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2月初的南京，梧桐葉已經落得差不多了，光禿禿的枝椏像凍僵的手指指向鉛灰色的天空。江雅蹲在金陵女子文理學院臨時救護站的角落里，正用一塊破布蘸著溫水擦拭傷員的額頭。消毒水的氣味混著血腥味鉆進鼻腔，她胃里一陣翻騰，卻死死咬住下唇沒作聲——三天前她還在自家院子里腌臘梅，如今滿手都是洗不掉的血污。

“小雅，來幫把手！”護士長周姐的聲音帶著沙啞，她正按住一個斷腿的士兵，骨茬刺破褲管的地方凝著黑紫色的血。江雅慌忙起身，膝蓋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磕出鈍痛，她踉蹌著跑過去，才發現那士兵竟是蘇然部隊里的通訊員小陳。

“陳大哥？”她認出那道熟悉的疤痕——上個月在夫子廟，這年輕士兵幫她撿起過掉落的藥箱，手腕上有塊月牙形的燙傷印。此刻那只手腕不自然地扭曲著，小陳牙關咬得咯咯響，額頭上的冷汗把軍帽都浸潮了。

“江小姐……”小陳艱難地睜開眼，眼球布滿血絲，“城、城南門……守不住了……”他想說什么，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嘴角涌出細小的血沫。周姐臉色一變，扯開他的衣襟，一道彈片劃開的傷口正汩汩冒血，邊緣的皮肉已經開始發黑。

江雅的手抖得厲害，她摸出懷里用油紙包著的草藥——那是父親生前教她辨認的止血草，曬干了磨成粉，原本是備著給街坊治跌打損傷的。她撒藥粉的時候，指尖觸到小陳滾燙的皮膚，忽然想起自家藥鋪的柜臺，紅木的，被父親磨得發亮，上面總擺著一個青花小罐，裝著潤喉的胖大海。

“忍著點。”她低聲說，聲音比自己想象中穩些。周姐在一旁用鑷子夾出嵌在肉里的碎石，金屬碰撞的脆響在充斥著呻吟的大廳里格外刺耳。江雅忽然注意到小陳懷里緊緊揣著個東西，是個用紅繩系著的平安鎖，黃銅的，邊角被摩挲得光滑。

“這是……”

“俺娃的……”小陳喘著氣，眼睛亮了一下，“剛滿周歲……俺婆娘讓俺帶著……”他話沒說完，頭一歪昏了過去。周姐探了探他的鼻息，搖搖頭，把一塊白布蓋在了他臉上。江雅盯著那枚平安鎖，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戴過的銀鎖，去年搬家時弄丟了，父親還惋惜了好幾天。

救護站的門被猛地撞開，冷風裹挾著雪籽灌進來。林羽背著相機沖進來，軍綠色的大衣上沾著泥點，鏡片上蒙著一層水汽。他一眼看到角落里的江雅，快步走過來，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還熱著，快吃。”

是兩個菜包子，白菜餡的，帶著微微的焦香。江雅這才覺得餓，胃里空得發疼。她掰了半個遞過去，林羽擺擺手，從相機包里拿出個鐵皮餅干盒，里面是他跑遍三條街才買到的繃帶。“城西的倉庫被炸了，藥品斷了。”他壓低聲音，“我剛從挹江門過來，那邊……”他頓了頓，喉結動了動，“好多老百姓想渡江，日本人在岸上……”

江雅沒讓他說下去。她見過那種場景，昨天抬進來一個老太太，腿被流彈打斷了，懷里還抱著個早已沒氣的孩子，那孩子的小棉襖上繡著只歪歪扭扭的兔子。

“林記者，能幫我個忙嗎？”周姐走過來，眼圈通紅，“后面倉庫里有批酒精，昨天轟炸時砸塌了半面墻，得挪出來。”林羽立刻應聲，江雅也想跟上，被周姐按住了：“你守著這邊，有幾個傷號快醒了。”

江雅坐回原來的角落，看著地上橫七豎八的傷員。靠窗的位置躺著個穿學生制服的姑娘，梳著兩條辮子，其中一條松了，發絲上沾著灰。姑娘哼哼著睜開眼，看見江雅，虛弱地笑了笑：“姐姐，我書包呢？里面有我的作文本……”

江雅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她想起自己的書箱，里面有《女誡》和《本草綱目》，還有林羽送她的那本《吶喊》，現在不知埋在哪片瓦礫下了。她柔聲說：“等你好起來，我幫你找，好不好？”姑娘點點頭，又沉沉睡去，睫毛上還掛著淚珠。

傍晚時分，雪下大了。六角形的雪花從破窗戶飄進來，落在江雅的發梢上，瞬間化成水。林羽拖著疲憊的腳步回來，臉上添了道新傷口，沾著雪水，看著有些猙獰。“酒精運出來了，”他從懷里掏出個用布裹著的東西，“給，找到這個。”

是個藥碾子，青石雕的，邊緣有些磕碰。江雅認得，這是自家“濟世堂”的東西，父親總用它碾川貝粉。她摩挲著冰涼的石面，上面似乎還殘留著父親的體溫，眼眶一下子熱了。

“在倉庫后面的瓦堆里找到的，”林羽聲音放輕，“還有這個。”他又拿出個小布包，里面是幾枚銀針，用酒精棉擦得干干凈凈。江雅的父親是中醫，她從小跟著學過針灸，這些針本該放在紫檀木的針盒里，現在只能用塊破布裹著。

“謝謝。”她低頭，眼淚落在藥碾子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突然，防空警報尖銳地響起，緊接著是密集的爆炸聲，震得屋頂的灰塵簌簌往下掉。有人大喊“飛機來了”，大廳里頓時一片混亂。周姐指揮著大家把傷員往地下室挪，江雅背起一個腿傷較輕的小姑娘，林羽則扛起昏迷的小陳，兩人一前一后往樓梯口跑。

經過窗口時，江雅瞥見外面的景象：日軍的飛機像黑色的烏鴉，在低空盤旋，投下的炸彈在街道上炸開一朵朵火光。她住了十幾年的那條街，此刻濃煙滾滾，隱約能看到自家藥鋪的招牌倒在火里，“濟世堂”三個字被燒得只剩個“濟”字。

“快走！”林羽拽了她一把，她才回過神，跟著人流鉆進潮濕的地下室。

地下室里擠滿了人，空氣污濁不堪。有人在哭，有人在祈禱，還有人低聲唱著《松花江上》。江雅把小姑娘安頓好，拿出銀針，給幾個呼吸困難的傷員扎了合谷穴。林羽坐在她身邊，借著微弱的燭光整理相機里的膠卷，手指凍得發僵，好幾次差點把膠卷扯斷。

“這些，能發出去嗎？”江雅輕聲問，指的是那些記錄著慘狀的照片。

林羽抬頭看她，眼神在昏暗中格外亮：“能。就算現在發不出去，總有一天，要讓所有人都看到。”他頓了頓，補充道，“南京不會白死這么多人。”

江雅點點頭。她摸出那包止血草，借著燭光挑揀著，把碎葉扔進藥碾子。林羽伸手過來，幫她轉動碾輪，石與石摩擦的沙沙聲，在嘈雜的地下室里，竟顯得格外清晰。

雪還在下。地面上，南京城在炮火中呻吟；地下室內，一點燭光，一碾藥香，伴著斷斷續續的歌聲，支撐著人們熬過這個漫長的冬夜。江雅看著林羽專注的側臉，忽然覺得，只要這藥碾子還在，銀針還在，希望就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