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的風裹著沙礫，打在轎簾上噼啪作響。我攥著袖中那枚大哥留下的狼牙箭鏃，指尖被硌得生疼——這是我唯一能摸到的“武器“，用來對抗即將面對的“蠻夷“。

轎簾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掀開時，我下意識地閉緊了眼。預想中的腥膻氣沒有傳來，反而有股淡淡的松木味，混著皮革的冷香。我睜開眼，撞進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里。

男人很高，玄色錦袍的領口繡著銀線狼紋，腰間懸著柄彎刀，刀鞘上鑲嵌的綠松石在陽光下泛著冷光。他不像傳說中“青面獠牙“，甚至可以說得上俊朗，只是眉骨太高，眼窩太深，看人的時候像鷹隼盯著獵物，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

“夏朝的公主？“他開口，漢語說得流利，卻帶著冰碴子似的冷意，“黎將軍的女兒，果然有幾分架子。“

我挺直脊背，從轎中走出。嫁衣的裙擺掃過沾滿塵土的地面，我卻像踩在黎府的金磚上般從容：“大皇子完顏瑾？久聞女真勇士擅騎射，今日一見，原來只會用口舌傷人。“

完顏瑾挑了挑眉，似乎沒想到我敢頂嘴。他身后的侍衛“嗤“地笑出聲，被他一個眼神瞪了回去。“帶她去'狼居'。“他丟下三個字，轉身翻身上馬，玄色披風掃過我的裙角，帶起一陣寒風。

“狼居“是王庭最偏僻的院落，院墻矮得能看見外面的荒灘，窗戶紙破了好幾個洞，風一吹就嘩啦啦響。角落里堆著半人高的干草，據說以前是用來圈養幼狼的，地上還能看見零星的狼毛。我走進屋時，炕上鋪著張發黑的狼皮，腥氣直沖鼻腔，讓人胃里發緊。

隨行的侍女烏蘭眼圈一紅：“公主，這地方怎么住人......咱們在夏朝，就是最低等的丫鬟也不住這樣的屋子啊。“

“住得。“我打斷她，走到窗邊推開吱呀作響的木窗。窗外是片鹽堿地，幾只禿鷲正圍著一具馬尸啄食，羽毛被風吹得亂飄。我想起臨行前父親的話：“忍辱負重，方為黎家兒女。“大哥能在玉門關啃凍窩頭，我為何不能在狼居住下去？

我讓烏蘭把帶來的被褥鋪在狼皮上，又找出帶來的草藥，用砸碎的陶罐煮了鍋熱水。藥香混著狼皮的腥氣，竟奇異地讓人平靜了些。

夜里，完顏瑾帶著酒氣闖進來。他手里拎著個青銅酒樽，往炕桌上一墩，酒液濺出來，打濕了我的衣袖。“聽說夏朝女子都愛吟詩作對？“他仰頭灌了口酒，喉結滾動，脖頸的線條在油燈下顯得格外清晰，“給本王唱首你們江南的小調聽聽。“

我背對著他，望著窗外的月亮，那輪月比江南的更冷，像塊冰疙瘩掛在天上。“不會。“

“不會？“他猛地拽過我的手腕，將我甩在狼皮褥上。骨頭撞在堅硬的炕沿上，疼得我眼前發黑，他身上的酒氣混著松木香撲面而來，帶著不容抗拒的壓迫感，“你大哥殺我三弟時，可沒說過'不會'！“

我被摔得肋骨生疼，卻死死咬著唇沒哼聲。余光里，他玄色錦袍的下擺掃過狼皮上的裂痕，那裂痕像極了大哥戰死時鎧甲上的缺口。三年前，大哥在玉門關一箭射穿了他三弟的咽喉——那個據說能徒手搏虎的女真勇士，死在了黎明前的沖鋒里。

“我大哥是為國捐軀。“我撐起上半身，血腥味在舌尖彌漫，“你女真踏我疆土、殺我百姓，去年冬天，你們的游騎還在雁門關外掠走了三個村子的人，那些婦孺至今生死不明。這筆賬又該怎么算？“

他忽然俯身，單手掐住我的下頜，力道大得像是要把我的骨頭捏碎。“為國捐軀？“他冷笑，眼底翻涌著猩紅，“在我眼里，他就是雙手沾滿鮮血的屠夫！“

他的拇指蹭過我的下唇，帶著薄繭的觸感像砂紙擦過皮膚。我偏過頭想躲開，卻被他捏得更緊。“黎瑩，“他叫我的名字，聲音低沉得像塞北的悶雷，“記住你的身份。你是送來求和的祭品，不是擺著看的花瓶。“

我直視著他的眼睛，那里面有仇恨，有憤怒，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復雜情緒。“祭品也有尊嚴。“我的聲音很輕，卻帶著決絕，“大皇子若是想羞辱我，盡管動手。只是別忘了，我脖子上這顆頭顱，連著江南的十萬黎民——你殺了我，夏朝的兵戈，明日就會直指王庭。“

他的動作頓住了。油燈的光在他臉上明明滅滅，我看見他喉結滾動了一下，掐著我下頜的手慢慢松了些。

“牙尖嘴利。“他松開手，直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難怪黎將軍舍得把你送來。“

我撫著發疼的下巴坐起來，看見他轉身走向門口，背影在墻上投下長長的影子，竟顯得有些落寞。

“夜里有狼。“他走到門口時忽然停下，背對著我說，“別亂跑。“

我沒應聲。他頓了頓，終究還是掀簾而去，寒風卷著沙礫灌進來，吹得油燈晃了晃，險些熄滅。

烏蘭趕緊關上門，抱著我哭：“公主，他太欺負人了！咱們跟他拼了！“

“拼不過的。“我拍著她的背，聲音有些發顫，“咱們現在是砧板上的肉，只能先忍著。“

那天夜里，我抱著膝蓋坐在狼皮褥上，聽著遠處傳來的狼嚎，一聲比一聲凄厲。烏蘭嚇得縮在我懷里，我卻睜著眼睛到天亮——不是因為怕狼，是因為完顏瑾最后那句話。他說“夜里有狼“，語氣里的擔憂，不像是裝的。

接下來的日子，我像被遺忘在狼居里的物件。烏蘭每天去廚房領些發硬的餅子和半生的羊肉，回來時眼睛總是紅紅的。她不說我也知道，那些女真的仆婦定是說了難聽話，或許還推搡了她。

我開始自己動手打理院子。把角落里的干草堆到棚下，用撿來的石塊壘起簡易的灶臺，甚至學著塞北女子的樣子，把撿來的枯枝劈成柴火。手指被磨出了血泡，疼得鉆心，可當灶膛里燃起第一簇火苗時，看著跳動的火光映在烏蘭驚喜的臉上，我忽然覺得心里踏實了些。

完顏瑾偶爾會路過狼居。有時是清晨，他穿著銀色鎧甲去校場，馬蹄聲從院外經過，我能聽見他侍衛低聲匯報軍務；有時是深夜，他帶著一身酒氣，站在院墻外的老榆樹下，一動不動地站半個時辰，直到露水打濕他的披風。

我們從沒說過話。他不進來，我也不出去，像兩條平行線，隔著仇恨的鴻溝，在各自的軌道上延伸。

直到第七天，薩滿法師帶著幾個婢女闖進狼居。為首的老嫗穿著掛滿銅鈴的法衣，手里拿著根纏著黑布的法杖，一進門就往地上撒糯米，嘴里念念有詞，銅鈴嘩啦作響，吵得人頭疼。

“妖女！定是你這夏朝女人帶來了晦氣！“她指著我，三角眼瞇成一條縫，“大皇子昨夜狩獵墜馬，摔斷了胳膊，定是你在暗中詛咒！“

婢女們沖上來要抓我，我抓起灶臺上的柴刀，橫在身前：“誰敢動我？“

我雖體弱，可常年跟著二哥學過幾招防身術，真要拼命，未必會輸。柴刀的寒光映在我眼里，薩滿法師竟被嚇得后退半步。

“反了！反了！“她尖叫著，“一個祭品也敢持械反抗，給我拿下！“

就在婢女們再次撲上來時，院外傳來一聲冷喝：“住手！“

完顏瑾站在門口，左臂纏著滲血的繃帶，臉色蒼白得像紙，顯然是墜馬受了傷。他掃了眼狼藉的院子——被踢翻的藥罐，散落的柴火，還有我手里緊握的柴刀，最后目光落在我手上的血泡上，眼神暗了暗。

“誰讓你做這些的？“他問，聲音有些沙啞。

“閑著也是閑著。“我轉過身去收拾散落的柴火，不想讓他看見我泛紅的眼眶——剛才那一瞬間，他那句“住手“，竟讓我想起了大哥生前總說的“我妹妹誰也不能欺負“。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動作很輕，像是怕碰碎什么珍寶。“傷口......“

“不礙事。“我抽回手，指尖觸到他繃帶下的溫熱，像被燙到似的縮回袖子里，“大皇子若是沒事，就請回吧，我這狼居簡陋，容不下貴人。“

他盯著我看了半晌，忽然轉身對烏蘭說：“去拿些傷藥來。“

烏蘭愣了一下，慌忙應聲跑出去。

他在炕邊坐下，自顧自地解開繃帶。傷口很深，皮肉外翻著，還沾著沙礫，看著就讓人頭皮發麻。我看著那道猙獰的傷口，忽然想起父親背上的舊傷——那是當年抵御匈奴時留下的，和他這道傷竟有幾分相似。

“看什么？“他察覺到我的目光，語氣又冷了幾分。

“沒什么。“我移開視線，“只是覺得，女真的醫術大概不怎么樣，否則這么深的傷口，不會只用破布裹著。“

他低笑一聲，那是我第一次見他笑，雖然笑意未達眼底，卻讓他冷硬的輪廓柔和了些。“夏朝的公主，倒是懂得醫術？“

“略懂些皮毛。“我想起小時候總在藥爐邊打轉，看大夫給我診脈，久而久之也記住了些藥理，“至少知道，傷口要先清創，再上藥。“

烏蘭很快拿來了傷藥，是個黑色的陶罐，打開來一股刺鼻的草藥味，像是放了很久的陳藥。我皺了皺眉：“就用這個？“

“這是王庭最好的金瘡藥。“完顏瑾的語氣帶著一絲不耐，似乎覺得我在挑剔。

我沒理他，從自己的行囊里翻出個小瓷瓶。那是母親給我的，里面裝著上好的珍珠粉，據說止血生肌有奇效。“用這個吧。“我倒了些在掌心，搓熱了，走到他面前，“伸手。“

他挑眉，似乎沒想到我會主動幫他。我沒理他，直接握住他的左臂。他的肌肉很結實，即使受傷也能感覺到潛藏的力量。我的指尖觸到傷口周圍的皮膚時，他明顯瑟縮了一下，喉結滾動了一下。

“疼就說。“我用干凈的布巾蘸著溫水，一點點擦拭傷口上的污漬，動作盡量放輕。

“無妨。“他的聲音有些悶，視線落在我手上的血泡上，那里已經結了層薄痂。

上好藥包扎好時，我的額角也沁出了汗。他看著我泛紅的臉頰，忽然說：“你和我想象的不一樣。“

“哦？“我收拾著藥罐，“大皇子想象中的夏朝公主，是什么樣的？“

“哭哭啼啼，逆來順受。“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我壘的灶臺，劈好的柴火，“像你長姐那樣，在宮里謹小慎微，連大聲說話都不敢。“

我動作一頓，猛地抬頭看他：“你認識我長姐？“

長姐入宮三年，消息閉塞，我只知道她過得不好，卻沒想到女真的皇子會知道她的事。

他避開我的目光，走到門口：“以前在邊境見過一次，她跟著使團去慰問將士。“說完，他沒再停留，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看著他消失在風沙里的背影，我捏著手里的瓷瓶，心里五味雜陳。他說長姐“謹小慎微“，可我記得長姐小時候，也是爬樹掏鳥窩的性子，是深宮磨平了她的棱角。

夜里，我躺在狼皮褥上，聽著遠處傳來的狼嚎，忽然想起他說“夜里有狼“。摸了摸袖中母親給的匕首，冰涼的觸感讓我稍微安心了些。

窗外的月光又亮了些，照亮了炕桌角——那里放著一小包傷藥，是他留下的。包裝用的錦緞繡著暗紋，是江南的蘇繡，顯然不是塞北的手藝。我拿起那包藥，放在鼻尖聞了聞，是上好的當歸和血竭，專治跌打損傷。

烏蘭湊過來說：“公主，大皇子好像......也不是那么壞？“

我把藥包放進箱子里，蓋好蓋子：“別瞎說。他是仇人，是殺了大哥袍澤的仇人的弟弟。我們不能忘本。“

烏蘭低下頭，小聲說：“可他若是真心想害我們，根本不必送藥來......“

我沒再說話，只是望著窗外的月亮。烏蘭說得對，可大哥的仇，玉門關的冤魂，還有身上沉甸甸的和親使命，都不允許我對他產生半分不該有的情愫。

只是那天夜里，我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回到了江南，大哥騎著馬，手里拿著塞外的葡萄干，笑著朝我招手。我跑過去，卻看見他的鎧甲上全是血，他身后站著完顏瑾，手里握著染血的彎刀......

我驚醒時，冷汗濕透了衣衫，窗外的狼嚎還在繼續，只是聽起來，似乎沒那么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