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殿內，那場掀翻梁宇的能量風暴緩緩平息，如同退潮般褪去最后躁動的漣漪。破碎的簾幔卷軸化為的齏粉在空中緩緩沉降，如同蒙上了一層灰色的薄紗。唯有中央那墨玉暖榻四周的空間，因暗金晶石力量被強行吞噬后殘留的余威，空氣還在微微扭曲。

蘇游仰躺在榻上。

急促如小獸的喘息聲在空寂的殿堂里異常清晰。每一次吸氣，那剛經歷千錘百煉、流轉著內蘊玉光的幼小胸膛都劇烈起伏一下。皮膚上斑駁的灼痕尚未淡去，細密的血珠如同散落在美玉上的紅砂。他緊緊攥著的右手五指依舊下意識地微微痙攣，指縫間殘留著幾不可見的焦黑粘痕——那是抹殺深紫邪眼后留下的殘渣。

但他并未如寧榮榮潛意識所恐懼的那樣，成為破敗的殘骸。相反，那玉白中透出融融神金之色的肌理，在方才那生死一線、血火相融的熔煉之后，竟奇異地褪去了一層浮華，顯露出一種更加內斂、更加沉凝的堅實質感。如同新開刃的寒鋒被血洗去銹跡，寒意反而更加迫人。他微闔著眼睫，胸膛起伏，唇角抿著，那慣然的平靜之下，潛伏著只有曾與深淵對視過的靈魂才能感知的、一絲幾不可察的余悸，與……如同剛從地獄血池中爬出的、對毀滅更深沉的渴念。

林青璇端坐在青玉矮榻上，深海玄玉古琴橫于膝前。她指尖微抬，幾縷精妙到毫巔的青色音波如無形的靈蛇，探入空氣中仍在不甘翻騰的細微能量亂流之間。沒有蕩魂奪魄的宏大樂音，只有一種微如秋葉落水的、細碎的錚鳴聲。每一次輕震，都精準地撫平、驅散一縷暴躁混亂的殘余。

她目光掠過兒子身上那些由內而外沁出、正緩緩凝滯結痂的血痕，平靜的眼底掠過一絲了然。當那最后一縷源自暗金晶石殘魂的不甘低吼也隨著音波凈化徹底消失時，林青璇收手。琴弦歸于沉寂，如同斂翼的冰凰。

一位穿著素凈月白侍女袍、發髻一絲不茍的女子無聲跪在榻邊矮幾旁，膝行近前。她動作迅捷輕盈，如同靈貓踏雪。手里一只玉碗，盛著琥珀色澤、散發清苦藥香的溫熱汁液，蒸汽裊裊。另一只手托著一只青玉碟，碟中溫熱的絲帕已被藥汁浸透。她取帕、絞干、展開——每一道工序都干凈利落，帶著近乎禪定的專注與效率。她小心翼翼地用溫熱的藥巾拭去蘇游額角、下頜殘留的薄汗，避開那些新結的血痂，動作輕柔得像在擦拭一件失而復得的易碎珍寶。而后，將玉碗邊緣湊到他微微干涸的唇邊。

蘇游眼睫顫了一下，終于睜開一線。那雙經歷了熔爐煅燒與帝劍覺醒的眼睛，此刻深不見底，如同被風雨打磨過的寒潭古玉，倒映著玉碗口沿的微光。沒有拒絕，任由那微苦的藥液緩緩滑入喉中。視線卻未曾停留于碗，亦未曾看向面前溫馴的侍女。他緩緩偏頭，眸光如同穿過混亂的殿宇空間，穿透對面窗口那一隙被方才能量風暴扭曲得不成形、又正在自行修復復原的窗欞輪廓，直直地射向了對樓那個扶欄后、先前無意中將一切混亂與慘烈盡收眼底的位置——

穿透了被攪碎的樹影。

穿透了空間屏障無聲彌合的漣漪。

定定地鎖在了那個還坐倒在涼玉地板上、捂著小嘴、臉色慘白如鬼的緋霞宮裝女孩身影之上！寧榮榮！

嗡！

寧榮榮腦中仿佛有根弦嗡然鳴響！那雙剛從滔天血火中淬煉過的冰冷眸子，如同穿透迷霧的寒星之矛，毫無阻隔地撞進了她的視野！

剎那間！仿佛又被拖回了那金光赤焰與污濁邪能瘋狂對撞的滅世景象！看到了那只悍然抓入毀滅洪流的手！看到了那指尖迸濺開的詭異紫漿！更仿佛感受到了那股如同實質的、將冰冷邪惡捏爆焚滅的狂暴兇戾！還有……那墨玉地板上散落的、刺目的點點猩紅！

胃里猛地一陣劇烈翻攪！比方才更洶涌的惡心感伴隨著徹骨的寒意瞬間沖頂！她捂住嘴的手幾乎要痙攣著摳進喉嚨里去！身體再也無法承受這無形的重壓，本能地向后猛縮！小腿肚狠狠撞上身后那樽沉重的青玉狻猊香爐！

噗通！

更加狼狽的一聲悶響！這次不僅僅是跌坐，整個人重心失衡，直挺挺地向后歪倒！手肘下意識后撐，卻按在了冰涼光滑的地板上，滑了一下！后腦勺“咚”的一聲輕響，磕在了冰冷的玉石墻壁上！眼前金星亂冒，那尖銳的眩暈感和被窺破心神的強烈羞恥瞬間席卷，讓她渾身都在打顫！

就在她眼前發黑、意識幾乎要被這雙重沖擊碾暈的瞬間——

一股淡淡的、帶著清冽藥草氣息的柔風倏地拂過面頰。

緊接著，一只通體雪白、細膩得如同凝脂暖玉、帶著某種奇異安撫力量的纖細手掌，輕輕搭在了她微微顫抖的單薄肩膀上。

一個溫和、沉穩，卻又如同山泉流淌過玉石般清晰干凈的女聲貼著她微涼汗濕的鬢角響起，帶著不易察覺的安撫力量：

“榮榮，失儀了。”

聲音的主人，正是方才跪在榻邊、為蘇游奉藥的素袍侍女。她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穿過回廊庭院，瞬息出現在寧榮榮身側的虛影里。她的動作行云流水，扶住寧榮榮的動作沒有一絲煙火氣，平靜得像拂去肩上塵埃。另一手伸出，掌心輕托住一杯剛剛還擺在對樓矮幾上的溫溫碧螺春。

玉盞邊緣一滴滾落的茶湯恰好沿著杯壁滑落，“啪嗒”一聲細微輕響，晶瑩剔透的液體在杯壁上蜿蜒出一道短促的細長水痕。

素袍侍女托著茶盞的手臂平穩如昔，目光卻微微側轉，落在對樓那扇敞開的窗牖之后。

那里，林青璇也靜靜地站起身，走到寢殿窗邊。晨曦柔和的金光勾勒著她沉靜的側影，水青色的衣袂拂過精雕細琢的窗欞邊緣。她的視線，平靜地落在對面閣樓內，那個被侍女扶住、驚魂未定的小小身影上。那雙清冽深邃的眼眸里，并無方才誅滅邪魂余燼時的冰寒銳芒，只余一片溫潤如深潭般的平和。

然而。

就在林青璇的目光平靜掠過寧榮榮驚懼面孔的這一剎那！

寧榮榮身側的素袍侍女那托著茶盞的手指，極其細微地顫動了一下。

噗！

玉盞中，那滴尚未干透、凝在杯壁凹陷處的碧綠茶湯，被她指尖那無法自控的余悸微顫，輕輕顛簸而起！

滾圓的水珠掙脫了茶盞束縛，瞬間映照出對面樓閣窗內林青璇那雙沉靜眼眸的模糊倒影，折射出一絲難言的、仿佛能洞穿所有表象的幽光，如同利刃反射的寒星！

咻！

水珠跌落！

不偏不倚！

正巧砸在了寧榮榮方才因驚恐倉皇后縮時、無意識撐在冰涼玉石地面上、此刻尚未收起的手背上！

啪嗒。

微涼的液體接觸肌膚的觸感清晰無比！

轟！

那瞬間的涼意，卻如同電流激竄而過！將寧榮榮腦海中那根始終緊繃到極致、瀕臨斷裂的弦，猛地燎燃！先前所有被強行壓下的恐懼、混亂、目睹毀滅的震撼、被那雙冰冷血眸鎖定的心悸、摔落在地的劇痛與狼狽……連同手背上這點突如其來的冰涼刺激！

如同滾燙的油鍋里，狠狠滴入的那一滴冰水！

意識一片空白！

身體先于思想作出了最直接的本能反應！

那只被水珠滴中的小手猛地向上揚起！如同受到了世上最可怕的火焰灼燒！

然而她這一揮手間帶起的力道，恰好——極其精準地——掃中了身側素袍侍女那只平穩托著的碧綠茶盞！

“別碰我！”

失魂般帶著哭腔的尖利叫聲終于沖破喉嚨！混合著歇斯底里的恐懼和失控的抗拒！

咣啷——！！

玉盞脫手！清脆無比的碎裂炸響刺破閣樓里死水般的壓抑！

瑩白細密的玉片混合著半溫的碧綠茶湯，如同驟起的微型雨瀑，朝著地板四處迸濺開來！

大半玉屑茶湯飛散在冰冷的地板上。

然而！在那電光石火的剎那，有幾片細碎的、被崩飛了方向的尖銳玉瓷碎片！如同被無形的命運指引！

噗！噗！

其中一片鋒利邊緣在寧榮榮倉皇后縮、向上急揚的小臂內側劃開一道極細極淺、卻鮮紅刺目的血線！

另一片，則帶著茶湯淋漓的水漬，如同一顆被憤怒投出的流星，裹挾著碎裂的晶瑩光點，掠過短短的距離……

直直射向對樓窗內！

那片細小的、銳利的、沾著飛紅與碧綠汁液的玉瓷碎片！

如同冥冥之中的箭矢。

在清冽的晨風中劃出一道短暫、卻無比刺眼的弧線。

越過狼藉的庭園。

跨過無聲彌合的空間褶皺。

精準無比地——

啪嗒！

掉落在墨玉暖榻之旁！

掉落在蘇游那張開的、右手手掌之下！

那攤尚未完全凝干、在玉光映照下依舊刺目的、屬于他的猩紅血跡的中央！

碎片落處，正正浸在幾點粘稠的暗紅之中！

幾點新鮮滾燙的猩紅，混合著方才在毀滅風暴中染上的、屬于蘇游的赤金之血！如同冰霜中綻開的彼岸妖花！

染血的瓷片靜靜地躺在墨玉般的地板上，被主人自己的鮮血、和蘇游那尚未干涸的、蘊藏著神玉寶光的血點共同浸透。

空氣死寂如古墓。

青玉閣樓窗內。

蘇游微微撐起上身。他的目光低垂，落在了自己的手掌之下。那片落在自己血泊中央的、還沾著寧榮榮手臂劃痕處沁出血點的玉瓷碎片。那刺目的紅、冰冷的白、碧綠的茶漬……混雜在他赤金色的帝血之中，形成一片妖異而沉默的泥濘。

然后，他緩緩地、慢慢地抬起了頭。視線再次投向對樓，那個跌坐在地、捂著滲血手臂、臉色慘白如紙，正驚恐萬分地望著他手指下那片血染瓷片的女孩——寧榮榮。他那雙剛剛經歷過熔爐、帝劍、與毀滅核心正面搏殺的、深不見底的瞳孔中，冰冷平靜的表象被無聲撕裂。

一抹如同地獄巖漿在冰面上流淌開來的、極其復雜難言的幽光，緩緩浮現。

那光芒既非純粹的殺意，亦非嘲弄。更像是一捧剛剛冷卻、尚且帶著熔爐余溫的神金之屑，映照出血的色彩，折射出冰冷的刃芒，又隱著一絲……被打擾的、令人骨髓發寒的、純粹的不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