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察覺到身側(cè)沈華陽投來的目光，蕭時宴眼簾微抬。那雙眸子像浸了月輝的深潭，明明滅滅間藏著幾分疏離，又似有細碎的波瀾暗涌，看得人捉摸不透，偏又移不開眼。

午膳罷，日頭正烈，帝后已回寢殿小憩。蕭時宴正望著池中錦鯉，水光粼粼映在他側(cè)臉，睫毛長而密，投下一小片淺影遮住了眸中情緒，連帶著周身都籠了層靜謐的柔光，倒比池中的錦鯉更惹人注目。

沈華陽望著那側(cè)影，竟一時看怔了神。

少時，清羽快步上前，在沈華陽耳邊低語。沈華陽眼中那點柔和霎時褪去，眸光一冷，轉(zhuǎn)身便信步離去，衣袂掃過廊下欄桿，帶起一陣無聲的風。

另一邊，坤寧宮門前起了喧嘩。

“求嬤嬤幫奴婢通稟一聲，奴婢…奴婢想要見一見長公主。”一婢子哭得渾身發(fā)抖，聲音哽咽，衣襟都濕了大半。

一旁的程嬤嬤一臉不耐，從袖中抽出塊素帕扔過去，斥道：“糊涂東西！長公主正陪皇上皇后娘娘與蕭王用膳，你在此大呼小叫像什么樣子？還不趕緊擦干凈，仔細你的皮！”

那婢子哽咽接過帕子在臉上胡亂擦了擦。

沈華陽恰在此時走到宮門前，目光掃過二人，淡淡開口問程嬤嬤：“這是怎么了？”

那婢子見狀，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膝蓋撞在地上發(fā)出悶響。沈華陽卻連眼皮都未抬一下，徑直往里走，衣裙掃過地面，帶起的氣流拂過婢子的發(fā)頂，連一絲停留都沒有。

程嬤嬤朝小婢啐了一口：“還不過來！皇后娘娘宮門前，豈容你在此哭嚎？”

待到御花園一處僻靜角落，那婢子追了上來，再次撲通跪倒，淚如雨下：“奴婢聽聞……聽聞長公主前些日子在玉笙樂館尋了位伶人唱曲，那正是奴婢的兄長，不知奴婢的兄長犯了何錯，惹得長公主動怒，竟丟了性命……”說到末尾，聲音陡然拔高，似是再也按捺不住，“奴婢雙親早逝，只留下奴婢與哥哥相依為命，如今只剩奴婢一人茍活，求長公主告知，哥哥究竟犯了什么錯，也好讓他死得明白啊！”

哭聲凄厲，周圍路過的宮人聽見動靜，紛紛放慢腳步，悄悄停下，豎著耳朵往這邊探聽，眼神里滿是好奇。

“什么動靜？”一道女聲帶著幾分疑惑傳來。

只見女子款步走來，眉不描而黛，唇角天然帶笑，一副嬌俏模樣。她身側(cè)伴著一位著月藍色衣袍的男子，二人見了沈華陽，齊齊斂衽行禮：“皇姐。”

二人正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妹，沈心月與沈澤禹。景貴妃十八歲時入宮，很是受寵，過了三年好不容易才有了沈澤禹，生產(chǎn)時難產(chǎn)千辛萬苦才將他生了下來，于是景貴妃對這個兒子寶貝得緊。

沈華陽淺笑，微微頷首算作回應，目光卻轉(zhuǎn)向跪在地上的婢子。

她緩步走到石桌旁坐下，指尖輕輕叩著桌面，夏季日頭正毒，周遭蟬鳴聒噪，腕間玉鐲金釧隨動作輕磕石面，發(fā)出叮叮輕響，在這寂靜的角落竟顯得格外清晰。

空氣仿佛凝住了，暑氣蒸騰中，那若有似無的碰撞聲像敲在人心上的重錘。

婢子跪在地上，只覺后背沁出冷汗，方才的悲慟被一股莫名的寒意驅(qū)散，心頭發(fā)緊。長公主不言不語，偏這沉默比疾言厲色更讓人惶恐，她甚至不敢抬頭去看沈華陽的神情，只死死攥著衣角，指尖泛白。

半晌，沈華陽才開口，聲音平靜：“你與你兄長，姓甚名誰？你在何處當差？”

婢子忙不迭回道：“奴婢在尚功局司彩司當差…名叫瓔紅，哥哥……哥哥單名一個游，家中姓付。”

沈華陽朝身側(cè)的清羽吩咐：“去尚功局取名冊來，再遣人持本宮令牌去官府，將樂館的名冊一并取來。”

大肅明文規(guī)定，凡是大肅百姓，身份信息皆要登記在冊，類似酒樓這樣大型營生的，店中當差的身份信息在當差的地方與官府一式兩份。

“是。”清羽應聲，轉(zhuǎn)身快步離去。

此時暑氣正盛，沈心月與沈澤禹挨著沈華陽坐下，隨侍宮人早已端來幾盆冰塊，執(zhí)扇的宮女輕輕搖著，扇起陣陣涼意涼快了不少。

沈心月瞧著地上的瓔紅，隨口問道：“你何時得知你兄長死了？這大中午的日頭毒辣，你倒是消息靈通，知曉今日長公主進宮，便巴巴地跑來了。”

瓔紅身子一顫，忙伏低了些，聲音帶著惶恐：“回……回公主，奴婢前幾日才知曉哥哥沒了…這兩日聽聞公主殿下病了，聽宮人說見著長公主進宮向皇上皇后娘娘請安，奴婢…奴婢這才忍不住跑來想向長公主問個明白。”

沈心月只比沈華陽小兩歲，年方十七，驕縱慣了心思略有些深沉，與沈華陽算不上親熱。她本身就是個愛看熱鬧的人，今日正準備回寢殿卻不曾想聽見鬼哭狼嚎的動靜，過來一瞧發(fā)現(xiàn)是她這皇姐的熱鬧，自然是不肯錯過了。

沈華陽聞言失笑，懶得多言，直接道：“你兄長夜里掀了窗欞，還往本宮房里放了迷香。好在本宮警醒，聽見動靜以為是賊人，一把匕首扔了出去，正刺中了他。”笑意陡然斂去，聲含怒意，“你說，他是何居心？”

長公主自小被悉心教導，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雖不會武功，但也是學過的，武功算不上多厲害，但自保并不在話下。

她俯視著地上的婢子，鳳眸微挑，唇瓣勾著一抹冷峭的弧度，鬢邊珠釵在烈日下泛著寒光，整個人如帶刺的玫瑰，艷色逼人，透著懾人的凜冽。

付瓔紅臉色煞白，張口欲言，卻被那眼神懾住，半個字也吐不出。

不多時，尚功局的尚功與司彩司掌事匆匆趕來，斂衽行禮：“奴婢見過長公主，二皇子，二公主。”

司彩連忙呈上名冊，程嬤嬤上前接過，細細翻閱，尋到付瓔紅那頁，便呈到沈華陽跟前。

付瓔紅大肅沅陽城七寶鎮(zhèn)，付家村人。雙親早逝，于是跟兄長二人上京城找營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