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雨，總帶著點黏膩的涼意。

阮之秋坐在出租車后座，指尖無意識地劃過車窗上凝結的水汽，暈開一片模糊的水痕。窗外的街景在雨霧里飛速倒退，梧桐葉被打濕了，沉甸甸地墜在枝頭，偶爾有幾片不堪重負，打著旋兒落下來，在積著水的路面上漾開細小的波紋。

“到了，景城中學。”司機師傅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怔忡。

阮之秋回過神，低頭看了眼手機屏幕上的時間——上午八點十分。比報道時間早了二十分鐘，不算遲到。她拎起腳邊的黑色帆布包，又確認了一遍放在腿上的檔案袋，拉鏈拉得很嚴實，里面是轉學手續和幾張剛拍的證件照，照片上的女孩眉眼彎彎，嘴角卻沒什么笑意。

付了錢下車，雨絲立刻斜斜地打在臉上。她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脖子，把帆布包往懷里攏了攏，包里裝著她從家里帶來的幾本詩集，還有一個用牛皮紙包著的相框，里面是原來學校那棵老銀杏樹的照片。

景城中學的校門在雨霧里顯出模糊的輪廓，米白色的門柱上爬著半枯的爬山虎，被雨水洗得發亮。門口站著幾位穿著校服的學生，大概是值日生來引導新生的，校服是藍白相間的，袖口卷起來，露出細瘦的手腕。

阮之秋深吸了口氣，踩著水洼往里走。剛走到門柱下，就聽見有人喊：“同學，是來報道的嗎？高二年級在這邊登記。”

她循聲望去，是個扎著高馬尾的女生，校服外套敞著，露出里面印著校徽的白色T恤，笑容很亮，像雨里突然透出的一點陽光。

“嗯，我是轉學生，阮之秋。”她輕聲說，把檔案袋遞過去。

“阮之秋？”女生接過檔案袋，念名字的時候尾音微微上揚，像是在品味這兩個字的音節，“好好聽的名字。我叫林薇，高二（3）班的，剛好帶你去教務處，咱們說不定能分到一個班呢。”

林薇的熱情像一團暖烘烘的氣團，驅散了不少陌生感。阮之秋跟著她往教學樓走，腳下的帆布鞋踩在濕漉漉的石板路上，發出輕微的“嗒嗒”聲。教學樓前的銀杏道還沒到金黃的時候，葉子是淺綠帶點黃邊的顏色，被雨水打濕后，像浸了油的蠟片，透著溫潤的光。

“我們學校最有名的就是這條銀杏道了，”林薇回頭沖她笑，“等十月中旬，葉子全黃了，走在這兒跟踩碎金子似的，好多人來拍照呢。”

阮之秋點點頭，目光不自覺地落在那些銀杏葉上。原來的學校也有銀杏樹，她書桌的玻璃下壓著一片去年秋天撿的，邊緣都磨得有些發白了。

教務處辦公室在三樓走廊盡頭。林薇幫她敲了門，里面傳來一聲“請進”，她推開門側身讓阮之秋進去：“我在外面等你哦。”

辦公室里彌漫著淡淡的油墨味，靠窗的辦公桌后坐著位戴眼鏡的女老師，頭發挽成利落的發髻，正低頭翻著什么文件。聽見動靜，她抬起頭，鏡片后的目光很溫和：“是阮之秋同學吧？來，先填一下這個表。”

阮之秋接過表格和筆，找了張空椅子坐下。筆尖劃過紙張時，她聽見窗外的雨聲好像更清晰了，還夾雜著隱約的上課鈴聲。

填到“原就讀學校”那一欄時，她筆尖頓了頓，還是一筆一劃寫了上去。墨跡在紙上暈開小小的團，像她心里那點沒說出口的留戀。

“你爸爸的工作調動手續我們都收到了，”老師在一旁溫和地說，“安排你去高二（1）班，班主任是教數學的張老師，班里同學都挺友好的，有什么不適應的就跟老師說。”

阮之秋點點頭：“謝謝老師。”

手續辦得很快，老師把蓋好章的表格收起來，從抽屜里拿出一套嶄新的校服和校牌：“去更衣室換好衣服，我帶你去教室。”

更衣室在走廊另一頭，是間不大的儲物間，里面掛著幾個掛鉤。阮之秋把帆布包放在長椅上，解開校服外套的扣子。藍白相間的布料帶著點新衣服的味道，她對著墻上模糊的鏡子理了理衣領，校牌別在左胸口，照片上的自己眼神有點怯生生的。

換好衣服出來，老師已經等在門口了：“走吧，正好下節課是自習，讓你跟大家認識一下。”

走廊里很安靜，只有她們倆的腳步聲在回蕩。路過某個教室時，里面傳來朗朗的讀書聲，是篇很熟悉的課文，阮之秋的腳步下意識地慢了半拍。

就在這時，斜前方的樓梯口突然拐過來一個身影。

對方走得不算快，但阮之秋正低頭想著事情，等反應過來時，兩人已經離得很近了。她心里一慌，下意識地往旁邊躲，懷里抱著的那摞剛領的新書卻沒抱穩，“嘩啦”一聲散了一地。

書頁在濕漉漉的地板上攤開，有幾張還濺上了水點。

“對不起！對不起！”阮之秋連忙蹲下身去撿，臉頰瞬間熱了起來。手指觸到冰涼的書頁時，她聽見頭頂傳來一個清清淡淡的聲音：

“沒關系。”

她抬頭的瞬間，正好對上對方的視線。

是個男生，穿著和她一樣的藍白校服，身形清瘦，領口的扣子系得很整齊。碎發被打理得干凈利落，額前有幾縷被窗外吹進來的風拂得微微晃動，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正低頭看著她。

他也蹲了下來，幫著撿散落在地上的書。手指很長，骨節分明，指尖碰到書頁時很輕，像是怕弄皺了紙頁。

阮之秋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只顧著把書往一起攏，嘴里還在不停地道歉：“真的很抱歉，我沒看路……”

“沒事。”男生又說了一遍，聲音比剛才更低了些，帶著點被雨霧濾過的溫潤感。他把撿好的一摞書遞給她，動作很穩。

阮之秋接過書，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背，冰涼的觸感像電流一樣竄過，她猛地縮回手，抱著書站起身，低著頭不敢再看他。

就在這時，她眼角的余光瞥見，男生彎腰撿最后一本落在他腳邊的筆記本時，從本子里掉出來一張小小的東西，輕飄飄地落在地上。

是一片銀杏葉書簽。

淺黃的底色，邊緣帶著點褐色的紋路，被壓得很平整，葉脈清晰可見。

阮之秋的呼吸頓了頓。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帆布包——剛才換衣服時，她把原來放在書桌上的那片銀杏葉，隨手塞進了帆布包外側的口袋里。

男生已經撿起了筆記本，把那張銀杏書簽輕輕夾了回去。他站起身，看了眼她懷里抱得亂七八糟的書，沒再說什么，只是側身讓開了路。

“謝謝……”阮之秋小聲說，抱著書快步從他身邊走過，心跳得像要撞出胸腔。

走到走廊拐角時，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那個男生還站在原地，正低頭翻著那本筆記本，校服的衣角被風掀起一個小小的弧度。雨還在下，透過走廊的窗戶，把他的身影襯得有些模糊。

“阮之秋同學？”老師的聲音在前面響起，“快點哦，快上課了。”

“來了。”她應了一聲，轉過頭，快步跟上老師的腳步。

只是剛才那個瞬間，男生低頭時，筆記本封面上的名字好像晃了一下。

她沒看清，卻莫名覺得，那名字和這雨天，和這滿校園的銀杏葉，有種說不出的契合。

高二（1）班的教室在走廊盡頭，靠窗的位置。阮之秋站在門口，看著里面整齊的課桌和低頭刷題的同學，手心微微出汗。

張老師拍了拍她的肩膀，推開門：“同學們，安靜一下，介紹位新同學。”

教室里瞬間安靜下來，幾十雙眼睛齊刷刷地看向門口。

阮之秋深吸一口氣，走進教室，站在講臺上，聲音輕得像羽毛：“大家好，我叫阮之秋。”

窗外的雨還在下，敲打著玻璃，發出細碎的聲響。她的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落在靠窗的最后一個空位上。

而那個空位旁邊的座位上，坐著的男生正抬起頭。

是剛才在走廊里撞到的人。

他的目光和她的撞在一起，又很快移開，落在了攤開的練習冊上。陽光透過雨霧，在他的側臉上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陰影，筆記本就放在練習冊旁邊，封面上的名字清晰可見——

陸硯辭。

原來，他叫陸硯辭。

阮之秋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像把一顆微涼的石子投進了平靜的湖面，漾開一圈細細的漣漪。

這個雨天，她的新故事，好像從一個被撞掉的筆記本，和一片相似的銀杏葉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