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院里,姜璇睡得極不安穩(wěn),纖瘦的身子微微蜷縮著,眉心緊蹙,長睫不安地顫動,正陷在夢魘里。
她又回到了多年前那個風雪肆虐的寒夜。
臘月寒冬,心疾與風寒的雙重折磨讓她驟然高熱昏迷。小小的身體滾燙得嚇人,心口撕裂般的疼痛。
紫闕臺里亂成一團,掌令夫人緊緊抱著她,一邊喊她的名字一邊不停流淚。
下一刻,她被一雙更有力的臂膀從母親懷中接過,是姜璨。他抱著她,在風雪交加的回廊里狂奔,冰冷的雪粒子刮在她臉上,而他急促的喘息聲就在耳邊。
他沖向醫(yī)館,慌張的差點喊破了聲:“白先生!!白先生救救她!!”
她意識模糊,只依稀記得白先生那張總是沉穩(wěn)的臉上,在開門瞬間露出的驚惶失措……
那一夜,她命是撿回來的。
在疼痛中,她艱難地伸出手,想去碰觸二哥緊繃的下頜,想握住白先生那幾番就下自己的手……
可他們都像風一樣,從她的指尖滑走,怎么抓也抓不住。
而她的身體也因為失去姜璨的支撐,突然往下墜,重重摔在地上。
“啊!”她痛得倒抽冷氣,掙扎著想用手撐起來,可當她抬頭望去,眼前卻空無一人!
那些熟悉的身影,一個一個化作虛影,隨風而散,了無痕跡。
“阿璨?!”她猛地喊出聲,眼神慌亂,聲音又顫又急。
“母親!父親!若扇!若畫……你們在哪兒?!回答我啊!”
她奔跑、呼喊、掙扎,像個快被丟進無邊深淵的孩子。
可回應她的,只有自己絕望的回音,一遍遍撞回耳中,再無其他。
姜璇“唰”地睜開眼!
天已經(jīng)亮了。
她大口喘著氣,蓋在身上的被子被她抓出幾道皺褶,她緩緩坐起身,將臉深深埋進屈起的膝蓋里,把自己蜷縮成一小團,肩膀不停的顫抖。
私塾里,姜璇一如既望的坐在位置上溫習,但今天書頁攤開在她面前,她卻一句都讀不進去。
若畫坐在后面的小凳上,憂心忡忡地看著她。
“姜璇!”
一道熟悉的少年的聲音在姜璇耳邊響起,輕快中帶著不耐煩,像是叫了她很多次。
“喂!我在跟你說話呢,你聾了還是傻了?”
“七哥有事?”她緩緩抬頭,聲音輕飄。
姜渡皺眉,盯著她毫無血色的臉頰和額頭的傷看了幾秒,眼底染上困惑和擔憂。
她這是怎么了?臉色怎么跟紙糊的似的?
少年突然伸手在她額頭上貼了一下:“你病了?發(fā)熱了?”
微涼的觸感讓姜璇渾身一抖,身體下意識地往后仰了仰,避開他的觸碰:“沒有。”
這時夫子已經(jīng)咳了一聲:“七少君,該回座了。”
姜渡撇撇嘴,有些不甘地瞥了姜璇一眼,才磨磨蹭蹭地回到自己的席上坐下。
人雖坐下,心卻飄遠了,他忍不住偷偷轉(zhuǎn)過頭,目光穿過屏風,再次投向那個她。只見她一動不動,像一具空殼一樣正看著窗外那片竹林
姜璇望著那片綠意,心底有個微弱的念頭在掙扎:也許……也許他們并不全都是在騙她?也許那些關懷里,也曾有幾分真心?
哪怕只是一分……
她深吸一口氣,默默的在心里下了一個決定。
私塾的散學鐘聲剛響,姜璇臉上努力擠出平日里最燦爛的笑容,連書冊都顧不上收拾,便快步跑到正準備離去的幾位兄長面前,張開雙臂,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兄長們,我…我想去竹林捉蜻蜓!”她的聲音比平時高了三分,指尖緊緊攥著衣角。
私塾內(nèi)霎時一靜。
“胡鬧!”監(jiān)課的姜策頭也不抬,聲音冷硬,“女兒家玩這些野趣,成何體統(tǒng)!”
四哥姜澍正在收拾書冊的手頓了頓,抬眼看向她,溫和的語氣中帶著安撫:“幾只蜻蜓罷了,小妹若是喜歡,四哥讓人捉了,用琉璃盞養(yǎng)好了送到你院里賞玩,豈不雅致?”
“四哥,那怎么能一樣!”少女急得眼眶瞬間泛紅,話中帶著細微的哽咽,“我就是想自己……自己去抓一次……”
姜璇將目光落在姜逢身上,可他卻撓了撓頭,敷衍道:“哎呀,那竹林里雜草叢生,說不定藏著蚊蟲蛇蟻,萬一被叮咬了或是絆倒了,傷著咱們姜氏的寶貝可如何是好?”
“讓老七給你做個竹蜻蜓玩不好嗎?”
她咬緊了下唇,最后的希望落在姜渡身上:“姜渡…那你呢?”
姜渡接觸到她的目光,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最終還是移開視線。
姜璇的心,一點點沉下去…
果然…沒有人會答應的。
就在她準備放棄時,一道清冷的聲音從角落傳來:“我?guī)闳ァ!?
姜策的眼神瞬間冷了下來,帶著警告:“六弟。”
“半個時辰就回,不會太久。”姜域完全屏蔽了那道刺人的視線,徑直走到姜璇面前,對她伸出手,“現(xiàn)在去,光線正好,蜻蜓也多,你可以挑一只最喜歡的。”
姜璇的眼睛亮了起來。她顧不上看兄長們驟變的臉色,小跑著奔向姜域,發(fā)間的珠釵叮咚作響。
踏出私塾的瞬間,春風撲面而來。
姜璇璇深吸一口氣,聞到了泥土、青草和陽光的味道,而不是紫闕臺里終年不散的沉水香。
姜域走在她身側(cè),余光瞥見她微微發(fā)亮的眼睛,唇角悄悄的彎了彎。
“六哥……”她小聲開口,帶著一絲羞澀和好奇,“你怎么知道我想去竹林?”
“你盯著窗外看了半節(jié)課,眼神都快把竹子盯穿了”他淡淡道,“我猜的。”
姜璇臉一下就紅了,沒想到自己走神得這么明顯,還被他盡收眼底。
眼前的竹林,比在私塾窗內(nèi)看到的還要美上千上萬倍。
陽光從竹葉縫隙間灑落,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微風拂過時,竹影搖曳,沙沙作響。
“蜻蜓喜歡靠水的地方”姜域忽然開口,走在前面引路“前面不遠有片小淺塘,去碰碰運氣。”
她點點頭,緊緊跟在他身后。
沒走多遠,撥開幾叢翠竹,眼前豁然開朗,果然出現(xiàn)一汪清池,竹影倒映其中,一只翠藍色的蜻蜓倏地飛起,劃破水面,驚起幾圈漣漪。
“快看!”姜璇指著那只蜻蜓,發(fā)亮的眼睛里透著迫不及待。
姜域彎腰,隨手從地上拾起一片竹葉,將其撕成幾縷細長的葉條,遞給她:“給,纏在手指上,它會以為是水草。”
她接過來,笨拙地學著他的動作:“這樣……對嗎?”
“嗯”他應了一聲,目光專注地看著她的動作。
“靠近些,放輕腳步,它不怕人。”姜域低聲指導。
姜璇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往淺灘邊挪了幾步后跪在草地上。
她緊張極了,盯著那只蜻蜓,小心翼翼地伸出纏了竹葉的的指尖,可就在即將觸碰到的瞬間,那蜻蜓仿佛背后長了眼睛,一下又飛到另一片浮葉上。
她輕呼一聲,失望地放下手,回頭看姜域,小嘴微微嘟起。
少年既沒有嘲笑也沒有安慰。他只是走近了兩步,虛罩在她身后,離得很近,近到她能感受到彼此衣料摩擦的微響。
“手放低些,別抬太高。它更喜歡停在水面或低矮的植物上。”他低沉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看清它落定的位置,再慢慢靠近,不要急。”
眼前,剛才那只翠藍色的蜻蜓似乎覺得安全了,又悠悠地飛了回來,落回最初那片浮葉上。
姜域微微傾身,聲音壓得更低:“就是現(xiàn)在,看準他翅膀收攏的瞬間…”
他的話音未落,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忽然從她身后伸出,輕輕覆蓋在她的手背上。
姜璇呼吸猛地一滯,那只手正穩(wěn)穩(wěn)地托住她的手,調(diào)整著她指尖的角度和高度。一股觸電般的酥麻感,瞬間從手背竄上手臂,讓她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聲音繼續(xù)在耳畔響起,:“穩(wěn)住,落下。”
當她的指尖終于觸碰到蜻蜓的翅膀時…
它沒有飛走!
她用最輕柔的力道,小心翼翼地捏住它的翅膀根部,將它輕輕提起。
“我抓到了!”她連忙轉(zhuǎn)過身,仰起臉對著姜域綻開笑顏,聲音里是掩不住的雀躍和自豪。
姜域微微點頭,嘴角勾了一點點弧度,“你說的,要自己抓。”
她捧著那只小蜻蜓,像捧著什么稀世珍寶一樣“它……真的好漂亮。”
姜域只是嗯了一聲,但目光卻無法從她歡喜的小臉上移開,心緒翻騰間,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什么約定……
姜璇突然想起什么,猶豫片刻抬頭問道:“六哥為什么愿意帶我來?”
“因為…”少年被這措不及防的一問給難住了…
是啊,為什么呢?是算計?利用?還是……被她無措的樣子所觸動?他當時確實……沒想那么多。
“因為這里是回聽竹院的必經(jīng)之路,就順路吧。“他移開視線,伸手折下幾根嫩竹,手指翻飛間,一個竹籠漸漸成形。
“給。“他將竹籠遞給姜璇,“帶回去養(yǎng)著,能活半個月。“
姜璇一愣,低頭看那只小蜻蜓若有所思,忽然想起父親養(yǎng)在籠子里的金絲雀。
那只鳥從不歌唱,只是日復一日地撞著籠子,羽毛掉了又長,長了又掉。
“六哥……”她輕聲開口,“我們…放了它吧。”
姜域微微挑眉,有些意外:“不帶了?費了這么大勁才抓到的。”
“有翅膀的東西,”她搖搖頭,目光溫柔堅定地注視著掌心的蜻蜓,“就該屬于天空,就該飛的。”
他望著她被夕陽鍍上金邊的側(cè)臉,突然覺得呼吸困難,這個女孩站在光里,干凈得刺眼。
“可是……”他下意識地想反駁,聲音干澀,“飛出去很危險。鳥雀,蛇蟲,甚至一陣大風……都能輕易……”
姜璇沒有回答,只見她踮起腳尖,身體微微前傾。
姜域就感到一個溫軟的東西擦過他的耳垂,是那只小蜻蜓,被她輕輕放到了他的肩上。
她退開一步,仰臉看著他,目光澄澈:“那也好過……在籠子里活一輩子,對吧?”
薄翼振動的聲音近在咫尺,姜域的目光落在肩頭那抹翠藍上,又移回少女那雙映著夕陽的眼眸,心頭那道冰封,悄然裂開一條細微的縫。
“那就放了他吧。”姜域輕聲道。
聞言,姜璇旋即蹲下身,松開指尖,蜻蜓振翅而起,它在兩人頭頂盤旋了兩圈,仿佛在向他們告別,最終化作一道翠影,消失在竹林深處。
姜璇仰著頭,凝望著它消失的方向,胸口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輕松。
這一刻她并不知道,在往后波濤洶涌的歲月里,她總會無數(shù)次夢回這片初春的竹林。
那是她一生中第一次親手抓住什么。
哪怕只是一只蜻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