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里街對于京北市人來說,可謂老少婦孺皆知,隨便抓個當地人問問,十個里有九個都知道這地方,還有一個會熱情地告訴你路該怎么走,搭哪趟地鐵,乘幾站。
這里聚集了來自全國各地的珠寶商,無數古董文物和手工藝愛好者同樣趨之若鶩。
十八里街像是一桌大雜燴,裝著酸甜苦辣咸、口味各異的饕餮食客,為他們獻上最豐盛的味覺盛宴。
溫之意以前常來這里淘寶,越往里,正規店鋪越多,好東西也就越多,不過價格同樣叫人望而生畏。再次點兒的呢,就是近處的商鋪店家,好壞參差各半,得靠眼力勁兒去挑。當然,最不保險的就是路兩邊擺地攤的小販們,嘴皮子那叫一個利索,上周剛從大集市進貨來的仿瓷茶壺,他都能給你忽悠成是當年秦始皇喝過、用過的茶具,張口少說百八十萬,最后百八十塊就買走的也不是沒有,讓人啼笑皆非。
這算是行家眼里司空見慣的存在了,大家圖一樂,畢竟是做買賣,真碰上冤大頭,只能說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別人也插不得話。
姜荀第一次來這種地方,算是叫他大開眼界了。
恰逢周末,十八里街人潮洶涌,溫之意帶著姜荀穿梭于一間間店鋪之中,他們的目的并不明確,看的東西也沒個定數,反正各行各類雨露均沾,中國的手工藝文化本就不是幾眼能看全的,因為實在太多了,什么鎏金的、捶揲的、鏨刻的、鏤空的、焊接的、炸珠的、燒藍的、點翠的……凡所應有,無所不有。
她不僅做向導,間歇還要當講解員,為姜荀一一介紹這些工藝的特點。
比方拿捶揲來說,跟花絲鑲嵌淵源頗深,曾是其中非常基礎的制胎步驟,早在唐朝時期就已經興盛起來。所謂制胎,其實就是制作胎形,最開始應用在青銅器上,將青銅板材切割成片,銼刮平整,再經過一連串嵌接和燒焊,鑄胎成型,再進行之后的修飾過程,多用于小件器物。對于花嵌制作,需要更高水平的工藝,胎形也更偏向薄胎,金銀料使得胎體過于厚重,在當時十分難以處理,捶揲工藝就正好是攻破這個難題的良藥秘方,它利用了金銀原料的良好延展性,成型快,有很強的操作空間,成品便更加豐富多彩。
再比如說炸珠,也是各類作品里經常見到的一種工藝技術。炸珠,炸珠,猛一聽上去,像是將材料丟進油鍋里煎炸,炸出來了珠子,其實炸珠的本意和這個過程非常相似,就是將黃金進行高溫熔化,把得到的金液倒入溫水中,由于金液與水存在溫度差,細細的金液在入水瞬間,便會結成一顆顆大小不一的圓形顆粒,最后將這些小金珠按照直徑進行分類,依次焊接到器物表面,拼成各式各樣的圖案。
一門工藝,有它存在的道理和用途,一件作品的完成,往往需要同時使用到很多門工藝技術,有的四五種,有的八九種,更甚者十幾二十種也有,每一步都必須做到心中有數,否則很可能一步錯,步步錯,而這些都是從古至今無數工匠們凝結出的心血和經驗。
溫之意當初被唐云美工廠收為學徒時,最先學習的不是手藝,而是歷史。
匠人之所以成為匠人,除了有手藝,還要有對手藝的理解和敬重,她永遠都記得程春良給自己說過的那句話。
他說:“溫之意你要記住,花嵌是有智慧的,甭管你手里拿著的是金還是銀,沒有智慧,就做不出好東西。”
她那時候多小啊,七八歲的年紀,哪聽得懂這些。
“程老師,什么是智慧呀?我怎么看不到智慧?”
程春良聽了哈哈大笑:“你還小,聽不懂就算了,只要記住就行,等以后長大,自然會明白的。”
如今她成長為能夠獨當一面的手藝人,逐漸領悟到他說的智慧所在。
追求精益,潛心創作,包羅萬象,大道至簡。處處有智慧。
姜荀聽得入迷,問道:“是不是你們花嵌手藝人都喜歡想這些問題?上次在美工廠,教我手藝的老匠人也說過類似的話,說花嵌工藝非常復雜,是業內數一數二的難,還說花嵌能發展到今天這個樣子,相當不容易。你們好像不僅僅把它當作手藝來看,說得夸張點兒,有種微妙的感情在里面。”
“這是有原因的。”溫之意耐心為他解釋,“你不知道,花嵌能走到今天,用‘命途多舛’來形容絕對不過分。花嵌在明清時期發展得最好,近乎完美,那時候專門成立了生產機構,像銀作局、造辦處,全國各地的能工巧匠都被召進宮服役,制作不計成本,越精致越好,所以現在博物館里收藏的花嵌作品,大多都出自這段時期。只可惜后來發生戰亂,花嵌匠人幾乎絕跡了。
“當時有位非常出名的老匠人,做人物做得出神入化,同行里都稱他是‘花絲王’,像這么有名氣的匠人,都因為逃難死在了路上,其他人就更別說了,吃不飽穿不暖,哪里有心思做手藝……
“后來國家好起來了,花嵌這才慢慢走上正軌,不過沒多久,就又開始走下坡路。因為那時候大家受西方影響很大,對咱們自己的東西沒多少興趣,花嵌是依靠國際市場生存的,通過外銷勉強能夠運作。后來亞洲發生了經濟危機,各個花嵌廠都不景氣,本來這個時候如果沉下心創作,開辟國內市場,也能挺過去,可是那些工廠已經習慣了量產,管理松懈,技術把關又不嚴,粗制濫造在國內肯定沒有活路,所以都先后倒閉了,花嵌又幾乎走進了滅絕的境地……
“也就是最近的這十年,花嵌才逐漸恢復元氣,我和蘇喬成為學徒的時候,全國的花嵌藝人加起來,估摸也就小幾百人,而像程老師和一些老匠人,他們經歷過特別困難的時期,所以看得更遠,想得更多。”
花嵌還有這樣一段曲折坎坷的歷史,姜荀是沒有想到的,他以為,像這種國寶級別的手藝,應該一直都被保護得很好,原來事實并非如此。
“走,咱們再去下一家,正好前面是賣花嵌作品的區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