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狀紙驚魂定,寒潭深處取玄陰。
骨沉水澈藏真意,神牛踏浪破迷津。
諦聽伏岸聆幽怨,金雕巡天懾邪心。
玄陰入袋風波定,殘碑古篆隱玄機。
青州十萬大山,獵陽村。晨曦微露,驅散了漫長一夜的陰霾與寒意。張道然家的小院經過昨夜的驚魂變故,雖已收拾整理,但碎裂的青石板、院墻上的裂痕、以及墻角那株悟道茶樹略顯蔫蔫的靈光,無不昭示著昨夜那場與幽冥意志的短暫交鋒是何等兇險。
張道然盤膝坐于院中尚算完好的青石板上,雙目微闔,周身氣息沉凝。經過一夜的調息,以《九轉玄功》內煉真炁,輔以三寶玉如意滌蕩心神,識海中那被幽冥詛咒與冰冷意志沖擊帶來的撕裂劇痛與刺骨寒意,已被強行壓下大半。眉心那道紫金的豎目裂痕印記雖依舊隱隱作痛,灼熱感卻消退了許多,只是顏色似乎更深邃了些,如同內蘊神光。
他緩緩睜開雙眼,目光沉靜如水,緩緩投向院中那尊歪倒在地的八卦紫金爐。爐內,那面破碎的幽藍骨盾雛形與黯淡如同焦炭烙印的三個幽冥符文,依舊散發著絲絲縷縷令人不適的陰寒與怨毒之氣。
“地府…孽鏡臺…轉輪王…”張道然低聲自語,昨夜聆風驚恐的描述與自身神識所感應到的模糊景象,如同烙印般刻在心頭。那黑水玄蛇殘魂的控訴,那端坐骸骨王座、散發無盡威嚴與森然的黑影,還有那順著符文鬼氣逆溯而來的冰冷審視…這一切都無比真實地告訴他,青州十萬大山獵陽村,乃至他張道然以及伙伴,已被九幽地府的某個存在“記住”了。
“嗚…”聆風趴在張道然腳邊,小小的身軀依舊有些萎靡。它耳廓處那圈金紋的光芒比昨夜黯淡了不少,如同消耗過度。它抬起頭,濕漉漉的黑眼睛望著主人,帶著后怕和擔憂:“道然…那個…那個黑影…還有那大蛇的魂…還在下面嗎?它們…會不會派鬼差來抓我們?”
張道然伸手,輕輕撫摸著聆風柔軟的頭頂,溫熱的掌心傳遞著安撫的力量:“暫時不會。那狀紙雖遞了上去,但陰陽有別,律法森嚴,地府行事也需章法,不會即刻鎖魂。況且…”他目光轉向那破碎的八卦爐,眼中閃過一絲厲芒,“那妖蛇殘魂自稱‘伏波殿掌旗使’,奉命鎮守幽冥裂隙,卻在此地為禍一方,吞噬生靈,其言未必全真,其行必有破綻。地府若真明察秋毫,也未必會只聽它一面之詞。”
他頓了頓,語氣轉為堅定:“然,未雨綢繆,有備無患。幽冥之事,詭譎莫測,既已結下因果,便需早做打算。它既有本命仙骨藏于陽世,我等亦可取那寒潭本源之力,以制衡九幽陰寒!”
他的目光投向村外,鷹愁澗的方向。那里曾是大妖盤踞的兇地,如今妖氛散盡,靈雨滋養,生機漸復。但寒潭深處,那連通地下陰河、匯聚了萬年玄冥之氣的潭底玄陰真水,卻是煉制陰屬性法寶或符箓的絕佳靈材!此水至陰至寒,純凈無比,若能收取,或可在應對地府陰差、九幽鬼物時,起到意想不到的奇效。
“大力,穹嘯,聆風。”張道然站起身,聲音沉穩。
“哞!”大力立刻從溪邊站起,斷角處七彩琉璃光暈雖不如巔峰時明亮,卻依舊穩定,牛眼中戰意未消。
“唳!”穹嘯自高空一個俯沖,穩穩落在院墻,翼尖紫電跳躍,銳目掃視四方。
聆風也強打精神,豎起耳朵:“嗚!”
“隨我去鷹愁澗,取那玄陰真水!”
日上三竿,鷹愁澗。
昔日的戰場已徹底變了模樣。新壘的山梁如同一條巨大的土黃色臥龍,橫亙在曾經的裂谷之上,其上木筏鋪就的通路在陽光下顯得安穩而堅實。寒潭之水清澈見底,倒映著藍天白云與四周青翠的山巒,全然不見半分往日的污濁與陰森。潭底那森森的白骨墳場,在靈雨的浸潤和星力余韻的滌蕩下,覆蓋的怨氣陰毒盡去,慘白的骨骼透出一種溫潤的玉質光澤。一些散落在骨縫間的不知名水草種子,竟已頑強地萌發出點點嫩綠,在清澈的潭水中輕輕搖曳。
若非潭邊巖壁上殘留的戰斗痕跡——焦黑的巖石、巨大的爪痕、劍氣犁出的深溝,以及空氣中尚未完全散盡的淡淡焦糊與土腥氣,幾乎讓人無法相信,七日之前此地曾發生過一場驚天動地的除妖之戰。
張道然帶著三靈來到寒潭邊。他換上了一身干凈的青色布衣,背負方天畫戟,腰懸紫金紅葫蘆與三寶玉如意,手中托著那枚玄黃色的乾坤袋。大力立于他身側,斷角處七彩琉璃光暈流轉,與腳下大地隱隱呼應。穹嘯在高空盤旋,銳利的金瞳如同探照燈般掃視著整個寒潭區域,警惕著任何可能的異動。聆風則顯得格外謹慎,它伏在潭邊一塊干凈的大石上,耳朵緊貼石面,耳廓金紋微微閃爍,仔細傾聽著來自大地深處和水下的每一點細微聲響。
“道然,”聆風抬起頭,小臉上帶著一絲緊張,“潭水很安靜,下面的骨頭…也沒有哭聲了。但是…但是水底很深的地方,有一股很沉、很冷、很安靜的力量…像睡著了一樣,沒有昨天那種邪氣,可還是讓人…心里發毛。”
張道然微微頷首,天眼雖未開啟,但神識感知同樣敏銳。他清晰地感應到,潭水表面至清至純,生機勃勃,但越往深處,水溫便急劇下降,一股精純、內斂、浩瀚的玄冥寒意沉淀在潭底,如同深埋地底的萬載玄冰。這股寒意雖不再帶有黑水玄蛇的怨毒妖性,卻依舊蘊含著源自地脈陰河的至陰本源。
“此乃玄陰真水,天地生成的至陰靈粹,非妖力所化。”張道然解釋道,“那妖蛇不過是借此地利修行,鳩占鵲巢罷了。如今妖氛盡去,此水更顯純粹,正是收取的良機。”
他不再猶豫,將手中乾坤袋凌空一拋!
嗡!
玄黃色的布袋懸浮于寒潭上空,袋口自然張開,一股無形的吸力散發出來。袋身表面,玄奧的云紋如同活物般緩緩流轉,散發出淡淡的、包容天地的玄黃道韻。
張道然雙手掐訣,口中默誦《太上洞玄靈寶無量度人上品妙經》中攝物收寶的秘咒:“乾坤無極,收納萬方。玄陰真水,聽吾敕令——收!”
隨著咒語,他指尖射出一道清光,沒入乾坤袋口。
呼——!
乾坤袋的吸力驟然增強!平靜的潭面以袋口下方為中心,緩緩旋轉起來,形成一個越來越大的漩渦!漩渦中心深邃,仿佛直通潭底。
然而,潭水只是旋轉,卻并無多少水流被真正吸入袋中!
張道然眉頭微皺。神識感應中,那沉淀在潭底、精純厚重的玄陰真水,仿佛與整個寒潭乃至地下陰河融為一體,沉重無比,又帶著一種天然的惰性,對乾坤袋的吸力產生了強大的抗拒!如同要搬動一座深埋地底、與大地相連的冰山!
“果然不凡。”張道然低語。他心念一動,改變策略。雙手法訣再變,這一次,引動的是自身精純的九轉玄功真炁,混合著一絲對水行靈氣的親和感悟,化作一道柔和的淡藍色光暈,如同觸手般順著乾坤袋的吸力,探入漩渦中心,緩緩向潭底那團沉靜的玄陰真水包裹而去。
這一次,那玄陰真水似乎感應到了同源的水靈之氣,抗拒之力稍減,如同沉睡的巨獸微微松動。一絲絲、一縷縷精純無比、色澤近于透明、卻又在光線折射下泛著深邃幽藍光暈的玄陰真水,開始被那淡藍色光暈牽引著,脫離潭底,逆流而上,緩緩投入乾坤袋口!
這過程極其緩慢,對神識的操控要求更是精細入微。張道然全神貫注,如同在抽絲剝繭。乾坤袋懸在空中,袋身微微鼓脹,玄黃光芒穩定地閃爍著。
時間一點點過去。
潭面漩渦依舊,被吸起的玄陰真水漸漸增多,如同一條幽藍透明的絲帶,源源不斷地匯入袋口。乾坤袋內仿佛自成空間,無論吸入多少,外表看去并無太大變化,只是袋身散發的玄冥寒氣越來越重,袋口附近甚至凝結出細碎的冰晶。
就在收取過程趨于平穩之時——
“嗚!”聆風突然發出一聲短促而緊張的嗚咽!它猛地從大石上站起,耳廓金紋爆發出刺目的光芒,小小的身體轉向寒潭西側靠近山崖的深水區,聲音帶著一絲驚疑:“水底下!有東西在動!不是活的…是…是骨頭!很大一塊骨頭!在…在往更深的地方沉!好像…好像被什么東西拖下去的!”
幾乎同時!
轟隆!
寒潭西側的深水區,原本清澈的水面猛地向下一陷!一個巨大的、不規則的漩渦瞬間形成,瘋狂旋轉!這漩渦帶著一股強大的、向下的撕扯力量,與張道然操控乾坤袋形成的漩渦隱隱對抗!
潭水劇烈震蕩!剛剛被張道然神識牽引、即將脫離潭底的一部分玄陰真水,被這突如其來的亂流猛地攪散、拉扯,重新向那新出現的漩渦沉去!
“嗯?”張道然神識受到干擾,悶哼一聲,收取的過程頓時被打斷!乾坤袋的吸力也為之一滯!
“唳——!”高空中的穹嘯發出尖銳示警!它銳利的金瞳死死盯著那新出現的漩渦下方,似乎看到了水底深處有巨大的陰影在攪動!
“道然!是那蛇骨!最大的那塊脊椎殘骨!”大力也感應到了,斷角光暈流轉,發出低沉的吼聲,“有東西在拽它!水底下有東西!”
張道然眼神一凝,天眼雖未開,但神識瞬間鎖定了那異常漩渦的核心!果然,在神識感應中,一塊足有房屋大小、屬于玄蛇主脊椎的巨大慘白骨塊,正被一股源自更深處地脈的、陰冷而強大的吸力,瘋狂地拖向寒潭底部一個幽暗的裂隙!那裂隙深處,隱隱傳來湍急的水流聲和刺骨的寒意——正是連通地下陰河的入口!
那骨塊之上,依稀殘留著一絲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幽冥符文氣息!
“是那符文殘留的氣息引動了陰河之力?還是…地府已有動作?”張道然心中念頭電轉,但手上動作卻絲毫不慢!
“大力!定住它!”張道然厲喝!
“哞——!”大力發出一聲撼動山岳的咆哮!它龐大的身軀人立而起,斷角處七彩琉璃光暈前所未有的璀璨!它兩只前蹄不再踏地,而是如同巨錘般,狠狠砸向寒潭西側的岸邊巖地!
咚!咚!
如同兩柄開山巨錘轟擊大地!整個鷹愁澗都仿佛震顫了一下!以大力雙蹄砸落點為中心,兩圈凝練到極致的土黃色光暈如同沖擊波般擴散開來,瞬間沒入寒潭之中!
神奇的一幕發生了!
那瘋狂旋轉、撕扯著蛇骨沉向陰河入口的亂流漩渦,仿佛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厚重無比的大地壁壘,旋轉速度驟然減緩,撕扯之力被強行遏制!那塊巨大的蛇骨,如同陷入粘稠的泥沼,下沉之勢猛地一頓!
“穹嘯!雷擊那陰河入口!擾亂其吸力!”張道然指令再出!
“噼啪——!”
一道凝練的紫金色雷霆,如同天罰之鞭,自高空狠狠劈落!目標并非蛇骨,而是蛇骨下方、那幽暗的陰河入口處!
轟!
雷霆入水,并未造成巨大爆炸,而是化作無數道狂暴的紫電小蛇,瘋狂鉆入那幽暗的裂隙之中!陰河入口處頓時雷光亂竄,水流被電離得滋滋作響!那股源自陰河的、拖拽蛇骨的強大吸力,在紫霄神雷的干擾和破壞下,頓時變得紊亂不堪,時斷時續!
趁此機會!
張道然眼中精光爆射!他不再試圖僅靠乾坤袋收取散逸的玄陰真水,而是將神識之力催發到極致!左手維持法訣操控乾坤袋繼續收取真水,右手并指如劍,對著那被大力定住、被雷電阻斷吸力的巨大蛇骨塊,隔空一點:
“三寶玉如意!鎮封!”
懸于他腰間的三寶玉如意應聲飛出!如意首端,日、月、星三寶光華大放!三道柔和卻堅韌無比的光柱交織成一張巨大的光網,瞬間籠罩住那塊掙扎欲沉的巨大蛇骨!
嗡!
清圣平和的鎮封道韻彌漫!骨塊上殘留的那一絲微弱幽冥氣息,如同遇到了克星,瞬間被徹底壓制、凈化!骨塊本身也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禁錮,徹底停止了掙扎下沉!
“收!”張道然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機會,右手劍指牽引!
那塊巨大的蛇骨,連同其周圍尚未被攪散的一大團精純玄陰真水,被三寶光網兜住,硬生生從寒潭深處拔起!幽藍的玄陰真水包裹著慘白的巨骨,形成一幅詭異而壯觀的景象,破開水面,迅速飛向懸浮的乾坤袋!
乾坤袋口玄黃光芒大盛,如同巨獸張開大口!
嗖!
巨大的蛇骨連同包裹它的玄陰真水,瞬間被吸入袋中!袋口光華流轉,緩緩合攏。
與此同時,張道然左手操控的乾坤袋也完成了對潭中散逸玄陰真水的持續收取,袋口閉合。
兩股強大的吸力消失,寒潭水面劇烈動蕩了片刻,終于緩緩恢復了平靜。只剩下西側深水區,那被紫霄神雷轟擊過的陰河入口處,還殘留著絲絲紊亂的電弧和翻涌的水泡。
張道然伸手一招,玄黃色的乾坤袋飛回手中。入手冰涼沉重,袋身微微鼓脹,散發出精純而內斂的玄冥寒氣。他神識探入袋中那須彌芥子的廣闊空間,只見一團幽藍深邃、散發著驚人寒氣的玄陰真水如同深潭般靜靜懸浮,旁邊則堆放著那塊巨大的蛇骨殘骸。
成了!
“嗚…下面…消停了。”聆風趴在石頭上,長長吁了口氣,耳廓金紋的光芒也穩定下來,“那拽骨頭的東西…好像被雷劈跑了…陰河入口…也暫時關上了…”
“唳!”穹嘯也落回張道然肩頭,銳利的眼神掃過恢復平靜的潭面,確認再無異常。
大力收回前蹄,斷角光暈收斂,發出一聲低沉的哞聲,帶著一絲疲憊,但更多的是完成任務后的安穩。
張道然握著手中沉甸甸、冰涼涼的乾坤袋,感受著內里蘊含的精純玄陰之力,又望了望那深不見底的寒潭。昨夜幽冥狀紙帶來的陰霾,似乎被這實實在在收取到的天地靈粹驅散了幾分。
“玄陰真水已得,蛇骨殘骸亦封。”他目光深邃,望向村子的方向,“接下來,該去問問藥爺爺,那殘碑上關于‘十萬大山鎮九幽’的記載,究竟藏著什么玄機了。”
清風拂過清澈的潭面,蕩起圈圈漣漪,倒映著藍天白云,仿佛昨夜的驚濤駭浪與九幽告狀,都只是幻夢一場。然而,張道然手中乾坤袋傳來的刺骨寒意,卻在無聲地提醒著,那來自地府的風波,絕不會就此平息……
獵陽村,老藥頭家小院。日頭西斜,將獵陽村染上一層溫暖的赤紅色。村中炊煙裊裊,孩童嬉鬧聲隱約可聞,一派劫后余生的安寧景象。然而,這份安寧之下,卻潛藏著知曉內情者心頭揮之不去的陰翳。
老藥頭家的小院,比尋常農家院落寬敞許多,院墻邊搭著竹架,爬滿了翠綠的藤蔓,幾株年份不淺的老藥散發著獨特的草木清香。院子一角堆放著不少曬干的草藥,另一角則雜亂地擺放著一些稀奇古怪的物件——有斷裂的獸骨、奇特的礦石、還有幾塊布滿苔痕和泥土的殘破石碑。
此刻,院中那張老舊的榆木方桌旁,圍坐著幾人。張道然坐在主位,神色沉靜,手中摩挲著那枚玄黃色的乾坤袋,袋身依舊散發著絲絲縷縷精純的玄冥寒氣。大力安靜地伏臥在他腳邊,斷角處的七彩琉璃光暈溫潤流轉,默默汲取著地氣恢復元氣。聆風則顯得有些心神不寧,趴在張道然另一側的條凳上,小腦袋枕著前爪,耳朵卻時不時機警地轉動一下,耳廓金紋微微閃爍,似乎在捕捉風中常人無法聽聞的訊息。穹嘯并未進院,而是如同最忠實的哨兵,棲息在院外一棵高大的老槐樹頂端,銳利的金瞳俯瞰著整個村落和遠處的山巒,翼尖的紫電在夕陽下偶爾跳躍一下。
桌子的另一邊,坐著須發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藥頭。他穿著洗得發白的粗布葛衣,腰間掛著一枚不起眼的、邊緣有些磨損的玉牌,玉牌上隱約可見一個繁復古樸的三葉靈草紋路。他面前,放著一塊半人多高、一尺多厚的巨大青黑色石碑殘片。石碑表面坑洼不平,覆蓋著厚厚的泥垢和深綠色的苔蘚,邊緣參差不齊,顯然經歷過漫長歲月的侵蝕和破壞。石碑一角,還沾著些許暗紅色的、早已干涸板結的泥土——正是當初在斷魂崖下萬骨坑附近發現它時留下的痕跡。
“藥爺爺,”張道然將乾坤袋放在桌上,開門見山,“昨日寒潭取水,潭底變故,加之玄蛇殘魂地府告狀,幽冥符文現世,樁樁件件,皆指向這十萬大山深處似有不尋常的隱秘。您老閱歷深厚,學識淵博,可還記得當初在斷魂崖下發現此碑時,碑上那些古篆文字?”
老藥頭聞言,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凝重之色。他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的煙袋鍋子,渾濁卻依舊清明的老眼望向那塊沉默的殘碑,仿佛透過厚重的苔蘚泥垢,看到了遙遠的過去。
“記得…怎能不記得…”老藥頭的聲音帶著一種悠遠的滄桑感,他伸出枯瘦卻穩定的手,拿起桌上一塊濕潤的粗麻布,“那斷魂崖下,白骨累累,怨氣沖天。這塊碑,就斜插在尸坑邊緣,半掩在血泥里,像個沉默的見證者,又像個被遺忘的封印…唉…”
他一邊說著,一邊開始小心翼翼地擦拭石碑表面的苔蘚和泥垢。動作輕柔而專注,如同對待一件稀世珍寶。粗糙的麻布摩擦著堅硬的石碑,發出沙沙的聲響,混合著泥土碎屑簌簌落下。
張道然沒有催促,靜靜地看著。聆風似乎也被老藥頭專注的動作吸引了,抬起小腦袋,黑亮的眼睛盯著那逐漸顯露的石碑表面。
隨著老藥頭的擦拭,石碑青黑色的本體漸漸顯露。石質異常堅硬沉重,帶著一種歷經萬古的厚重感。碑面并非完全光滑,上面布滿了細密的、如同天然紋理般的劃痕,但在這些劃痕之間,一些人工鑿刻的痕跡開始顯現。
那是一種極其古老、結構繁復的篆體文字!筆畫曲折盤繞,如同鳥跡蟲文,又似山川脈絡,帶著一種原始的、蒼茫的韻味,與現代通用的文字迥然不同。
“這…這似乎是…上古云篆?”張道然眼神一凝,認出了這種只在識海中青玉無字天書上見過的字體。傳聞這是上古仙神記錄天地至理、溝通神靈所用的文字,蘊含大道真意。
“道然娃子好眼力。”老藥頭贊許地點點頭,手上動作不停,語氣卻更加低沉,“正是上古云篆。當年在藥王谷…咳咳,老夫年輕時,曾有幸在谷中秘閣殘卷中,見過類似的拓片,略識一二。”他話到嘴邊,似乎觸及了什么不愿多提的往事,輕咳一聲帶過。
隨著苔蘚泥垢被清理得越來越多,碑文也逐漸清晰起來。大部分文字依舊模糊殘缺,但核心區域的幾行字,雖筆劃深陷處也填滿了歲月的污垢,卻依舊能辨認出大概的輪廓和神韻。
老藥頭擦拭的動作越來越慢,神情也越發肅穆。他取過桌上一把細小的銅刷和一個小瓷瓶,倒出一些散發著淡淡酸味的透明液體,滴在碑文關鍵處,再用銅刷極其小心地剔除深陷筆劃中的頑固泥垢。他時而湊近細看,眉頭緊鎖;時而閉目凝思,手指在虛空中比劃著字體的結構,口中念念有詞,似乎在回憶對照著記憶中的古篆釋義。
院中一片寂靜,只有銅刷刮擦石碑的細微聲響,以及老藥頭偶爾的低語。夕陽的金輝穿過藤架的縫隙,斑駁地灑在石碑和老人專注的側臉上。
終于,當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即將沉入西山時,老藥頭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他長長吁了一口氣,額角已滲出細密的汗珠,眼神卻異常明亮,帶著一種洞悉隱秘的震撼。
“好了…”他聲音有些沙啞,指著石碑核心區域那幾行終于顯露出七八分真容的云篆文字,“道然娃子,你來看。”
張道然凝神望去。
只見那幾行古篆,筆力遒勁,深陷入石,即使歷經滄桑,依舊透著一股鎮壓八荒的磅礴氣勢。文字排列并非完全規整,卻暗合某種玄奧的韻律。
老藥頭枯瘦的手指,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緩緩點向最上方一行相對完整的文字:
“此乃紀年與敕令開篇…‘大禹王定鼎九州,庚辰年,天傾西北,地陷東南…’”
他的手指向下移動,點向第二行:“‘…九幽裂隙現于南荒,陰煞沖霄,鬼哭神嚎,萬里赤土…’”
第三行:“‘…帝命應龍率雷部正神、山岳之精,合十萬大山地脈龍氣…’”
當他的手指移動到第四行,也是最大、最清晰、位于石碑正中心位置的那四個巨大云篆時,聲音陡然變得凝重無比:
“‘…布周天星斗大陣,封!鎮!九!幽!’”
“封鎮九幽”四字,每一個都大如海碗,筆劃如刀砍斧鑿,力透石背!尤其是那個“鎮”字,最后一筆豎鉤如同定海神針般貫穿而下,氣勢驚人!然而,就在這“鎮”字的中心位置,一道極其細微、卻深不見底的黑色裂縫,如同猙獰的傷疤,赫然貫穿了整個字體的核心!
老藥頭的手指沒有停,繼續點向下方幾行更加模糊、斷裂嚴重的文字:
“‘…陣眼樞機,隱于…’后面這幾個字損毀太甚,看不清了…‘…由…伏波殿…永鎮…’伏波殿?”老藥頭念到這里,猛地頓住,渾濁的老眼驟然睜大,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驚駭!他霍然抬頭看向張道然,“道然!昨夜那妖蛇殘魂在孽鏡臺前,自稱什么?!”
“伏波殿掌旗使!”張道然心中亦是劇震,脫口而出!一股寒意瞬間從脊椎骨竄起!一切都串聯起來了!黑水玄蛇為何自稱“正神”,為何能溝通幽冥,為何本命蛇骨中深藏幽冥鬼箓!它并非普通的山野妖物,而是上古大禹王時期,奉命鎮守這十萬大山之下“九幽裂隙”的所謂神將!只是不知經歷了何等變故,竟墮落為禍一方的妖魔!
“是了…是了…”老藥頭臉色發白,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喃喃道,“伏波殿…應龍麾下,主司鎮壓水脈、疏導陰河、封鎖九幽裂隙的神將府衙!這黑水玄蛇…竟是上古遺留的鎮守者!難怪…難怪它能在鷹愁澗引動陰河之力!難怪它骨中有幽冥符文!這十萬大山…這十萬大山根本不是什么蠻荒之地,它…它是鎖住九幽入口的一道巨大封印啊!”
他的目光再次死死盯住石碑上那個巨大的“鎮”字,尤其是字中心那道觸目驚心的黑色裂縫,聲音帶著顫抖:“這裂縫…這裂縫絕非天然形成!是外力破壞?還是…歲月侵蝕,封印本身松動了?那黑水玄蛇的墮落…是否也與此有關?它盤踞鷹愁澗吞噬無數生靈,莫非是想…想血祭生靈之力,強行沖開或者…污染這封印?!”
“嗚——!”
就在老藥頭話音落下的瞬間!
一直安靜趴著的聆風猛地發出一聲極度驚恐和痛苦的尖利嗚咽!它如同被滾水燙到般從條凳上彈跳起來,全身雪白的毛發再次根根倒豎!耳廓處那圈金紋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刺目金光,光芒劇烈地、如同痙攣般閃爍著!
“道然!黑風山方向斷魂崖下面!好深好深的地方!”聆風小小的身軀劇烈顫抖,黑亮的眼睛里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恐懼,聲音尖利得變了調,“那裂縫!斷魂崖的那個裂縫!它在動!在下面…在下面那個全是黑水和冰的地方…裂開了!有…有東西要爬出來!好多…好多鐵鏈子在響!在斷!冷…好冷!比蛇骨頭還要冷!它們在撞門!在撞那扇…那扇被石碑鎮住的門!”
聆風的描述混亂而驚惶,卻如同驚雷般炸響在張道然和老藥頭耳邊!諦聽血脈,讓它能直接感知到封印核心的異動!石碑上的裂縫,竟真的對應著九幽封印本體的破損!而黑水玄蛇的覆滅,似乎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或者…是某些存在等待已久的信號?封印正在加速崩潰!有東西要沖出來了!
“哞——!”
一直安靜伏臥的大力也猛地昂起了巨大的頭顱!它銅鈴般的牛眼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警惕與凝重!斷角處的七彩琉璃光暈不再是溫潤流轉,而是如同受到刺激般急促地明滅閃爍!它四蹄不安地刨動著地面,發出低沉的、充滿警告意味的咆哮,巨大的牛首轉向村外西南方向——正是斷魂崖和更深處黑風山的方向!仿佛感應到了來自大地深處、那即將破封而出的恐怖陰煞即將噴涌的方向!
“唳——!”
院外老槐樹頂,穹嘯也發出了穿透云霄的尖銳長鳴!聲浪中充滿了強烈的警示意味!它雙翼怒張,翎羽間紫電瘋狂跳躍,銳利的金瞳死死鎖定西南天際!那里,最后一抹夕陽的余暉正被翻滾涌來的、鉛灰色的厚重陰云迅速吞噬!陰云邊緣,隱隱透著一種不祥的暗紅!
小院中的氣氛,瞬間從凝重的揭秘,跌入了冰窖般的死寂與恐慌!
老藥頭手中的銅刷“當啷”一聲掉在桌上,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望著那塊殘碑,望著碑上那道猙獰的裂縫,再看向驚恐萬狀的聆風、躁動不安的大力,最后目光落在西南天際那翻滾的、透著血色的陰云上,眼中充滿了絕望:“鎮…鎮不住了…幽冥…九幽的禍事…要來了嗎?”
張道然霍然起身!臉色凝重如鐵,眉心那道紫金的豎目裂痕印記隱隱發燙!他一把抓起桌上的乾坤袋,感受著袋中玄陰真水傳來的刺骨寒意,又看了一眼那記載著“十萬大山鎮九幽”秘密的殘碑,最后目光掃過驚恐的聆風、躁動的大力、以及院外示警的穹嘯。
夕陽徹底沉沒,暮色如墨,籠罩四野。
獵陽村的安寧,如同暴風雨前最后的平靜,已被徹底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