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淵回到后院那間破舊柴房，于榻上坐了，自懷中徐徐取出那具木偶娃娃，置于膝上，凝神瞧了半晌。

這娃娃經他精血浸染，雖是瞧來與之前一般無二，然則陸沉淵與之氣機相連，卻能隱隱察知，此物之內，那股子沖天的怨毒之氣，竟似比先前更盛了三分。

他想起上官楚辭叮囑的話語，說那師兄妹二人或會去而復返，心頭暗忖道：

“這娃娃邪異得緊，平日里尚且需時時安撫，方能保得一時太平。若當真被那二人撞見它性起發作，我便有百口，亦是說不清了。”

“不若趁著此刻安生，先好生撫慰一番，免得到時臨渴掘井，手忙腳亂。”

這般想著，他便將那人偶輕輕攬入懷中，伸出手掌，在那娃娃的頭頂之上，一下又一下地輕輕撫摸。

初時只覺入手冰涼，與尋常木植無異。

然則撫了片刻，他心中忽地微微一動，只覺懷中這物，竟似生出了幾分暖意，更有一股難以言容的孤獨與委屈之情，自那木偶的軀體之內，源源不絕地傳入他的體內。

這感覺玄妙異常，便如秋潭之水，雖是冰冷，卻也映得出天心月影。

陸沉淵心頭一奇，暗道：“楚公子曾言，我這心海能映照人情牽絆，親疏遠近，皆化作星月之象，謂之‘好感度系統’。莫不成我這番撫慰，便是加深自身與這人偶牽絆的法門不成？”

他念及此節，又是歡喜，又是憂愁。

喜的是此物若能為己所用，于這險惡江湖之中，便多了一重保命的手段。

憂的是此物來歷不明，又是以活人祭煉而成，如今再經自家精血與那怪物之力滋養，天曉得它會生出何等樣的變化？

卻是不知道倘使錢掌柜還活著，若是知道了人偶如今的變化，又會是何等心情？

……

鎮魔司后衙靜室之內，林見煙只覺渾身冷汗已將衣衫浸透，心頭兀自怦怦亂跳。

感受著邪祟似乎正一點點接近自己，她終于下定決心直面恐懼。

陡然轉過身去，卻發現房間內一切如常。

她低下頭望向懷里緊抱著的尺許大小的宮燈，將手放在三瓣鳶尾的機括之上，猶豫了片刻，終是沒有轉動。

“那邪物能隔空施法，擾我神魂，縱是我藏身于這鎮魔司內，亦非萬全之策。”

“若就此畏縮不前，豈非教那邪物看輕了我？更何況，解鈴還須系鈴人，此事之根由，終究還是在那觀潮客棧。”

一念至此，她那雙眸子里閃過一絲決意。

她不再遲疑，將那盞琉璃宮燈緊緊抱在懷里，推門而出。

主堂之內，燈火通明，卻只余一名鎮魔司甲士，正自倚著梁柱打盹。

林見煙行至他身前，輕咳一聲。

那甲士聞聲驚醒，見是她，連忙躬身行禮：“見過司使大人。大人深夜至此，不知有何吩咐？”

林見煙見堂內冷冷清清，問道：“堂中為何只你一人？凌都尉與其余諸位，皆去了何處？”

那甲士肅然道：“回稟司使，望海潮將近，鎮海川地面上異常頻發，各處皆需人手。凌都尉與幾位總旗，皆已領了人馬，出外巡查去了。”

林見煙又問：“司主大人呢？”

“司主大人應該還在觀神臺附近，與欽天監及九州仙門的諸位高人議事，至今未歸。”

林見煙聞言，深吸了一口氣，道：“知道了。你們守好此地，我亦要出去一趟。”

甲士聞言一驚，道：“司使大人，夜間出行，恐有不妥，是否需要下官陪同？”

林見煙搖了搖頭：“不必了。司內亦需有人駐守。若天亮前凌都尉回來，問起我的去向，你便告訴他，我去了觀潮客棧。”

說罷，她伸手入袖，輕輕撫了撫袖中藏著的一枚符牌，那符牌觸手溫潤，一股純陽之氣自符中透出，教她心中稍安。

此乃她臨行前，父親所贈的保命之物，名為“大日天心符”，對此間妖物邪祟，自有克制之效。

她再不遲疑，推門而出，那嬌小的身影，不多久便融進了無邊的夜色之中。

……

萬民灘上，卻是另一番光景。

海風咸腥，卷著浪濤，拍打著黝黑的礁石。

此處本該是夜深人靜，此刻卻聚了百十名鎮海川的漁民，人人手中皆持著火把，將這一方沙灘照得亮如白晝。

那斗篷師兄妹二人，自客棧出來，本欲另尋他處，見此間這般熱鬧，亦是心下好奇，遠遠地立于一處礁石之后，凝神觀望。

那師兄踮起腳尖，伸長了脖子，瞧了半晌，壓低了聲音，對身側女子道：

“師妹，你瞧！那沙灘之上，竟是擱淺了一頭不知名的大魚！那魚身長足有三丈，通體青鱗，瞧來甚是神異。”

女子聞言，亦是順著他目光望去，只見那大魚身側，已圍滿了漁民，有的面露貪婪之色，有的交頭接耳，有的卻是神情癲狂，口中念念有詞，跪倒在地，不住叩拜。

“真是奇了，”

那師兄又道，“那大魚身上有多處創口，流出的卻非是鮮血，而是一顆顆龍眼大小的明珠，在火光下瑩瑩生光，瞧來便知價值不菲。”

便在他說話的當口，已有一名膽大的漁民，手持一柄三股魚叉，小心翼翼地湊上前去，在那魚身上輕輕一戳。

只聽“叮”的一聲脆響，那魚叉竟似戳在了金鐵之上，非但未能傷及分毫，反倒將他震得虎口發麻，連退數步。

他這一試，更是激起了眾人的貪念。

那師兄瞧得眼熱，便欲上前，卻被那女子一把拉住。

“師兄，”

女子目光流露出一絲警惕，低聲道：“此事處處透著詭異，咱們往后退些，再行觀察。”

她話音未落，場中忽生異變！

只見一名早已被貪婪沖昏了頭腦的漁民，竟是舍了手中魚叉，一頭撲了上去，張口便在那魚肉之上狠狠咬了一口。

哪知那魚肉竟似活物，猛地一卷，便將那村民的半個身子吞了進去！

只余兩條腿在外頭胡亂蹬踏，不過眨眼之間，便沒了聲息。

周遭眾人見狀，非但不退，眼中反倒迸出更為狂熱的光來，便如那撲火的飛蛾，一個個搶上前去，口中高呼“龍王爺賜福”，爭先恐后地便要分食那魚肉。

霎時間，慘嚎之聲與咀嚼之聲混作一處，又有更多人被那詭異的魚肉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