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打著醫院的玻璃窗，像無數細小的指尖在叩問。江凡站在洗手間的鏡子前，盯著自己蒼白的臉。水珠順著她的發梢滴落，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剛才匆忙中濺到的自來水。

她機械地擦干手，白大褂口袋里的紙條像一塊燒紅的炭，即使沒有觸碰也灼痛著她的皮膚。

“江醫生？“護士小李探頭進來，“3號病房的病人問您什么時候過去復查。“

江凡深吸一口氣，將那張被揉皺又展平的紙條重新塞回口袋深處。“現在就去。“

VIP病房區的走廊異常安靜，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江凡在門前停頓了三秒，才抬手敲門。

“請進。“是蘇蔓甜美的聲音。

推開門，病床上的女孩正靠在床頭刷手機，氣色比昨晚好了許多。而陸今安——江凡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尋找那個身影——他站在窗邊，背對著門口，修長的身影被晨光勾勒出一道冷硬的輪廓。

“江醫生來啦！“蘇蔓熱情地招呼，“今安，別站在那里了，醫生來了。“

陸今安緩緩轉身，目光如昨晚一樣銳利。他穿著深藍色西裝，每一寸都熨帖得一絲不茍，與七年前那個穿校服的少年判若兩人，卻又在某些細微的表情上讓江凡的心臟猛然收縮。

“早上好，蘇小姐。“江凡強迫自己專注于病人，“感覺怎么樣？“

“好多了！多虧了江醫生。“蘇蔓眨著大眼睛，“今安說你是最好的醫生，果然沒錯。“

江凡的手指在病歷本上微微收緊。最好的醫生？陸今安會這樣說？七年前他連告別都沒有，現在又憑什么評價她？

“只是常規診斷。“她平靜地說，開始例行檢查，“疼痛有沒有緩解？“

“嗯，幾乎不疼了。就是還有點悶悶的...“

江凡專注地聽著蘇蔓的描述，卻感覺到一道視線始終落在自己身上。當她抬頭時，陸今安已經移開了目光，正低頭查看手機。

“情況穩定，可以出院了。“檢查結束后，江凡合上病歷本，“注意休息，不要劇烈運動。“

“太好了！“蘇蔓歡呼，“今安，我們可以去看那個展覽了！“

陸今安嘴角微微上揚，那是一個江凡陌生的表情——禮貌而疏離的微笑。“嗯，等你完全好了再說。“

他轉向江凡，聲音低沉：“江醫生，能借一步說話嗎？“

江凡的指尖發涼。“關于蘇小姐的病情，我已經——“

“不是關于她。“他打斷道，眼神突然變得銳利。

走廊上，消毒水的氣味比病房里更濃。陸今安站在窗邊，陽光透過百葉窗在他臉上投下條紋狀的陰影。

“紙條你看了。“這不是問句。

江凡抬起下巴：“看了，但我不會去。“

“為什么？“

“陸總，“她刻意用這個稱呼，“七年足夠讓一個人學會不再犯同樣的錯誤。“

陸今安的眼睛微微瞇起，那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動作，江凡記得太清楚了。“你認為當年是我的錯？“

“失約的人是你。“江凡的聲音比她想象的要穩，“被丟下的人是我。“

“我沒有——“

“江醫生！急診科需要支援，連環車禍！“一個護士急匆匆跑來打斷。

江凡如蒙大赦：“我馬上來。“她對陸今安點頭，“失陪了。“

轉身的瞬間，她感覺手腕被抓住。陸今安的掌心溫熱干燥，與記憶中一模一樣。

“今晚十點，“他壓低聲音，“我會等到你來為止。“

江凡掙開他的手，沒有回答，快步走向電梯。但即使電梯門關上，她仍能感覺到那道目光穿透金屬門板，如影隨形。

急診科一片混亂。三輛救護車同時到達，擔架上的傷員呻吟不斷。江凡迅速戴上手套投入工作，讓忙碌沖散腦中的雜念。

“血壓持續下降！“

“準備插管！“

“家屬在哪里？“

熟悉的指令和呼喊聲中，江凡找回了自己的節奏。直到——

“江醫生，3號床需要你確認。“護士喊道。

她走向指定床位，掀開簾子，然后僵在原地。病床上躺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右腿血肉模糊，但那張臉——那眉眼，那輪廓，活脫脫是少年時期的陸今安。

“患者姓名？“她聽見自己問，聲音飄忽。

“陸明宇，17歲，自行車與轎車相撞，右腿開放性骨折，懷疑內臟出血...“

陸明宇。陸今安的弟弟。當年那個總是跟在他們身后的小尾巴，現在已經長這么大了。

“聯系家屬了嗎？“江凡戴上手套，強迫自己專注檢查。

“聯系了，說是他哥哥馬上到。“

江凡的手一抖，鑷子掉在金屬托盤上，發出清脆的響聲。陸今安要來？在今天？在她剛剛——

“醫生...“少年虛弱地呼喚，“我哥哥來了嗎？他說會很快...“

江凡調整輸液速度：“你先別說話，保存體力。“她轉向護士，“準備手術室，通知骨科張醫生。“

簾子突然被拉開，一陣熟悉的冷香襲來。江凡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

“明宇！“陸今安的聲音里是江凡從未聽過的驚慌。他沖到床邊，完全無視了江凡的存在，“怎么回事？“

“哥...“少年勉強笑了笑，“對不起，我又闖禍了...“

陸今安握住弟弟的手，轉頭對江凡說：“必須由最好的醫生給他手術。“

江凡摘下口罩：“我不是骨科醫生，但我們會安排——“

“我要你主刀。“陸今安打斷她，眼神銳利。

“這不符——“

“江凡。“他直接叫了她的名字，聲音低沉，“求你。“

這個“求“字像一把刀，刺穿了江凡筑起的所有防線。七年前，驕傲的陸今安從未對任何人說過“求“字，即使是面對他父親的皮帶。

“我...“她剛要開口，監護儀突然發出尖銳的警報。

“血壓驟降！“

“心率不穩！“

江凡立刻進入狀態：“準備急救！陸先生，請讓開！“

陸今安被護士拉到一旁，眼睜睜看著江凡帶領團隊展開搶救。她的每一個動作都精準果斷，與剛才面對他時的猶豫判若兩人。

“腎上腺素1mg靜推！“

“繼續輸血！“

“準備緊急手術！“

在一片混亂中，江凡感覺到陸今安的視線始終釘在她背上，沉重得像是一種無聲的懇求。

當推床沖向手術室時，陸今安突然抓住她的手臂：“他會沒事的，對嗎？“

江凡看著眼前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的男人眼中流露出的脆弱，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我會盡全力。“她說，然后抽出手臂，快步跟上推床。

手術室的自動門在身后關閉，將陸今安隔絕在外。江凡深吸一口氣，讓冰冷的消毒空氣充滿肺部。她需要全神貫注，不能有絲毫分心。

但當她戴上手術帽時，一張折疊的紙條從口袋里掉了出來——那張她以為自己已經扔掉的紙條。

“江醫生？“麻醉師詢問地看向她。

江凡將紙條塞回口袋：“準備開始。“

無影燈下，時間失去了意義。江凡的世界縮小到手術視野中的方寸之地，每一刀每一針都關乎一個年輕生命的未來。也許還關乎...她不敢深想的其他可能。

四小時后，江凡走出手術室，疲憊地摘下口罩。走廊長椅上，陸今安立刻站起來，西裝外套皺巴巴的，領帶松開，眼睛里布滿血絲。

“手術很成功。“江凡說，“骨折已經固定，脾臟破裂也修復了。需要在ICU觀察48小時。“

陸今安的肩膀明顯松弛下來，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只是點了點頭：“謝謝。“

“不必。“江凡轉身要走。

“江凡。“他又叫住她，聲音沙啞，“關于今晚...“

“陸先生，“她打斷他，刻意用最正式的稱呼，“你弟弟需要休息，你也應該去換身衣服。“她頓了頓，“至于其他事...七年前就已經結束了。“

說完，她大步離開，沒有回頭。但那張紙條在口袋里，像一塊燒紅的炭，燙得她每一步都走得艱難。

回到辦公室，江凡終于崩潰般跌坐在椅子上。窗外的雨還在下，和七年前那個夜晚一樣連綿不絕。

她閉上眼睛，記憶如潮水般涌來——

十八歲的陸今安站在槐樹下，雨水順著他的發梢滴落：“等我回來，我們就離開這里，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十八歲的江凡踮起腳尖吻他：“我等你，不管多晚。“

但她等來的不是陸今安，而是他母親冰冷的聲音：“江小姐，請你認清自己的身份。今安是要出國深造的人，他的未來里不該有你這樣的絆腳石。“

然后是杳無音信的七年。

江凡猛地睜開眼睛，掏出那張紙條。熟悉的字跡，簡單的幾個字，卻攪亂了她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生活。

她拿起筆，在紙條背面寫下“我不會去“，然后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

但五分鐘后，她又將它撿了回來，小心展平，夾進了醫學詞典的最后一頁。

窗外，雨越下越大。時鐘指向晚上九點四十五分。距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十五分鐘。江凡閉上眼睛，想起蘇蔓的耳語，想起陸今安眼中的脆弱，想起陸明宇蒼白的小臉...

她突然站起身，脫掉白大褂，換上一件外套。在走出門前，她猶豫了一下，從抽屜深處取出一個舊信封——七年前陸今安寫給她的“分手信“。她從未真正相信那是他的本意，所以一直留著，作為某種...證據。

雨中的醫院天臺空無一人。江凡站在他們曾經無數次約會的地方，雨水打濕了她的頭發和衣服。十點整，身后傳來腳步聲。

“你來了。“陸今安的聲音在雨聲中顯得格外清晰。

江凡沒有轉身：“你弟弟的事故不是意外，對嗎？“

“你很敏銳。“陸今安走到她身邊，雨水順著他的輪廓滑落，“這就是為什么我必須見你。他們開始對我的家人下手了。“

“他們是誰？“江凡終于轉頭看他。

陸今安的眼睛在雨中顯得格外黑亮：“七年前逼我離開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