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依舊是簡單卻溫暖的家常味道。唐孜然下班回來,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疲憊,但看到兩個兒子,那份疲憊便化作了溫和的笑意。餐桌上,他詳細詢問了唐舞麟今天有沒有調皮搗蛋,又鼓勵了他幾句明天去邙天那里要用心。
夜幕低垂,墨藍色的天幕上,星辰如同被打翻的鉆石匣子,細碎的光芒無聲地灑落人間,璀璨而遙遠。簡陋的小屋里,燈已經熄了,只有窗欞透進來的清冷星輝,在地板上涂抹出幾塊朦朧的光斑。
兩張并排的小床上,被子下鼓起兩個小小的包。
唐舞麟似乎已經睡著了,呼吸均勻悠長。但唐羽知道他沒有。他能聽到旁邊床上,那細微的、帶著點緊張的翻身聲,還有刻意壓低的吸氣聲。明天,對哥哥而言,是一個全新的、充滿未知挑戰的起點。興奮、緊張、對鍛造世界的模糊想象,還有那份沉甸甸的責任感……一定在他小小的心里翻騰。
唐羽也毫無睡意。他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上被星光照亮的模糊裂紋。白天哥哥那充滿干勁的保證言猶在耳。賺錢……覺醒費用……傳靈塔那高昂的門檻像一塊冰冷的巨石壓在心頭。他翻了個身,面向唐舞麟床鋪的方向。黑暗中,能隱約看到哥哥側臥的輪廓。
不能再等了。一個念頭在唐羽心里無比清晰。他必須做點什么,哪怕只是杯水車薪。他小心翼翼地掀開自己身上的薄被,赤著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躡手躡腳地走到自己床尾靠墻放著的一個舊小木箱旁——那是瑯玥用廢棄的邊角料給他釘的,用來裝他少得可憐的“寶貝”。
他蹲下身,屏住呼吸,摸索著打開箱子那不太順滑的小插銷。輕微的“咔噠”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唐羽的動作瞬間僵住,緊張地側耳傾聽。旁邊床上,唐舞麟的呼吸似乎頓了一下,但沒有其他動靜。唐羽松了口氣,借著窗外微弱的星光,小手探進箱子深處,在幾件疊好的舊衣服下面,摸到了一個冰涼、硬邦邦的東西。
那是一個小小的陶土存錢罐,造型是一只憨態可掬的胖兔子。罐身已經有些磨損,顏色也暗淡了。這是去年他生日時,瑯玥用省下的零錢在街邊小攤給他買的。里面裝的,是唐羽這一年來,極其“艱難”地、從瑯玥偶爾給的極其有限的零花錢里,硬生生摳出來的積蓄。幾個最廉價的銅魂幣,幾張皺巴巴的小額紙鈔。加起來可能連傳靈塔費用的零頭都算不上,但這是他唯一能拿出的東西。
他緊緊抱著這冰涼又沉甸甸的存錢罐,像是抱著某種微弱卻堅定的希望,轉身,一步一步,挪到唐舞麟的床邊。
“哥……”唐羽的聲音壓得極低,在寂靜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黑暗中,唐舞麟立刻睜開了眼睛。那雙藍眼睛在微弱的光線下,像兩顆浸在水里的寶石,清澈而帶著點朦朧的睡意?!靶∮??”他疑惑地小聲問,撐著胳膊坐起身,“你怎么起來了?做噩夢了?”語氣里是毫不掩飾的關切。
唐羽搖搖頭,沒有回答。他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將懷里抱著的胖兔子存錢罐往前一遞,直接塞到了唐舞麟蓋著的薄被上。
冰涼的陶土觸感透過薄被傳來,唐舞麟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接住。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星光,他看清了手里的東西,臉上滿是困惑:“小羽?你的存錢罐?給我這個干嘛?”
唐羽仰著小臉,在昏暗的光線里,努力讓自己的眼神顯得無比認真和堅定,一字一頓地說:“哥,給。以后……我幫你一起掄錘子。一起賺錢?!彼穆曇粢琅f稚嫩,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執拗。
寂靜。
唐舞麟抱著那個冰涼的陶罐,愣愣地看著床前站著的、矮小卻站得筆直的弟弟。幾秒鐘后,一聲壓抑不住的、帶著濃濃鼻音的笑聲從他喉嚨里滾了出來。
“噗……咳咳……”唐舞麟努力想憋住,但笑意還是從彎起的眼睛里溢了出來,肩膀也跟著微微聳動,“小羽……”他騰出一只手,摸索著抓住唐羽放在床沿的小手,把他肉乎乎的小拳頭整個包裹在自己同樣不大的掌心里,然后舉到兩人中間。
星光下,唐羽那小小的、肉肉的拳頭,白嫩得像剛出鍋的包子,指節處甚至還有淺淺的窩窩,哪里有一絲一毫能握住沉重鍛造錘的跡象?
“傻小羽,”唐舞麟的聲音里帶著笑意,更多的卻是被弟弟這份“豪言壯語”狠狠戳中心窩的酸軟暖意,他輕輕晃了晃那只小拳頭,“你看看你這小手,還沒錘子柄粗呢!還掄錘子?”他另一只手點了點唐羽的鼻尖,“鍛造很累很累的!砸鐵塊,叮叮當當,火星子亂飛,能把人烤熟!你這小胳膊,掄兩下就得酸得抬不起來啦!”
他故意把鍛造說得像上刀山下火海一樣可怕,想嚇退弟弟這天真的想法。然而,唐羽任由自己的小拳頭被哥哥握著、晃著,小小的臉龐在星輝的勾勒下,卻沒有任何退縮。那雙烏黑的眼睛,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映著窗外遙遠的星光,里面翻涌著一種唐舞麟完全看不懂的、復雜而沉重的情緒。那不是孩童的執拗,更像是一種……洞悉了某種巨大壓力后,破釜沉舟的決絕。
“再累也要變強?!碧朴鸬穆曇艉茌p,卻像一塊小小的石子,投入了寂靜的深潭,在唐舞麟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圈帶著涼意的漣漪。
那語氣里的認真和沉重,讓唐舞麟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了。他握著弟弟小拳頭的手,不自覺地收緊了些。他看著唐羽的眼睛,那雙平日里總是安靜、有時甚至顯得有些懶洋洋的眼睛,此刻卻亮得驚人,里面燃燒著一種讓他莫名心悸的火焰。
“小羽……”唐舞麟喃喃地叫了一聲,藍眼睛里充滿了困惑和一絲難以言喻的震動。弟弟的樣子,讓他覺得陌生,又……讓他心頭莫名地揪緊。他不懂這突如其來的沉重感來自何處,只感覺一股沉甸甸的東西壓了下來。
唐羽沒有再解釋。他只是固執地把那個沉甸甸的胖兔子存錢罐,又往唐舞麟懷里推了推。陶罐粗糙的表面貼著唐舞麟單薄的睡衣,冰涼的觸感異常清晰。
“哥,收著。”唐羽的聲音恢復了孩童的軟糯,卻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堅持,“我們的錢?!?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抱著存錢罐、滿臉茫然和感動的哥哥,然后轉過身,赤著腳,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回到了自己的小床上,拉過薄被蓋好,只留下一個沉默的背影。
唐舞麟抱著那個還帶著弟弟手心余溫的存錢罐,呆呆地坐在床上。冰涼的陶罐和他溫熱的皮膚接觸著,形成一種奇異的觸感。他低頭,看著懷里這只憨憨的胖兔子。罐子很輕,里面的幾個銅魂幣和紙鈔加起來也沒多少分量,可此刻捧在手里,卻感覺沉甸甸的,像捧著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口發慌。
“我們的錢……”他無聲地重復著弟弟的話。星光落在胖兔子粗糙的釉面上,反射出一點微弱的、模糊的光暈。窗外,浩瀚的星河無聲流淌,遙遠而冷漠。那星光,仿佛也落在了五個月后那道名為“傳靈塔”的巨大門扉上,冰冷地映照著那遙不可及的天價數字。
唐舞麟抱著存錢罐,小小的身體蜷縮起來,下巴擱在冰涼的陶罐頂上。他望著窗外那片仿佛亙古不變的、綴滿鉆石的深藍夜幕,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種名為“未來”的巨大陰影,正從遙遠的地平線緩緩升起,帶著沉重的壓力,無聲地籠罩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