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南海來，裹挾著咸腥與不安。澄灣鎮的老騎樓在臺風“蓮花“的嘶吼中顫抖，木制百葉窗瘋狂拍打窗框，像垂死掙扎的魚。阿嫲用潮汕話對著神龕里的媽祖念念有詞，燭火在她溝壑縱橫的臉上跳動：“媽祖保賀，掠穩門窗，孥仔猛猛轉來......“

十六歲的蘇讓在風雨中狂奔，校服緊貼皮膚，畫板在背上顛簸如帆。雨水模糊了視線，騎樓廊柱間飄飛著被撕裂的粿品招牌和褪色的潮劇海報——海報上青衣的水袖被風扯成碎片，散落在積水的石板路上。咸澀的海風灌進喉嚨，他想起阿公早晨的叮囑：“臺風天，海龍王發怒，孥仔勿去海邊！“

【潮汕風情】臺風與信仰

在潮汕沿海地區，臺風季家家戶戶都會在神龕前祭拜媽祖。媽祖作為海神，被漁民尊為保護神。祭拜時常說“媽祖保賀“，意為“媽祖保佑“。阿嫲們會在神龕前點紅燭、供三牲或紅桃粿，祈求親人海上平安。這種信仰深深植根于潮汕人的日常生活，成為抵御自然災害的精神支柱。

老船塢！陳默家的老船塢！這念頭如閃電劃破烏云密布的腦海。當蘇讓踏著積水沖向鎮西頭時，巷子深處飄來斷斷續續的潮劇唱段：“春風踐約到園林......沙鳥笑人癡......“，那是《蘇六娘》中桃花過渡的經典選段，此刻卻被狂風撕扯得支離破碎。

念頭閃現時，真正的閃電劈開鉛灰色的天幕，瞬間照亮了海灘——那里赫然躺著一座黑色山丘。不是礁石，是三天前被巨浪推上淺灘的抹香鯨尸體。二十米長的龐然巨物在慘白電光中呈現出詭異的青灰色，像擱淺的幽靈船，腹部鼓脹如即將爆裂的米袋。

鯨腹七少年

蘇讓：16歲，擅長繪畫，阿公病重，背著畫板尋找避難所

陳默：17歲，船匠后代，守護著祖傳船塢和家族秘密

許一燃：17歲，癡迷機械，保護著船用電機模型

宋開：16歲，竹編傳人，危機中仍編織竹鵲

沈聽夏：16歲，擅制粿品，扭傷腳被同伴攙扶

林霧：17歲，科學少年，記錄著鯨脂厚度

江沉：17歲，攝影愛好者，用鏡頭記錄特殊時刻

船塢破木門被踹開時，潮濕的霉味混合著鐵銹氣息撲面而來。陳默正蹲在角落里擦拭祖傳的木工刨刀，火星從生銹的鐵爐里迸濺出來，在他黝黑的皮膚上跳躍。接著沖進來的是渾身滴水的許一燃，懷里緊抱著裹在油布里的船用電機模型；宋開抱著半濕的竹篾蹲在角落，手指神經質地編織著，竹絲在昏暗中閃著幽光；林霧和江沉架著扭傷腳的沈聽夏擠進來，她懷里護著的粿品蒸籠還在冒著熱氣，紅糖與糯米的甜香奇跡般地在潮濕空氣中撕開一道口子。

“作泥來只塊？臺風天孥仔亂走！“陳默用潮汕話責備，手中的刨刀卻穩穩放下。

窗外，海天已混沌成墨色漩渦。沈聽夏揭開蒸籠，紅桃粿在昏暗中泛著溫潤的光澤：“食個粿壓壓驚。“紅糖糯米餡的甜香在船塢彌漫，暫時驅散了恐懼。宋開將一只剛編好的竹鵲遞給沈聽夏：“避邪的。“少年耳根微紅，低頭繼續擺弄篾條。

“鯨魚！“許一燃突然指向窗外，“它在動！“眾人撲到裂縫處，只見灘涂上的巨獸輪廓在暴雨中扭曲變形。不是鯨魚在動，是潮水。墨綠色的海水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上漲，浪頭已經舔到船塢門檻，門縫滲出汩汩細流。

陳默抓起斧頭劈向后墻木板：“去鯨魚肚子里！快！“腐朽的木板應聲而裂，咸腥的狂風灌入船塢。七個身影如離弦之箭射向灘涂，沈聽夏的粿品蒸籠在顛簸中滾落，紅桃粿在泥濘里如散落的朱砂。

鉆進鯨尸的瞬間，世界陡然寂靜。腐敗的甜腥味濃得化不開，鯨脂像冷卻的蠟油包裹著他們。陳默點燃汽燈，昏黃光暈里，暗紅色的鯨肉壁緩緩起伏，仿佛仍在呼吸。蘇讓的指尖觸到肋骨，冰涼如鐵。

“像在龍王爺的胃袋里。“沈聽夏的聲音發顫，掰開僅存的紅糖粿分給大家。甜香奇異的中和了死亡的氣息。汽燈光影在肉壁上跳躍，勾勒出肋骨的弧形穹頂。林霧掏出筆記本記錄：“鯨腔長約15米，肋骨間距約0.8米...“字跡在潮濕紙面上洇開。江沉的鏡頭對準頭頂垂落的鯨須，那些篩板狀的黑色角質如古老的豎琴。

【潮汕記憶】紅桃粿

紅桃粿是潮汕人生命儀禮中不可或缺的符號。粿皮用粳米漿和紅曲米染成吉祥的桃紅色，寓意長壽。粿餡分咸甜兩種，咸餡包香菇、蝦米、花生、糯米；甜餡則是紅豆沙或綠豆沙。在祭祀時，紅桃粿被賦予溝通人神的靈力。沈聽夏護著的紅糖粿，正是澄灣鎮特有的甜餡變體，加入紅糖與芝麻，象征生活甜蜜。

雷聲在鯨魚體外匯聚成悶響。宋開突然哼起潮劇《蘇六娘》的片段，跑調的唱腔在密閉空間里回蕩：“春風踐約到園林......“竹篾在他手中漸漸成型，是只振翅的竹鵲——潮汕婚俗中象征姻緣的信物。許一燃拆開油布，電機零件散落膝頭，他用鯨脂當潤滑劑組裝齒輪。沈聽夏將桃粿碎屑撒在鯨腔角落：“食飽好上路...“這是潮汕人對亡靈的告慰。

汽燈忽明忽暗，蘇讓展開畫紙，炭筆在粗糲紙面飛馳。線條游走間，許一燃護著電機模型的倔強側臉、江沉鏡頭反光里變形的鯨腔、沈聽夏沾著粿粉的顫抖手指、林霧記錄鯨脂厚度的筆記本、宋開編織竹鵲時低垂的睫毛、陳默撫過肋骨的染血指節——少年們在死亡腹腔中鮮活的戰栗被永久定格。

陳默的斧頭突然“鐺“地撞上硬物。在喉骨深處的陰影里，蝕刻著兩行字跡：“1973·陳“。時間凝固了。他記得那個年份——祖父的“澄海號“正是在那年臺風中沉沒，全船唯二幸存的木雕媽祖像至今供在陳家神案上。

“是阿公的刻字...“陳默的指尖劃過凹痕，“伊在只塊刻字時，我還未出世。“

四十三年前的同一天，“蓮花“的前身臺風“瑪琪“襲擊澄灣。陳默祖父的漁船在歸港途中遭遇風切變，龍骨斷裂前，老船長將媽祖像綁在桅桿上。救援隊找到漂浮的媽祖像時，旁邊竟有塊刻著“陳“字的鯨骨。這截喉骨此刻在汽燈下泛著幽光，刻痕深處嵌著深褐色的物質——是凝固的血，還是沉積的鐵銹？

汽燈劇烈搖晃。鯨腔外傳來木材斷裂的巨響，老船塢正在解體。陳默的指尖反復摩挲刻痕，海鹽與鐵銹滲進紋路。當他的手指摳進“陳“字最后一筆的凹槽時，喉骨深處傳來悠長的共鳴，像是沉船敲響的鐘。

“是阿公的船釘刻的。“陳默的聲音在鯨腔里回蕩，“伊刻字時，臺風還未登陸。“少年們的手電光柱交織在刻痕上。林霧用放大鏡觀察：“刻痕氧化層與周邊不同，確實是幾十年前的痕跡。“江沉調整鏡頭焦距，在“1973“下方捕捉到更淺的印記——“鯨舟“。

沈聽夏將桃粿放在刻字前，糯米混著竹葉香在死亡的氣息中撕開一道縫隙。七雙手不約而同按在喉骨上，掌紋覆蓋了四十三年前冰涼的刻痕。蘇讓的畫紙突然被風掀動。未干的炭筆線條在《潮汐少年》群像邊緣暈開，少年們的身影仿佛正隨潮水漂浮。

宋開割破指尖，鮮血滴在竹鵲翅膀：“潮汕人說，血祭通鬼神。“他將竹鵲按在刻痕旁，鮮血滲進骨縫。許一燃拆下電機線圈纏繞鯨骨：“電流或許能激活殘留信息。“當線圈接通電池時，喉骨突然發出低頻震動，鯨腔四壁的腐肉簌簌掉落。

四十三年的回響

震動中，陳默的太陽穴突突跳動。他看見幻象：祖父在搖晃的船艙刻字，臺風嘶吼如獸，鯨魚在驚濤中浮沉。當“陳“字最后一筆完成時，巨浪吞噬了甲板...幻象消散時，他發現自己指甲深陷掌心，血珠正滴在祖父的刻痕上。

臺風在子夜達到巔峰。鯨尸成為真正的諾亞方舟，在怒海中載著七個少年與一個沉沒四十三年的秘密。蘇讓在畫紙角落題字時，閃電劈開鯨腔裂縫——剎那的天光里，鯨喉骨上的“陳“字如新刻般清晰，血珠正從陳默按在刻痕上的指縫滲出，滴在1973的凹槽里，像某種跨越時空的血契。

【潮汕血緣】阿公阿嫲

在潮汕家族觀念中，無論祖父母還是外祖父母都稱“阿公阿嫲“，體現血緣的平等性。陳默對祖父的追尋，正是潮汕人“慎終追遠“傳統的縮影。家族記憶通過神龕上的媽祖像、阿嫲講述的沉船故事、祭祖時的三炷香得以延續。鯨骨上的刻痕，成為跨越兩代人的血緣密碼。

潮聲徹夜轟鳴。沈聽夏在搖晃中唱起《媽祖顯圣》的潮劇選段，少年們低聲應和。宋開編織的竹鵲在氣流中盤旋，最終停在滲血的刻痕上。當第一縷灰白曙光從鯨腔裂縫滲入時，竹鵲翅膀上沾著結霜的鹽粒。蘇讓掀開畫板，《潮汐少年》右下角浮現一行小字：“癸巳年七月十四，蓮花臺風眼，我們與鯨同棺“。

救援隊的汽笛劃破晨霧。七人爬出鯨腔時，澄灣鎮已成水鄉澤國。陳家的船塢只剩半截木樁，而神龕上的媽祖像竟完好立在廢墟中，面朝大海。陳默將竹鵲系在媽祖像手腕，翅尖的血跡已凝成暗紅珊瑚。

三個月后，在鯨尸腐化成灘涂養料的地方，立起七棱石碑。每道棱面刻著一種潮汕印記：竹絲紋、粿印紋、船釘紋、海浪紋...碑頂棲著青銅鑄造的竹鵲，望向祖父沉沒的海域。蘇讓的《潮汐少年》在省美術館展出，畫中少年們手按鯨骨，背景是四十三年前沉沒的“鯨舟“。開展那日，陳默在展廳角落發現個玻璃匣，里面正是那段刻著“1973·陳“的喉骨，凹槽里填著風干的紅糖粿屑。

——所有奔赴遠方的潮水，都帶著故鄉的骨殖與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