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仿佛蘊含著某種不容置疑的決心。這反常的堅持，讓邙天那不耐煩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看著唐羽那清澈見底、卻又深不見底的黑眼睛，心頭莫名地掠過一絲煩躁。這小鬼，安靜得有點邪門。

“哼！”邙天重重地哼了一聲，帶著一種“不知天高地厚”的惱怒，“行！你想試？可以！”他隨手從墻角抄起一柄最小號、專門給初學者練手用的鍛造錘——錘頭只有成人拳頭大小，錘柄也短小得多——帶著一股風，幾乎是砸在了唐羽旁邊的地上，發出“哐當”一聲悶響。

“拿著！”邙天的聲音里充滿了不悅和一絲嘲弄，“就用你手里那塊‘寶貝疙瘩’，砸！讓我看看你能砸出個什么玩意兒來！砸碎了可別哭鼻子！”他抱著雙臂，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唐羽，眼神冰冷，仿佛已經預見了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被反震力震哭、或者把那塊垃圾徹底砸成碎渣的狼狽模樣。他根本不信，也不在乎。一門有一個唐舞麟這樣的天才已經是奇跡，怎么可能再出一個？簡直是癡人說夢！

唐羽沒有在意邙天的態度。他彎腰，先是小心翼翼地將那塊丑陋的、散發著怪味的暗沉金屬廢渣穩穩地放在了巨大鐵砧的一角——那里相對平整。然后，他伸出小手，握住了那柄小號練習錘的錘柄。

入手冰涼、粗糙。錘子的分量對于他六歲的小身板來說，依舊不輕。他掂量了一下，調整了一下握姿。

他沒有像唐舞麟那樣擺開架勢，也沒有深吸氣。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鐵砧前，微微垂下了眼瞼，目光落在那塊暗沉、布滿孔洞和裂痕的金屬廢渣上。整個作坊瞬間安靜下來，只有鍛造爐火焰的噼啪聲。

唐舞麟緊張地看著弟弟，小拳頭不自覺地攥緊了。唐孜然和瑯玥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小兒子受傷或者出丑。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變得粘稠、緩慢。

唐羽的眼睛閉上了。長長的睫毛在昏暗的光線下投下淡淡的陰影。他的呼吸變得極其悠長、細微，幾乎難以察覺。小小的胸膛只有極其輕微的起伏。一種奇異的沉靜感，以他為中心，悄然彌漫開來。仿佛周遭灼熱的空氣、彌漫的金屬粉塵、還有那無形的壓力，都被他這絕對的沉靜所隔絕、撫平了。

邙天原本帶著嘲弄和冷意的眼神，在這一瞬間，猛地一凝！他像是察覺到了什么極其細微、卻又截然不同的東西，抱著的手臂不自覺地放了下來。

下一秒，唐羽的眼睛倏然睜開！

那雙烏黑的瞳孔深處，不再是孩童的天真或懵懂，而是一種……近乎洞徹的專注！仿佛穿透了金屬廢渣那丑陋的外殼，直接看到了其內部混亂、脆弱卻又蘊含著某種扭曲“生命力”的復雜結構！

他動了！

沒有大喝，沒有明顯的蓄力。他只是極其自然地、如同呼吸般流暢地抬起了握著錘子的小手！動作幅度不大，甚至顯得有些……隨意？

錘起。

然后，落下。

“嗒。”

一聲極其輕微、幾乎像是用手指彈了一下桌面的聲音響起。

錘頭輕輕敲擊在金屬廢渣邊緣一處不起眼的、扭曲的凸起上。聲音小得可憐，動作也輕飄飄的，仿佛只是隨手一點。

“噗……”邙天差點嗤笑出聲。這算什么？撓癢癢？果然是個不知所謂的小鬼！

然而，這嗤笑還未完全成形，就硬生生地卡在了他的喉嚨里！

絕對的死寂。

只有鍛造爐火焰的噼啪聲，以及唐羽脫力后粗重的喘息聲。

邙天保持著揮錘砸落的姿勢，如同石化。他魁梧的身體僵硬地弓著，握著那柄小錘的大手在劇烈地顫抖，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一片慘白。他死死地盯著鐵砧上那塊暗銀灰色的金屬，那雙赤紅的眼睛里，此刻翻涌著足以淹沒一切的驚濤駭浪——狂喜、震撼、茫然、恐懼、還有面對那神乎其技的、來自六歲孩童的鍛造技藝時，一種深入骨髓的、無法理解的……卑微！

“千……千鍛……生靈……銀……銀紋……”他干裂的嘴唇哆嗦著，發出夢囈般破碎的音節。他鍛造了大半輩子，距離千鍛生靈那傳說中的境界依舊遙不可及。可今天，他親眼目睹了一個六歲的孩子，用一柄練習錘，一塊垃圾廢料，在他眼前，生生敲打出了千鍛生靈的雛形！而他，只是憑借畢生經驗和意志，補上了那最后、也是最微不足道的一錘！

這巨大的、荒謬的、顛覆性的現實，如同九天落下的神罰之錘，狠狠砸碎了他所有的認知、所有的驕傲！

“噗通！”

一聲沉悶的巨響！

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目光中，這位傲來城聲名赫赫、以冷硬嚴苛著稱的鍛造大師邙天，竟然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雙膝一軟，直挺挺地朝著鐵砧的方向，重重地跪了下去！

膝蓋撞擊在布滿黑色金屬粉末的地面，濺起一片塵埃。

他魁梧的身體佝僂著，巨大的頭顱深深垂下，亂糟糟的灰白短發遮擋住了他的表情。只有那劇烈起伏的肩膀和壓抑不住的、如同野獸受傷般的粗重喘息，顯示著他內心是何等的天崩地裂。

“憑什么……憑什么啊……”一個嘶啞、干澀、充滿了無盡困惑和巨大不公感的聲音，從他低垂的頭顱下，如同泣血般擠出，在寂靜的作坊里回蕩，帶著令人心顫的悲愴和茫然，“一門……一門怎么可以……出兩個……兩個未來的神匠……老天……你不公啊……”

這悲愴的嘶吼，如同驚雷，炸醒了呆滯的眾人。

“邙伯伯！”唐舞麟第一個反應過來，驚呼一聲，也顧不上自己了，立刻就要沖過去攙扶。在他心中，邙天是威嚴強大的鍛造師，是引領他的老師，怎么能跪著？這畫面讓他幼小的心靈受到了巨大的沖擊。

然而，就在唐舞麟的手即將觸碰到邙天胳膊的瞬間，這位如同陷入癲狂的鍛造大師卻猛地抬起了頭！

他的臉上沾滿了汗水和不知何時流下的渾濁淚水，混合著黑色的金屬粉末，顯得狼狽不堪。但那雙眼睛，卻亮得如同燃燒的恒星！里面沒有了悲愴，沒有了迷茫，只剩下一種近乎瘋狂的、不顧一切的熾熱！

他根本沒有理會唐舞麟伸來的手，而是如同發現了稀世奇珍的守財奴，張開他那巨大的、布滿老繭的雙臂，帶著一股狂風，猛地向前一撲！

一手一個！如同鐵箍般，死死地、不容抗拒地將剛剛站穩、小臉依舊慘白、脫力感還未完全消退的唐羽，以及旁邊一臉焦急、試圖攙扶他的唐舞麟，狠狠地、一起摟進了懷里！

那力道之大，勒得兩個孩子同時悶哼一聲，幾乎喘不過氣！

“拜師！！”邙天的聲音如同洪鐘炸響，帶著不容置疑的狂熱和霸道，滾燙的、帶著金屬和汗水味道的氣息噴在兩個孩子臉上，“從今天起！你們兩個！都是我邙天的親傳弟子！關門弟子！唯一的弟子！！”他的手臂如同鋼鐵澆筑，將兩個孩子緊緊箍住，仿佛生怕一松手，這兩塊絕世瑰寶就會飛走。

唐舞麟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擁抱和“拜師”的宣告弄得有些懵，但隨即，一股巨大的喜悅和激動涌上心頭！能被邙伯伯這樣厲害的鍛造師收為親傳弟子！這是天大的好事！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仰起小臉，看著邙天那張混合著汗水、淚水和狂熱的臉，清脆地喊道：“老師！”

這一聲“老師”，如同甘霖，讓邙天臉上的狂熱和緊張稍稍平復了一絲，看向唐舞麟的目光充滿了欣慰和激動。他摟著唐舞麟的手臂下意識地緊了緊。

然后，他那熾熱得幾乎要燒穿一切的目光，猛地轉向了懷里另一個孩子——唐羽。

唐羽的小臉依舊有些蒼白，剛才的脫力感還未完全消退，被邙天鐵箍般的手臂勒得有些不舒服。他抬起眼，迎上邙天那雙如同餓狼盯上肥肉般的狂熱眸子，小臉上沒有任何激動或者惶恐的表情，只有一種近乎審視的平靜，甚至還微微皺了下眉頭。

拜師？他對這個粗魯、嚴苛、剛才還對他不屑一顧的鐵匠，可沒什么好感。而且……拜師意味著什么？意味著要長期在這里打鐵？意味著要忍受這個脾氣暴躁的師父？意味著……可能沒有足夠的時間去做其他更重要的事？

邙天被唐羽這過于平靜、甚至帶著點嫌棄的眼神看得心頭一突，那股狂熱勁兒瞬間冷卻了一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這小祖宗……不會不答應吧？他可是親眼見證了那神乎其技的鍛造啊！這要是跑了……

就在邙天的心提到嗓子眼，臉色都開始有些發僵的時候，唐羽那平靜無波的聲音響起了，帶著孩童特有的軟糯，問出的問題卻無比現實：

“拜師……有錢拿嗎？”唐羽烏黑的眼睛里沒有任何玩笑的意思，只有一種近乎市儈的認真，“鍛造出來的東西，能賣錢嗎？能賣很多錢嗎？”他的目光，越過邙天的肩膀，落在了鐵砧上那塊暗銀灰色、散發著內斂光澤的千鍛金屬上。

空氣，再次凝固。

唐孜然和瑯玥臉上的表情瞬間石化。唐舞麟也張大了嘴巴，傻傻地看著弟弟。這……這是什么問題？

邙天更是被這石破天驚的問題砸得腦袋嗡嗡作響！臉上的狂喜和緊張瞬間被一種極致的錯愕和荒謬感所取代！錢？這小怪物……腦子里想的竟然是錢？！他剛剛完成了一場近乎神跡的鍛造，展現出了足以讓整個鍛造界瘋狂的潛力，現在關心的……是能不能賣錢？！

看著唐羽那雙清澈見底、寫滿了“不給錢就免談”的認真眼神，邙天感覺自己的太陽穴在突突直跳。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那股想要咆哮的沖動，幾乎是咬著后槽牙，從牙縫里擠出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咬牙切齒的篤定：

“有！當然有！東海城！最頂尖的鍛造師協會！最好的渠道！最好的價格！”他幾乎是吼出來的，“你們倆鍛造的東西，只要夠格，老子保證！賣出的錢，比你們爹媽一年賺的都多十倍！百倍！！”他死死盯著唐羽，“夠不夠？！”

最后三個字，幾乎是吼出來的，帶著一種被逼到絕路的悲憤。

唐羽的小臉上，終于露出了今天第一個……發自內心的、滿意的笑容。那笑容干凈純粹，帶著孩童的天真，卻讓邙天感覺一陣心塞。

“夠。”唐羽脆生生地應道，然后，沒有任何猶豫，干脆利落地對著邙天，喊出了那兩個字：

“老師。”

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仿佛剛才那番市儈的討價還價從未發生過。

“……”邙天張了張嘴，看著懷里這個瞬間變得“乖巧”的小徒弟，再看向旁邊一臉激動崇拜看著自己的大徒弟唐舞麟，一股極其復雜的情緒涌上心頭——巨大的狂喜、撿到稀世珍寶的激動、對未來神匠的無限憧憬，混雜著被小徒弟敲詐勒索的憋屈，還有一絲面對這妖孽般小子的深深無力感。

他抱著兩個新鮮出爐、天賦卻天差地別的徒弟，感受著懷里一大一小兩個溫熱的身體，再看向鐵砧上那塊靜靜躺著、仿佛在無聲嘲笑著什么的暗銀灰色千鍛金屬。最終，所有的情緒，都化作了一聲混合著狂喜、疲憊和濃濃荒謬感的、長長的、如同風箱般的嘆息。

“呵……呵呵……哈哈哈……”笑聲從低沉到高亢，最終在灼熱的作坊里回蕩開，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意味。

五個月……

邙天的目光投向作坊那扇被煙熏黑的窗戶，仿佛能穿透墻壁，看到五個月后那場決定命運的武魂覺醒。

千鍛生靈的奇跡已經誕生。

那么，五個月后，當這對鍛造界未來的雙子星踏入傳靈塔，在那決定命運的光芒下，他們又將覺醒出何等驚世駭俗的力量？

他緊緊摟著懷里的兩個孩子，如同摟著兩塊未經雕琢、卻已顯露出絕世鋒芒的稀世神鐵。作坊里，鍛造爐的火焰依舊無聲地燃燒著，映照著鐵砧上那塊暗銀色的星辰，也映照著師徒三人交織著狂喜、茫然與無限可能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