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谷的夜風像塊剛從蒸鍋里撈出來的濕毛巾，又熱又沉，劈頭蓋臉地糊在葉蓁蓁臉上。她拖著那個在江城奢侈品專柜買來、此刻卻顯得無比累贅的行李箱，像拖著一具沉重的尸體，艱難地擠出素萬那普機場的玻璃門。冷氣驟然被剝離，熱帶特有的、混雜著尾氣、香料和某種腐敗甜香的空氣猛地灌進肺里，嗆得她一陣干嘔。汗水立刻沿著額角、鬢邊、脊背爭先恐后地涌出，昂貴的真絲襯衫緊緊貼在皮膚上，黏膩得令人窒息。

手機屏幕固執地亮著，上面是父親最后一條帶著冰渣子的信息：“卡停了。想清楚就回來，葉家的臉丟不起。”她扯了扯嘴角，指尖懸在關機鍵上，最終只是狠狠按熄了屏幕。丟臉？呵，比起在集團年會那金光閃閃的牢籠里，像個待價而沽的展品一樣被宣布“喜訊”，她寧愿在這異國的熱氣里腐爛。

“葉蓁蓁小姐？葉蓁蓁小姐在嗎？蓁姐——！”

一個拔高了八度、帶著濃重泰式口音的普通話穿透嘈雜的人聲車浪，直直刺入耳膜。葉蓁蓁循聲望去，心臟瞬間沉到腳底板。

一個頂著一頭亂糟糟黃毛的年輕男孩，穿著花里胡哨的夏威夷衫和沙灘褲，正舉著一根長長的自拍桿，對著桿頂夾著的手機屏幕擠眉弄眼，唾沫橫飛：“家人們！看到了嗎？素萬那普！國際到達！勇哥我來接今天的大客戶啦！傳說中的美女作家！蓁姐你在哪旮沓呢？快給勇哥揮揮手！”他像只聒噪的鸚鵡，在接機人群的邊緣蹦跳著，鏡頭肆無忌憚地掃過一張張疲憊或茫然的臉。

這就是阿勇？那個在微信上拍著胸脯保證“專業、靠譜、價格公道”的地陪？葉蓁蓁眼前一黑，感覺剛逃離的江城金絲籠，仿佛在異國他鄉換了個更光怪陸離的版本。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口的煩躁和暈眩感，拖著箱子，幾乎是挪到那片刺眼的“直播”光暈下。

“我是葉蓁蓁?！甭曇舾蓾孟裆凹埬Σ?。

“哇哦！”阿勇的眼睛瞬間亮了，鏡頭猛地懟到葉蓁蓁面前，屏幕里映出她蒼白、汗濕、寫滿旅途勞頓的臉，“家人們！看到沒！貨真價實的美女作家！蓁姐！可算找到你了！路上堵車，堵得那叫一個水泄不通，勇哥我恨不得插上翅膀飛過來！”他語速快得像機關槍，一只手熟稔地接過葉蓁蓁的箱子，另一只手依舊穩穩地舉著自拍桿，鏡頭搖晃著對準葉蓁蓁，“蓁姐，跟直播間的家人們打個招呼唄？新粉點個關注啊！勇哥帶你玩轉泰國！”

葉蓁蓁下意識地抬手擋住刺眼的手機補光燈，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氨?，我有點暈機，不太舒服。”她只想立刻找個地方躺下，遠離這鬧哄哄的一切。

“理解理解！馬上送你去酒店！”阿勇倒是爽快，拖著箱子就往外沖，嘴里依舊沒停，“家人們，勇哥這就帶蓁姐體驗最地道的曼谷風情！第一站，夜游湄南河！長尾船走起！讓你們開開眼，什么叫皇室級別的享受！”

所謂的“車”，是一輛在熱浪里散發著可疑橡膠和汗味的三輪摩托“突突車”。阿勇把葉蓁蓁的箱子硬塞進狹小的后座空隙，自己則靈活地擠在葉蓁蓁旁邊，自拍桿依舊高舉著，鏡頭掃過車外飛速倒退的、燈火迷離的街景和混亂的車流?！拜杞?，別繃著嘛，笑一個！曼谷歡迎你！”他試圖活躍氣氛。

葉蓁蓁緊緊抓住車斗邊緣顛簸的金屬架，五臟六腑都在晃蕩。霓虹燈牌上的泰文扭曲成怪異的符號，路邊攤燒烤的油煙味、水果的甜膩味、還有垃圾堆隱隱的酸腐味混雜在一起，猛烈地沖擊著她的感官。父親冰冷的臉、未婚夫虛偽的笑容、洗手間鏡子里自己絕望的眼神、還有那個被她留在梳妝臺上的鴿子蛋鉆戒……破碎的畫面在眩暈中攪成一團。她閉上眼，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逃出來了，真的逃出來了。代價是身無分文，和一個舉著手機直播的聒噪黃毛地陪。

當“突突車”終于在一個嘈雜混亂的河邊碼頭停下時，葉蓁蓁幾乎是被阿勇半拖半扶地拽下來的。渾濁的河水拍打著水泥岸堤，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魚腥和水藻的土腥氣。各式各樣的船只擠在狹窄的河道里，馬達聲、吆喝聲、游客的喧嘩聲震耳欲聾。

“蓁姐！看！我們的船！拉風不！”阿勇興奮地指向停泊在稍遠處的一艘長尾船。

那船確實與眾不同。船身細長，線條流暢，通體漆成一種深沉華貴的暗金色。最引人注目的是高高翹起的船頭，雕刻著繁復無比、金光閃閃的圖案——糾纏的藤蔓、盛開的蓮花、威嚴的神獸，在船頭懸掛的幾盞暖黃色燈籠映照下，流轉著低調而古老的光澤。船尾那臺細長的引擎，安靜地等待著啟動。與周圍那些色彩俗艷、擠滿游客的普通長尾船相比，它像一位誤入市集的王族，帶著與生俱來的疏離和貴氣。

“這……是給我們坐的？”葉蓁蓁有些難以置信，這船的氣質和阿勇那身花襯衫實在相去甚遠。

“那必須的！勇哥有門路！”阿勇得意地揚了揚下巴，對著手機屏幕嚷嚷，“家人們！看到了嗎？皇家Style！蓁姐，快上去！船老大等著呢！咱趕時間！”他不由分說，把葉蓁蓁的行李箱先推給船尾一個沉默黝黑的船夫，然后催促葉蓁蓁上船。

葉蓁蓁被推搡著，暈眩感還未完全消退。她小心翼翼地踩著連接碼頭和船舷的、僅有一腳寬的濕滑跳板。船身隨著水波輕輕搖晃，她本就虛浮的腳步更加不穩。踏上那光滑、冰涼、帶著水漬的暗金色柚木甲板時，高跟鞋的細跟毫無預兆地滑了一下！

“啊——！”

一聲短促的驚呼卡在喉嚨里。世界猛地傾斜、旋轉！冰冷的、帶著濃重腥味的河水，如同一張巨大的、濕透的毯子，瞬間將她裹挾、吞噬！巨大的沖擊力讓她猝不及防，渾濁的水猛地灌入鼻腔和口腔，嗆得她眼前發黑，所有聲音都變得遙遠而模糊。窒息感像冰冷的鐵鉗扼住了喉嚨。她本能地瘋狂撲騰，手臂亂揮，試圖抓住什么，卻只有滑膩的水流從指縫溜走。下沉。意識在冰冷的黑暗和嗆咳帶來的劇痛中迅速模糊。完了……江城沒困住她，這異國的臭水河要把她吞了……

就在肺里的空氣即將耗盡，絕望的黑暗徹底籠罩下來的前一秒——

一只異常有力的手，如同鋼鉗般，猛地抓住了她胡亂揮舞的右手腕！

那力道極大，帶著不容置疑的強勢和一種奇異的穩定感，瞬間穿透冰冷的河水，像一根錨，將她失控下沉的身體猛地向上拽去！

“嘩啦——！”

巨大的破水聲在耳邊炸開。葉蓁蓁被那股力量猛地帶出水面，空氣重新涌入火燒火燎的胸腔，她劇烈地嗆咳起來，涕淚橫流，眼前一片模糊的水光。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本能地用另一只手死死攀住那只手臂，指甲幾乎要嵌進對方的皮膚里。

混亂中，她感覺到自己是被對方半拖半抱著，迅速地帶到了船舷邊。船上的燈光勾勒出一個高大挺拔的男性輪廓。模糊的視線里，只看到他濕透的黑色T恤緊貼著賁張的肩背線條，手臂肌肉繃緊，蘊含著驚人的力量。

“咳咳……咳……謝……”葉蓁蓁驚魂未定，嗆咳著試圖道謝。

一個極其低沉、帶著明顯壓抑著不耐煩的男聲，操著一口字正腔圓、卻又帶著一股子難以忽視的、濃烈大碴子味兒的普通話，劈頭蓋臉砸了下來：

“憋瞎撲騰！再動彈，咱倆都得下去喂魚！老實待著！”

葉蓁蓁的嗆咳聲戛然而止。

她茫然地抬起濕漉漉的臉，水珠順著睫毛往下淌。視線努力聚焦。

湄南河渾濁的水光，船上昏黃的燈火，交織著落在那張近在咫尺的臉上。

棱角分明的下頜線繃得很緊，帶著一股冷硬的弧度。薄唇緊抿著，顯出一種不容置喙的嚴厲。高挺的鼻梁上還掛著幾顆水珠。最攝人的是那雙眼睛，即使在昏暗的光線下，也像淬了寒冰的深潭，此刻正沉沉地、帶著一絲顯而易見的慍怒和無奈，牢牢鎖在她臉上。

這張臉，這眼神，和剛才那口穿透靈魂的純正東北腔……這巨大的反差，讓葉蓁蓁的大腦徹底宕機。她像個落湯雞一樣掛在他手臂上，張著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有河水順著頭發滴滴答答往下流。

“我的媽呀！蓁姐！你沒事吧？！”阿勇驚魂未定的尖叫終于穿透了葉蓁蓁嗡嗡作響的耳膜。他趴在船舷上，臉都嚇白了，手機鏡頭還在下意識地對準這邊，“大哥！謝了啊！你真是我親哥！蓁姐可是我的VVVVIP客戶！這要出點啥事，勇哥我賣身都賠不起??！”

那男人沒理會阿勇的鬼哭狼嚎，手臂猛地發力，像拎一只落水的小貓，毫不費力地把渾身濕透、瑟瑟發抖的葉蓁蓁整個提上了船。動作利落，甚至帶著點粗魯。葉蓁蓁雙腳終于踩到堅實的甲板，腿一軟，差點又跪下去，被他另一只手穩穩扶住了胳膊肘。

“站穩?！泵钍降恼Z氣，依舊是那口不容錯辨的東北腔。他眉頭蹙得更緊，似乎對她這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很不耐煩。

船尾那個沉默的船夫早已遞過來兩條干凈的、但質地略顯粗糙的大毛巾。男人接過，看也沒看，直接兜頭扔了一條在葉蓁蓁濕漉漉的腦袋上，動作快得差點又把她砸倒。

“擦干。”言簡意賅。他自己則拿起另一條，胡亂地擦著頭發和手臂上的水珠，濕透的黑色T恤下，緊實的肌肉線條隨著動作若隱若現。

葉蓁蓁被毛巾蓋住了臉，眼前一片黑暗，只有那純正的東北口音在耳邊嗡嗡作響，和剛才沉入水底的冰冷窒息感奇異地交織在一起。她手忙腳亂地把毛巾從頭上扯下來，胡亂地擦拭著臉上、脖子上的水，心臟還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分不清是后怕，還是別的什么。她偷偷抬眼，看向那個救命恩人。

他已經擦得差不多了，濕發凌亂地搭在額前，反而削弱了幾分剛才的冷硬。他正低頭檢查自己的手臂——葉蓁蓁攀爬時留下的幾道微紅抓痕清晰可見。他似乎嘖了一聲，極其輕微，帶著點嫌棄，抬眼瞥了葉蓁蓁一下。

那眼神沒什么溫度，葉蓁蓁卻莫名地臉上一熱，下意識地把視線縮了回來，低頭用力擦著頭發，掩飾尷尬。那幾道抓痕，讓她覺得自己像個恩將仇報的野貓。

阿勇終于從驚嚇中緩過勁來，拍著胸口湊上前：“蓁姐，嚇死我了！幸好這位大哥仗義出手！大哥，太感謝了！怎么稱呼？留個聯系方式？勇哥我改天必須好好請你搓一頓！”他掏出手機，滿臉堆笑，顯然想把這位“見義勇為”的路人拉入他的直播宇宙。

男人沒看他，目光落在葉蓁蓁緊緊攥在手里、同樣濕透的手機上。屏幕沾滿了水漬，但還頑強地亮著微光。

“手機?！彼_口，是對著葉蓁蓁說的，聲音低沉，沒什么起伏。

葉蓁蓁茫然地遞過去，指尖冰涼。

他接過那濕漉漉的手機，動作熟稔地在屏幕邊緣按了幾下，甩掉水珠。然后，葉蓁蓁看到他拿出自己的手機——一部純黑色、沒有任何標識、看起來異常厚重的手機。他手指飛快地在屏幕上點了幾下，似乎調出了什么界面。

“滴?！?

一聲清脆的電子音響起。

葉蓁蓁看到自己的手機屏幕亮了一下，一個極其簡潔的對話框彈了出來：

新的朋友

“東北地陪”請求添加你為朋友。

附加消息：空。

頭像是一片純粹的、沒有任何圖案的深藍色。

葉蓁蓁徹底愣住了。東北地陪？這個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冷氣、開口就是大碴子味兒、剛才還一臉嫌棄她抓傷了自己的男人？他是阿勇的同行？這畫風也太割裂了吧！

她下意識地抬頭看向他，眼神里充滿了困惑和難以置信。

男人似乎沒打算解釋。他隨手把葉蓁蓁的手機塞回她濕漉漉的手里，動作依舊帶著點不容拒絕的強硬。然后，他不再看她和阿勇，轉身走向船頭，只留下一個挺拔又透著疏離的背影。濕透的黑色T恤貼著他寬闊的背脊，水珠沿著緊實的肌肉線條滾落，很快在暗金色的甲板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跡。蓁風吹過，帶著河水的涼意和他身上某種冷冽、干燥的氣息。

“呃……”阿勇看著那個背影，又看看葉蓁蓁手機上那個“東北地陪”的好友請求，撓了撓他亂糟糟的黃毛，表情有點懵，“蓁姐，這大哥……路子挺野啊？東北地陪？勇哥我咋沒聽說過這號人物？”

葉蓁蓁沒說話。她低頭，看著手機屏幕上那個刺眼的“新的朋友”紅點，和那個沒有任何信息、只有一片深藍頭像的“東北地陪”。冰冷的河水似乎還包裹著她，但手腕上殘留的、被那只大手緊緊鉗住的觸感，卻帶著一種灼人的溫度。

她伸出微微顫抖的、同樣冰冷的手指，懸在那個鮮紅的“接受”按鈕上。

猶豫，只有一秒。

指尖落下。

你已添加了東北地陪，現在可以開始聊天了。系統提示彈出。

幾乎就在她按下“接受”的同一瞬間——

“嗡……”

手機在她掌心極其輕微地震動了一下。

那個深藍色的頭像旁，突兀地跳出了一行小字，像投入深潭的一顆石子：

對方正在輸入…

葉蓁蓁的心跳，毫無預兆地，漏跳了一拍。她猛地抬起頭。

船頭，那個挺拔的身影依舊背對著她，面朝著前方燈光點點、流淌不息的湄南河，黑色的手機握在他垂在身側的手中。屏幕的微光，在昏暗的光線下，映亮了他骨節分明的指節。

他在輸入什么？

河風帶著水腥氣吹過，吹得船頭懸掛的燈籠輕輕搖晃，在暗金色的華麗船身上投下變幻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