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臺山潛龍山谷的深秋,層林盡染,金紅與墨綠交織成磅礴的油彩。山谷深處,“神火機”永不停歇的轟鳴,碎石場震耳欲聾的撞擊,試驗場金屬的尖嘯,以及遠方隱約傳來的、劃破長空的汽笛銳鳴,共同編織成帝國最雄渾有力的脈搏。這是力量的頌歌,是變革的進行曲,是福臨傾注半生心血譜寫的鋼鐵史詩。
棲鳳苑,這座依偎在力量核心旁的精致園林,早已不是單純的溫柔鄉。十道倩影,如同十顆被帝國龐大齒輪精準嚙合、卻又兀自璀璨生輝的星辰,她們的軌跡早已與這片山谷、與帝國的命運深深交融。
“聽濤閣”內,溪水潺潺與蒸汽錘的節奏在衛琳瑯腦中形成奇異的共鳴。她伏案的身影清瘦而執拗,案頭堆疊的并非詩書,而是“寰宇傳音機”終極原型的設計圖。昨夜湯若望送來的一小瓶“絕緣琥珀漆”(格物院以南洋樹脂秘法熬制),正被她用特制的狼毫細筆,小心翼翼地涂覆在剛繞好的、細若游絲的超導銅線圈上。空氣里彌漫著樹脂的微苦與金屬的冷冽。她的指尖因長時間的精微操作而微微顫抖,額角沁出細汗,眼神卻亮得驚人,如同跋涉者終于望見雪峰之巔。窗臺上,福臨三年前賜予的那臺紫檀木微縮“神火機”模型,在晨曦中流轉著溫潤的光澤,無聲地見證著這跨越時代的攀登。
一墻之隔的“攬月軒”,如同被颶風席卷過的工坊。海蘭珠臉上沾著機油與碳粉,正對著一個被拆解得面目全非、足有半人高的“自鳴鐘蒸汽聯動核心”發狠。銼刀、扳手、微型壓力計散落一地。她試圖將一根明顯過粗的合金連桿強行銼進精密的黃銅齒輪槽里,嘴里惡狠狠地嘟囔:“…加個斜面墊圈…再把這鬼彈簧扭緊點…憑什么湯老頭說不行!我偏要它響!”旁邊伺候的老嬤嬤心驚肉跳地看著那根被暴力蹂躪的精密彈簧,幾乎要暈厥過去。她的破壞力與創造力,是山谷里最野蠻也最純粹的生命力。
“棲梧居”的空氣凝滯如冰。敏珠端坐如山,指尖翻動賬冊的速度快得只剩殘影,朱砂筆在密密麻麻的數字間游走,留下道道凌厲的批紅。她面前攤開的,是皇家鐵路總公司籌備處呈上的、橫跨直隸、山東、河南三省的“神火鐵龍”一期路權預算及沿線豪族“自愿捐輸”的評估密檔。一滴濃稠的朱砂墨懸在筆尖,遲遲未落。她的目光銳利如刀,穿透了賬冊表面華麗的數字迷障,直抵深處那幾條試圖通過虛報地價、串聯阻撓、甚至意圖染指路權分紅的貪婪脈絡。窗外,索菲婭的畫筆在畫布上沙沙作響,敏銳地捕捉著敏珠凝神時那冷峭如冰雕的側顏線條,以及她筆下朱砂批紅時,眼中一閃而逝的、近乎冷酷的殺伐之氣。
“牧云齋”外的演武場,晨光熹微。其木格身姿矯健如雌豹,正親自示范一套融合了蒙古摔跤鎖技與八旗近身格斗術的擒拿法。“腰馬合一!發力在根!鎖腕、別臂、壓肩,一氣呵成!要快!要狠!”她低沉的呼喝如同戰鼓,幾個由潛龍衛少年營挑選出的好苗子在她手下如同滾地葫蘆,卻個個眼神晶亮,學得如饑似渴。不遠處,“演武閣”的陰影里,耿玉嬌抱臂而立,目光如炬地掃過其木格每一個發力細節。她腰間那對鯊魚皮鞘的鑲紅寶石匕首微微出鞘寸許,寒光流轉,無聲地呼應著場中凌厲的殺氣。這是將門虎女對草原雄鷹最直接的敬意。
“漱玉軒”內,曹雪柔指尖在象牙算盤上跳躍如飛,發出的卻不是清脆的噼啪聲,而是一種沉悶而極富韻律的“篤篤”聲——她在心算。面前攤開的,是格物院最新型“鎮海級”鐵甲艦的龍骨鋼材配比、鉚接工時與整體造價分項。龐大繁復的數字洪流在她腦中自動歸位、比對、優化。偶爾,她秀氣的眉尖微蹙,提筆在一旁的素箋上落下幾行娟秀卻力透紙背的小楷:“第三號肋板鉚釘數冗余十七,可省工料;輪機艙隔板用鋼強度逾規,可降一級,省銀三千七百兩。”她的算盤,是帝國鋼鐵巨艦最精密的龍骨。
“匯金苑”的門庭若市堪比鬧市。沈青黛一身利落的湖綢襖裙,語速如刀,同時切割著三塊“蛋糕”:內務府采辦總管捧著遼東百年老參的報價單,被她一句“上月南洋呂宋參價跌三成,此價虛高兩分”釘在原地;一個滿面油光的晉商巨賈,正唾沫橫飛地推銷一種號稱“水火不侵”的新帆布,意圖壟斷皇家遠洋船隊供應,被她用指尖敲著賬本上“去年蘇松棉布抗拉實測”的數據逼得額頭冒汗;山莊大膳房管事捧著下月采買預算,剛抱怨完牛羊肉價飛漲,就被她一句“關外新辟牧場冬儲肉已抵天津港,價低一成半,明日即可調撥”堵得啞口無言。她的算盤珠在指尖翻飛,編織著一張無形卻堅韌無比的金銀羅網,將帝國龐大的財源死死收攏。路過的阿依努爾倚在月亮門邊,深邃的眼眸靜靜注視著沈青黛唇槍舌劍間那精妙絕倫的利益切割術,如同解讀著人間最復雜的星辰軌跡。
“摘星樓”頂層的銅鑄觀星臺上,夜露未晞。阿依努爾裹著厚實的羊毛披風,正將昨夜觀測的星圖數據與一份標注著奇異符號的《寰宇航海授時修正表》(福臨結合后世天文知識所授初稿)進行細致比對。她的指尖劃過冰冷的黃銅星盤刻度,口中低吟著波斯古語的天文詩篇,長眉時而緊鎖,時而舒展。山下格物院的蒸汽錘聲隱隱傳來,卻絲毫未能擾亂這片屬于浩瀚星空的絕對靜謐。她的觀測,是帝國巨艦劈波斬浪時,指向深藍最精準的羅盤。
“觀瀾閣”內,松節油的氣味濃烈。索菲婭的畫架上,一幅即將完成的巨作震撼人心:畫面主體是格物院試驗場中那臺如同洪荒巨獸般猙獰咆哮的萬噸水壓機,鋼鐵的冰冷與力量的狂暴被油彩渲染得淋漓盡致。然而,在這鋼鐵巨獸的陰影之下,一株從巨大齒輪縫隙中頑強探出、綻放著嫩黃色小花的蒲公英,被賦予了近乎神性的柔光。她的畫筆,在冰冷機械與脆弱生命之間,尋找著帝國狂飆突進時代那驚心動魄的平衡點。
“棲霞小筑”永遠是最安靜的堡壘。柳飛燕的身影如同融入梁柱的陰影。昨夜子時,一個試圖潛入“天機閣”盜取“寰宇傳音機”核心圖紙的頂尖飛賊(受江南某豪族重金雇傭),其喉嚨被一柄薄如柳葉的飛刀精準洞穿時,甚至沒看清出手之人。此刻,她正用一塊沾著特殊油脂的鹿皮,慢條斯理地擦拭著那柄立下大功的短劍。劍身寒芒內斂,映著她古井無波的側臉。守護,是刻入她靈魂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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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秋高氣爽,萬里無云。整個潛龍山谷卻彌漫著一種近乎凝固的緊張與期待。山谷最開闊的“神工坪”上,人潮洶涌,旌旗招展。帝國重臣、封疆大吏、格物院精英、功勛將士代表、乃至受邀觀禮的歐羅巴使節、南洋藩王,皆屏息凝神。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坪地中央那覆蓋著巨大明黃色錦緞的龐然巨物之上。
福臨身著明黃色常服,立于臨時搭建的高臺之上,須發雖已染霜,身姿卻依舊挺拔如松,目光銳利如昔,掃視著臺下濟濟一堂的帝國菁英,以及侍立在他身后、盛裝而立的十位美人。她們不再是深宮的點綴,而是帝國豐碑上不可或缺的銘文。
“吉時已到——”禮部尚書洪亮的聲音響徹山谷。
福臨微微頷首。侍立臺下的李進忠深吸一口氣,猛地一揮手!
覆蓋巨物的錦緞被數十名力士同時扯下!
“嘶——!”
山呼海嘯般的吸氣聲席卷全場!
陽光下,一尊龐大到令人窒息的鋼鐵造物傲然現身!它并非傳統意義上的“神火機車”,而是福臨集畢生工業成就之大成的終極象征——“寰宇神火號”!
***鋼鐵之軀:**流線型的車頭由整塊鍛壓成型的特種鋼板鉚接而成,閃爍著冷冽的幽藍光澤,巨大的前擋板上,一條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龍浮雕昂首咆哮。
***力量核心:**車體中部,四臺經過終極強化的臥式雙缸蒸汽機呈品字形排列,粗大的曲軸連桿如同巨龍的筋骨,連接著直徑驚人的動輪。粗壯的煙囪如同指向蒼穹的利劍。
***速度之翼:**車身長達二十余丈,并非傳統的客貨車廂拼接,而是渾然一體的流線型設計,覆蓋著輕質堅韌的合金蒙皮,巨大的觀景琉璃窗鑲嵌其中,反射著耀眼的天光。
***科技之冠:**車頭頂部,一根奇特的、包裹著黑色絕緣材料的金屬桿直刺天空(早期無線電天線雛形試驗品)。駕駛室內,儀表盤上布滿了精密的壓力計、速度表、水位儀,以及一個閃爍著微弱綠光的、帶有刻度盤的黃銅盒子(簡易電磁羅盤導航儀)。
“此車,名‘寰宇’!”福臨的聲音通過簡易的傳聲銅管,清晰地傳遍神工坪,帶著金鐵交鳴般的穿透力,“非為載貨,非為載客!乃我大清格物致知、窮極工巧之巔峰明證!乃朕,向這天地,向這寰宇,昭告我華夏子孫智慧與力量之豐碑!”
他的話語,點燃了沉寂的火山!
“點火——啟程——!”福臨猛地一揮手!
早已準備就緒的格物院大匠湯若望,須發皆張,親自擰開了高壓蒸汽閥門!
“嗤——!!!”
狂暴的白色蒸汽如同掙脫束縛的怒龍,從煙囪與泄壓閥中猛烈噴發!震耳欲聾的汽笛聲撕裂長空,如同洪荒巨獸的咆哮!大地在四臺蒸汽機同時爆發的磅礴動力下開始震顫!
“哐當!哐當!哐當——!”
沉重的鋼鐵巨輪緩緩轉動,碾過特制的重型鋼軌!那龐大的、流線型的鋼鐵身軀,開始以一種與它體積絕不相稱的、令人心悸的加速度向前推進!煙囪噴吐出濃密的黑煙,在碧藍的天幕上拖曳出雄渾的軌跡!
人群沸騰了!歡呼聲、驚嘆聲、難以置信的尖叫聲匯成狂潮!歐羅巴使節們臉色煞白,手中的單筒望遠鏡幾乎拿捏不住。南洋藩王們匍匐在地,口稱天神。
就在這狂熱的頂點,異變陡生!
“轟隆——!!!”
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炸巨響,猛地從“寰宇神火號”車體中部傳來!伴隨著刺耳的金屬撕裂聲!一股粗大的蒸汽混合著滾燙的機油和破碎的零件,如同火山噴發般沖天而起!
歡呼聲戛然而止!死一般的寂靜瞬間籠罩了神工坪!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驚駭與絕望之中!
“輪機艙!三號機高壓管道爆裂!”湯若望嘶啞的吼聲帶著哭腔,老臉瞬間慘白如紙。
福臨瞳孔驟縮!這不僅是失敗,更是對他畢生心血的致命打擊!是帝國威儀在萬邦眼前的崩塌!
千鈞一發之際!
一道火紅的身影如同離弦之箭,從高臺側后方電射而出!是海蘭珠!她不知何時已換上緊身工裝,臉上毫無懼色,眼中只有近乎瘋狂的專注!她竟在爆炸發生前的瞬間,憑著對機械聲響異乎尋常的直覺,提前撲向了車體!
“別停!穩住壓力閥!關二號機!快!”她尖利的聲音壓過了爆炸的余音!在彌漫的蒸汽和飛濺的滾燙油液中,她如同靈貓般攀上劇烈震顫的車體,不顧灼傷,用盡全身力氣扳動一個關鍵的紅色應急閥門手柄!同時對著駕駛室內嚇傻的司爐狂吼!
她的行動,為混亂爭取了致命的一秒!
幾乎在海蘭珠撲出的同時,另一道身影已如鬼魅般掠過人群!柳飛燕!她的目標不是機車,而是高臺下方一個因極度驚嚇而掙脫母親懷抱、正哭喊著沖向失控巨獸軌道的幼童!時間仿佛凝固,眾人只覺眼前一花,柳飛燕已將那幼童攬入懷中,以毫厘之差滾離了死亡軌道!她抱著孩子落地的瞬間,那柄從不離身的短劍已出鞘半寸,寒光掃視全場,尋找著可能的陰謀氣息!
“衛行走!電磁羅盤!”福臨沉穩卻帶著不容置疑威嚴的聲音響起,壓下了心頭的驚濤駭浪。
衛琳瑯早已不在高臺。在爆炸發生的剎那,她已如一道清風掠下高臺,沖向了格物院緊急架設的臨時監測臺。爆炸產生的強烈震動和蒸汽干擾,使得駕駛室內那個關鍵的黃銅盒子(電磁羅盤導航儀)指針瘋狂亂轉!她無視了周圍彌漫的危險蒸汽和刺鼻油味,雙手穩定得可怕,飛速拆開儀器的防護外殼,布滿細微劃痕的手指精準地撥動內部幾個微型線圈的位置,調整著磁屏蔽的角度,口中急速報出一連串修正參數!她的沉靜,是風暴中心最穩固的燈塔!
“神工坪所有護衛!封鎖現場!保護陛下!保護格物大匠!”耿玉嬌的厲喝如同驚雷炸響!她已拔刀在手,身影如電,指揮著聞訊趕來的潛龍衛精銳,迅速分割人群,控制局面,刀鋒所指,凜冽的殺氣讓騷動瞬間平息!其木格則如同護巢的雌獅,早已不動聲色地擋在了福臨側前方,反手從靴筒中抽出一柄尺余長的精鋼手弩,冰冷的箭簇在陽光下泛著幽藍的光澤,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任何可能威脅福臨的角落。
“沈青黛!敏珠!”福臨的聲音再次響起,冰冷如鐵。
沈青黛與敏珠對視一眼,瞬間了然。兩人如同最精密的齒輪,無需言語便已嚙合。沈青黛迅速召來隨侍的皇商心腹,語速快如爆豆:“立刻封鎖消息!凡有議論爆炸者,無論官民,以‘惑亂視聽、動搖國本’論處!通知京城各大報館主筆,半個時辰內,我要看到‘寰宇神火號’成功首航、彰顯國威的通稿出現在他們案頭!措辭要激昂,細節要模糊!敢有異議或延誤者,其產業明日便從皇家票號除名!”她的命令帶著血腥的金鐵之氣。
敏珠則已從袖中抽出一份空白奏折和朱筆,筆走龍蛇,字字如刀:“著令刑部、都察院、潛龍衛,即刻成立‘神工案’聯合督辦!徹查所有參與‘寰宇號’三號機高壓管道鍛造、檢驗、安裝之工匠、吏員、供應商!凡有玩忽懈怠、以次充好、甚或通敵破壞嫌疑者,無論牽涉何人,無論品階勛爵,一律鎖拿下獄!家產抄沒!遇有抵抗,格殺勿論!”她蓋上自己的私章和“御前協理”的印信,遞給一名如標槍般侍立的潛龍衛軍官:“八百里加急,直送刑部大堂!告訴他們,陛下等著結果!”她的反擊,是刮骨療毒的狠絕。
索菲婭的畫筆在爆炸瞬間就已停滯。然而,她碧藍的眼眸并未看向混亂的現場,而是死死盯住了沖天而起的蒸汽與油液混合物的形態,以及陽光下那些飛濺金屬碎片折射出的奇異光斑!她猛地抓起調色板,在備用畫布上瘋狂涂抹!不是記錄災難,而是捕捉那瞬間迸發的、毀滅與力量交織的驚心動魄之美!她的藝術直覺,穿透了表象的混亂。
阿依努爾則靜靜地站在觀星臺的邊緣,手指無意識地撥動著隨身攜帶的星象儀。她的目光穿透了彌漫的蒸汽與喧囂,投向爆炸點上方那片被沖擊波擾動的空氣,口中用波斯語低吟著古老的詩句:“…星辰亦有晦暗時,金烏墜地焰未熄…塵煙散盡處,方見真金礪…”她的低語,是穿透恐慌的古老箴言。
時間在緊張到令人窒息的氛圍中流逝。仿佛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又仿佛只是彈指一瞬。
“壓力穩定!”
“二號機維持運轉!”
“羅盤修正完畢!指向恢復!”
湯若望嘶啞而狂喜的聲音,伴隨著海蘭珠從車頂探出、沾滿油污卻神采飛揚的笑臉,以及衛琳瑯從監測臺前抬起頭、輕輕推了下水晶眼鏡的沉靜動作,如同天籟般傳來!
“哐當!哐當!哐當——!”
“寰宇神火號”那龐大而優雅的鋼鐵身軀,在短暫的停滯和調整后,再次發出了低沉而有力的轟鳴!雖然少了一臺引擎的咆哮,速度稍減,但姿態依舊沉穩如山!它碾過爆炸殘留的狼藉,噴吐著略顯稀薄卻依舊不屈的黑煙,沿著筆直的鋼軌,堅定地、無可阻擋地向著遠方的地平線駛去!陽光在它流線型的車身上流淌,那條五爪金龍浮雕在煙塵中若隱若現,仿佛浴火重生!
短暫的死寂之后,山呼海嘯般的、真正發自靈魂深處的歡呼,如同壓抑已久的火山,轟然爆發!聲浪直沖云霄!淚水、擁抱、瘋狂的吶喊!帝國的意志,帝國的堅韌,在這一刻,伴隨著這浴火前行的鋼鐵巨龍,深深烙印在每一個見證者的心中!
福臨立于高臺,望著那逐漸遠去的鋼鐵背影,聽著腳下震耳欲聾的歡呼,感受著身后十道凝聚在他身上的、或熾熱、或沉靜、或激昂、或欣慰的目光。他布滿風霜的臉上,緩緩綻開一個無比復雜卻又無比純粹的笑容。有驚心動魄后的余悸,有劫后余生的慶幸,有對幕后黑手的冰冷殺意,但更多的,是一種歷經萬難、終于將理想鍛造為現實的、無與倫比的滿足與自豪!
他猛地轉過身,目光如炬,掃過身后十位與他共歷風雨、共享榮光的絕代佳人。沒有言語,他伸出了手,不是指向那遠去的鋼鐵巨龍,而是指向她們——這帝國豐碑上,最璀璨的星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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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光陰,彈指一瞬。
五臺山后麓,云海深處,“澄心居”如同天外瓊閣,靜靜臥于松濤與流嵐之間。白墻黛瓦,原木為骨,巨大的落地琉璃窗將天地光影盡收囊中。精巧的地龍系統無聲地驅散著山間清寒,引來的溫泉水在苑中蜿蜒成溪,叮咚作響,是時光流淌的韻律。
深秋,夕陽熔金。
澄心居最高處的開放式“觀云臺”上,暖意融融。福臨斜倚在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搖椅中,身上覆著柔軟的雪豹皮褥。銀發如雪,面容刻滿歲月的溝壑,眼神不復昔日的鷹隼銳利,沉淀為閱盡千帆后的溫潤與通透,如同深潭靜水,倒映著漫天霞光。
臺內沒有宮人侍立,只有十位相伴了他漫長歲月、華發已生或風霜浸染的故人,散落各處,浸沐在這卸下萬鈞重擔后的寧謐光輝里。
衛琳瑯坐在離搖椅最近的琉璃窗畔,鼻梁上架著特制的水晶眼鏡。她手中捧著的,不再是復雜的線圈模具,而是一個巴掌大小、形如懷表、外殼鑲嵌著墨玉和黃銅齒輪紋飾的精致儀器——那正是最終定型的“寰宇傳音機”民用便攜版。她布滿細密皺紋的手指,正用一枚特制的磁針,輕輕撥動著表盤內側幾個微小的銀質觸點,儀器發出清脆而規律的“嘀嗒”聲。她的神情依舊專注,嘴角卻噙著一絲恬淡而滿足的笑意,仿佛在聆聽時光本身的聲音。窗臺上,那臺紫檀木微縮“神火機”依舊溫潤,旁邊多了一枚帝國格物院最高榮譽“金矩勛章”。
海蘭珠盤腿坐在厚軟的波斯地毯上,身邊不再是零件廢墟,而是一堆造型奇特卻充滿童趣的“自動玩具”:會自己上發條敲鼓的小熊,能沿著軌道奔跑的蒸汽小火車,甚至還有一個笨拙地模仿倒茶動作的木頭傀儡。她正試圖給一個小巧的、以發條驅動的“唱歌小鳥”更換簧片,花白的發髻松散,幾縷銀絲垂落,嘴里哼著荒腔走板的調子,眼神卻亮晶晶的像個得了新玩具的孩子。歲月帶走了莽撞,留下了純真的創造力。
觀云臺開闊的露臺上,一場“對決”正在上演。一方是其木格,雖已不復當年矯健,但張弓搭箭的姿勢依舊沉穩如山岳,目光銳利地鎖定著百步外隨風搖曳的柳葉靶。另一方竟是耿玉嬌!她并未持械,而是屏息凝神,右手三指拈著一柄柳葉飛刀!兩人眼神交匯,幾乎同時出手!
“嗖!”
“嗤!”
箭矢如流星,精準地穿透柳葉中心!飛刀如電光,緊貼著箭桿釘入靶心,將箭尾翎羽削落一小片!兩人相視,其木格發出爽朗的大笑,耿玉嬌則撇了撇嘴,眼中卻掠過一絲棋逢對手的快意。夕陽將她們的身影拉長,投在露臺上,如同兩尊不老的戰神剪影。
臺內一隅,曹雪柔與沈青黛依舊在對弈。棋盤上黑白大龍糾纏,殺機四伏。曹雪柔指尖拈著溫潤的白玉棋子,凝神靜思,姿態沉靜如水。沈青黛托著腮,目光在棋局上巡弋,另一只手卻習慣性地撥弄著旁邊小幾上一架純金打造、鑲嵌著各色寶石的微型算盤。只是那撥弄的動作極其輕柔,更像是一種無意識的追憶。棋盤邊,放著一份最新的《帝國商報》,頭版頭條是“環球鐵路網貫通歐亞,年利逾億”。
索菲婭的畫架支在觀云臺視野最佳處。畫布上,不再是冰冷的機械,而是眼前這溫暖的一幕:搖椅中安詳的老人,窗邊沉靜的衛琳瑯,地毯上專注的海蘭珠,露臺上英姿不減的其木格與耿玉嬌,對弈的曹雪柔與沈青黛…夕陽的金輝為每一個人鍍上溫暖的輪廓,背景是窗外蒼茫起伏、層林盡染的五臺群山。她的畫筆飽蘸暖色,捕捉著這歷經滄桑后的永恒靜美。阿依努爾坐在索菲婭身旁的波斯軟墊上,手中捧著一個水晶球體內部鑲嵌著精密黃銅星軌的“天象儀”。她并未觀測,只是指尖輕輕拂過冰冷的球面,望著琉璃窗外天際最早亮起的金星,唇邊噙著洞悉宇宙奧秘的寧靜微笑。
柳飛燕的身影,依舊如一道沉靜的風景。她坐在一扇可俯瞰澄心居唯一入口的窗邊,手中擦拭的不再是殺人的短劍,而是一柄樣式古雅、鑲嵌著溫潤白玉的短杖。動作依舊一絲不茍,眼神卻柔和了許多。她的守護,已從鋒刃化為了磐石。
臺內角落,一臺造型典雅、體積比當年龐大數倍的紫檀木“留聲機”悄然運轉。箱體上鑲嵌著象牙雕花的喇叭口,流淌出的不再是絲竹,而是帝國國家樂團演奏的、氣勢恢宏的《鋼鐵洪流進行曲》。雄渾的管樂與鏗鏘的打擊樂交織,充滿了力量與征服的激情。
樂聲激蕩,瞬間充盈了整個空間,與窗外的松濤遙相呼應。
“呀!是這個!”海蘭珠第一個抬起頭,眼中迸發出孩子般的驚喜,竟跟著雄壯的旋律,笨拙地揮舞起手中剛修好的“唱歌小鳥”。
曹雪柔與沈青黛同時從棋局中抬眼,相視一笑,眼中帶著對往昔崢嶸的追憶與釋然。
其木格收弓,耿玉嬌納刀,兩人并肩走回臺內,聽著這象征帝國力量的旋律,豪邁與剛毅在眉宇間流轉。
衛琳瑯也放下了手中的“傳音機”,推了推眼鏡,側耳傾聽,沉靜的眼底泛起波瀾。
索菲婭的畫筆在雄渾的樂聲中更加揮灑自如,為畫布上的靜美注入了磅礴的底色。
阿依努爾嘴角含笑,水晶天象儀在樂聲的震動下,內部的星軌仿佛真的開始了緩慢的運轉。
柳飛燕擦拭玉杖的手微微一頓,側耳傾聽片刻,冰冷的唇角終于化開一抹清晰的、溫暖的弧度。
福臨躺在搖椅中,將這滿室溫馨與磅礴盡收眼底。樂聲、霞光、故人的身影、窗外壯麗的河山…一切的一切,都沐浴在溫暖而輝煌的金色光芒里。他布滿老人斑的手,在柔軟的雪豹皮褥子上輕輕摩挲著,感受著那份踏實的暖意。
李進忠無聲地走近,將一份剛剛通過“寰宇傳音網絡”接收、由山下情報總署謄譯的絕密電文呈上。封套上標注著代表最高機密的五爪金龍火漆。福臨并未立刻去看,只是微微抬了抬手指。李進忠會意,躬身退至觀云臺入口的陰影里,如同一個忠誠的句點。
福臨的目光越過了琉璃窗,越過了層疊的山巒,仿佛穿透了時空。在那片被夕陽熔鑄成無邊金箔的神洲畫卷深處,他看到了旅順港如林的煙囪依舊噴吐著象征力量的濃煙;看到了新神州廣袤農場金黃的麥浪在聯合收割機的轟鳴中化為流淌的黃金;看到了橫貫歐亞大陸的鋼鐵動脈上,“寰宇神火號”的后裔們正牽引著更長更快的列車,噴吐著白色的煙龍呼嘯而過;看到了星條旗飄揚的北美西海岸,“新神州”的龍紋徽記已深深烙入州議會大廈的基石;看到了遙遠的歐羅巴,曾經傲慢的宮廷里,漢語正成為貴族子弟爭相學習的“未來之語”…
一股浩瀚如海、溫暖如陽的滿足感充盈了他生命的每一個角落。他收回目光,視線緩緩掃過身邊這群與他共鑄傳奇、共享這落日熔金的寧靜時刻的女子。她們或沉靜,或靈動,或豪邁,或溫婉,每一道身影,都銘刻著過往的驚濤駭浪,也閃耀著此刻的無上榮光與安寧。
搖椅發出輕微的、令人心安的“吱呀”聲。福臨微微側過頭,目光落在衛琳瑯依舊專注聆聽傳音機“嘀嗒”聲的側臉,又掃過海蘭珠對著留聲機揮舞“小鳥”的憨態,掠過其木格與耿玉嬌眼中不滅的鋒芒,撫過曹雪柔與沈青黛眉宇間的釋然,最終,停留在索菲婭畫布上那幅名為《星輝終章》的巨作上。
他的嘴角,緩緩地、緩緩地向上彎起一個無比深刻的弧度。那笑容里,有洞悉世事的豁達,有對往昔崢嶸的緬懷,有對眼前安寧的珍視,更有一絲歷經滄桑、終于可以卸下萬鈞重擔的、近乎孩童般的頑皮與促狹。
他清了清嗓子,那沙啞卻依舊清晰的聲音,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最后一塊石子,帶著掌控乾坤后的絕對從容與一絲戲謔的調侃,清晰地回蕩在《鋼鐵洪流》的雄渾樂聲與漫天金輝之中:
“嘖,”他輕輕咂了下嘴,搖椅隨著他話語的余韻微微晃動,銀白的須眉在夕陽下閃爍著柔和的光澤,目光掃過每一張刻滿故事卻依舊生動的臉龐,
“折騰了大半輩子…”
他故意拖長了語調,享受著這最后的、無人可以僭越的“任性”,
“帶著你們這幫丫頭片子…”
他的目光在海蘭珠、曹雪柔等相對年輕的幾人臉上特意停留了一瞬,帶著長輩的寵溺,
“總算…”
他頓了頓,仿佛在掂量著這浩瀚星球的重量,最終,那沙啞的聲音里透出無與倫比的肯定與一絲塵埃落定的輕松,
“把這屆地球…帶得還算…有點模樣了吧?”
余音裊裊,融入《鋼鐵洪流》最后一個震撼的音符,融入漫天熔金的晚霞,融入松濤的低語,融入十道投向他的、飽含著無盡追憶、敬仰、愛戀與釋然的目光深處。
星輝終章,余韻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