我迭代的“系統”。他有獨立的能源供給，有復雜的神經傳導，有無限成長的潛力。而自己，這個所謂的“總工程師”，在此刻，卻連最基礎的“操作手冊”都沒有。

“林總指揮，恭喜！恭喜啊！”高建國和莊為民一群人圍了上來，臉上洋溢著真誠的喜悅。

“這孩子，眉眼像你，鼻子像蘇晴，將來肯定是個大帥哥！”

“林工，這可是您最小的工程，也是最偉大的工程啊！”

林曉東聽著這些善意的恭維，只是咧著嘴傻笑。他感覺自己的大腦，那臺能同時處理上萬個變量的超級計算機，此刻已經徹底被幸福和一種陌生的、名為“父愛”的情感數據流給沖垮了，完全宕機。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不合時宜地從走廊盡頭的護士站傳來。

“林總指揮！您的加急電話！是國投行打來的！”一個小護士探出頭，焦急地喊道。

這聲音，像一盆冷水，瞬間將林曉東從初為人父的喜悅云端，拉回到了冰冷的現實。他將孩子小心翼翼地交給母親，那份柔軟溫熱的觸感剛一離開，一股熟悉的、沉甸甸的責任感便重新壓上了他的肩膀。

他快步走到護士站，接起了那個沉甸甸的黑色聽筒。

“喂，我是林曉東。”

電話那頭，傳來國投行一位副行長焦急的聲音：“林總！出事了！‘龍脈’計劃，卡住了！”

林曉東的瞳孔猛地一縮：“說清楚，是哪個環節？”

“是……是‘龍脈’一期工程最重要的控制性節點——云貴高原的烏蒙山隧道群！我們派出的先遣勘探隊，被當地給攔住了！設備不準進場，人員不準勘測，就這么僵持了快一個星期了！”

“當地？”林曉東的眉頭皺了起來，“是哪個部門？”

“不是部門，是云州省節畢地區的行署。”電話那頭的聲音充滿了無奈，“他們……他們對我們規劃的路線，有異議。”

林曉東掛掉電話，臉色已經恢復了往日的冰冷和平靜。他走到剛剛被護士推出來的蘇晴病床邊，俯下身，輕輕握住她有些冰涼的手。

蘇晴臉色蒼白，但精神還好。她看著丈夫凝重的表情，輕聲問道：“出事了？”

“沒事。”林曉東搖搖頭，用手指溫柔地梳理了一下她額前被汗水浸濕的亂發，“一點小麻煩，我去處理一下。你好好休息，家里，就交給你了。”

蘇晴看著他，沒有多問。她只是點了點頭，囑咐道：“注意安全。”

……

三天后，云貴高原，節畢。

行署大樓的會議室里，煙霧繚繞。林曉東獨自一人，坐在長條會議桌的一側。他對面，則坐著以行署專員趙德勝為首的一眾地方官員。

趙德勝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身材微胖，皮膚黝黑，一雙小眼睛里，閃爍著精明而又固執的光。他沒有跟林曉東客套，開門見山，直接將一份印著“紅頭文件”的報告，推到了林曉東面前。

“林總指揮，久仰大名。您是國家的大功臣，我們地方上，理應全力支持您的工作。”趙德勝的語氣很客氣，但話里的內容，卻帶著刺，“但是，支持歸支持，我們也要為我們節畢地區八百萬老百姓的切身利益負責！”

他指著墻上掛著的那張巨大的“龍脈”規劃圖，手指重重地點在了那條貫穿了整個節畢地區的紅線上。

“您的這條線，我們研究過了。從科學上講，可能是最優選擇。距離最短，地質條件最好，施工難度最小。我承認，您是個天才的工程師。”

趙德勝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強硬起來：“但是，從我們地方發展的角度看，您這條線，是錯誤的！是脫離群眾的！”

他拿起一支筆，在地圖上，畫出了另一條歪歪扭扭的、繞了一個大彎的虛線。

“您看，您的路線，從我們節畢地區的邊緣穿過，完美地避開了我們所有的縣城和工業區。路是修通了，可我們節畢的老百姓，一點光都沾不到！要想上您這條高速，還得先在山路上開三個小時的車！”

“而我的這條線，”他指著那條虛線，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它將直接穿過我們的地級市中心，連接我們最重要的三個工業縣！這才能真正地帶動我們地方的經濟發展！這才是真正的，為人民服務！”

林曉東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那副“為民請命”的嘴臉，心里卻跟明鏡似的。

穿過市中心？連接工業縣？說得好聽。實際上，那條虛線所過之處，全都是節畢地區近年來規劃的、地價最貴的開發區！趙德勝不是在為人民服務，他是在為自己的政績，為那些和他關系密切的地產商，服務！

“趙專員。”林曉東終于開口，聲音平靜得像一潭古井，“你的這條路線，比原路線，要長出三十七公里。需要多打穿三座隧道，多架設七座高架橋。根據我們的模型測算，工程造價，將至少增加四十億。施工周期，將延長一年半。”

“最關鍵的是，”林曉東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你這條線，強行穿過市中心，將對整個城市的規劃，造成毀滅性的、不可逆的破壞。一條高速公路，像一把刀，把城市劈成兩半。噪音、污染、交通割裂……這些后果，你想過嗎？”

“那是我們地方政府需要考慮的問題，就不勞林總指揮操心了！”趙德勝毫不退讓，他拍著胸脯，說得大義凜然，“為了發展，付出一點代價是值得的！我們節畢人民，不怕犧牲！”

林曉東看著他，忽然笑了。他知道，跟這種人，講道理，講科學，是沒用的。他的腦子里，只有他自己那點小算盤。

“好。”林曉東點點頭，竟然出人意料地，沒有再爭辯。“既然趙專員這么有信心，這么為民著想。那我原則上，同意對原路線，進行重新論證。”

趙德勝愣住了。他準備了一肚子的話，準備跟這個京城來的“欽差”好好掰掰手腕。可對方，竟然這么輕易就……服軟了？

他還沒來得及高興，林曉東接下來的話，卻讓他如墜冰窟。

“不過，趙專員，我丑話說在前面。”林曉東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跳梁小丑。“‘龍脈’計劃，是我們國投行用‘基建債券’向全國人民融的資。每一個項目，都必須通過我們那個‘可持續發展綜合評估模型’的嚴格審核。人心，是一個變量。但經濟效益，同樣是一個硬指標。”

“既然你要改線，可以。但是，因為改線而增加的四十億投資，以及未來可能出現的運營虧損，按照我們國投行的風控原則，必須由項目申請方，也就是你們節畢地區行署，提供全額的、無限連帶責任的財政擔保。”

“也就是說，”林曉東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如果這條路，將來還不上債券的本息。我們國投行，將有權，直接從你們節畢地區的財政收入里，把這筆錢，劃走。”

“你……你……”趙德勝的臉，瞬間就白了。

林曉東沒有理他，徑直走到門口，拉開門，對著門外早已等候多時的、來自云州省其他幾個地市的代表，朗聲宣布道：

“另外，我在這里宣布一件事。‘龍脈’計劃二期工程，‘國家級智慧物流樞紐中心’的選址工作，正式啟動。樞紐中心，將優先考慮，落在‘龍脈’一期工程沿線，施工配合度最高、綜合效益最優的節點城市。”

說完，他不再看會議室里那個已經呆若木雞的趙德勝一眼，轉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