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的夏天從沒有那般熱過。蟬兒聲聲叫得嘶啞，樹梢的葉子也蔫蔫的。水蒸氣幾乎可用肉眼看見，把樹梢籠得模模糊糊，搖搖晃晃打著旋朝天上升去。我趴在窗框上看著這一切，倍感無聊，但畢竟也無處可去。飯廳里的喧鬧聲和酒味實在讓我受不了，想舒服點，只能待在客廳的窗戶旁。

飯廳里，大人們一面喝酒吃飯一面談談笑笑，他們話題的主角正是大我十歲的姐姐。那年姐姐高考，而且成績很出彩，爸媽干脆辦了場家庭聚會來慶祝。舅舅穿了新的皮鞋，小姨的頭發燙成大波浪，就連奶奶也穿了她最好的一件衣服。而姐姐坐在人群中，臉上的微笑寫滿了高考上岸的那份滿足與驕傲。

年僅八歲的我對這種熱鬧毫無知覺。我對高考了解甚少，只知道為了辦這次家庭聚會，我必須在家幫忙搞一天的衛生，好迎接親戚們。那些親戚來了我也不得解脫，明明20分鐘可以吃完的一頓飯，他們至少要拖上一個小時——大人們圍桌而坐且桌上有酒，就往往要談上好久。“什么高考不高考，只是像過年過節一樣，累人的‘喜事’罷了。”這么想著，我早早吃完飯溜了出去，到窗框子邊上透氣以躲避刺鼻的酒味，把主場留給姐姐和那群喝酒的大人們。

窗外苦悲的高溫風景沒什么意思，唯一可看的是枝頭的喜鵲——小尾巴一翹一翹，小眼睛忽閃忽閃，很是可愛。“可能是因為姐姐考上了好大學，喜鵲特意來報喜呢。”有關系卻是吉祥鳥的種種傳說服現在我腦海中，像過電影——或者說像河面晃動的倒影更為貼切，因為當時我的思緒飄忽不定，就連人也有點飄飄欲仙。

可能是搞衛生累了，也可能是沒人陪伴太過無聊，我的眼皮子開始打架，耳邊的聲音逐漸變得模糊。

我聽見舅舅說：“雙一流學校好啊！”

我聽見奶奶說：“BJ這么遠，你要照顧好自己。”

我聽見姐姐說：“讀書改變命運，我終于自由了，不用被困在這小地方了！”

當然，也不時聽見一兩聲喜鵲的啼叫。

然后我就睡著了。

……

姐姐上了大學之后，幾乎就沒有人管我了。爸媽要上班，總不能事無巨細隨時關注我，干脆把我送回鄉下奶奶家。而奶奶上了年紀，有時我皮起來她也管不住。跟村里其他小孩混到四年級，我的膽子比以前大了許多，捉魚玩水偷西瓜，通通不在話下。

暑假，姐姐該回家了。奶奶打算搞個大團圓，把爸媽也叫回鄉下老家。我有種不祥的預感，知道奶奶肯定會在爸媽和姐姐面前，順口提一嘴我是多么不聽話。更糟的是，那天下午我玩彈弓不小心打碎鄰居家玻璃，屋里立即傳來鄰居伯伯的叫罵聲。奶奶在房里高喊一聲：“丫頭，你又惹什么事?”我嚇得想拔腿就跑。可一轉身，就發現小路盡頭，一個高高瘦瘦的女生正拉著行李箱走過來。完了，姐姐回來了。我幾乎絕望地躲到屋后菜地，心想挨罵這事能拖晚點就晚點。行李箱的輪子咕嚕嚕滾動的聲音越來越近，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可卻驀地傳來奶奶驚奇的問話聲：“哎呀，這是?”

我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個頭，見院子里站著一臉茫然的奶奶，剛下班回來的爸爸媽媽，笑盈盈的姐姐和姐姐身邊的一個陌生哥哥。

“嘿！”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我嚇得一激靈，扭頭竟發現是村頭的阿路。“要不要這么損啊？我差點被發現!”我罵罵咧咧阿路卻道：“我家捉鴨子備著明早賣，你要不要來幫忙?回來晚了我跟你家里人解釋，這樣你還能省你老姐一頓罵哩。”

我一想，也是，待在屋后遲早被發現，被揪出來還得挨罵。可要是去幫阿路家捉鴨子，家人表揚還來不及呢。

我跟著阿路從屋后繞了出去，沒人注意到咱們。

晚上回來時，月亮升得很高了。還沒進門，我就聽見屋里人的說話聲。

“什么時候談的？為什么不跟我們說一聲?”

“來這旅游?那他家住哪啊?”

“要不是他順便來旅游，你還不打算把他帶來見我們吧?”

“行了，二十歲的人還沒點戀愛自由嗎？什么事都要跟你們報備呀?”

我不明白發生了什么，撞起膽子敲了敲門。奶奶來開門時發現是我，愣了愣，問：“怎么那么晚才回來?”阿路把事情告訴她，她道：“既然這樣，丫頭你先進來吃飯吧。阿路你也得回家了，別讓家里人擔心。”

那天奶奶沒告我的狀。看上去，家里人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商議。我暗自竊喜，以為蒙混過關。

……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

清晨的陽光并不很熱，也不刺眼，可以抬頭望望樹梢的果實而不用半瞇著眼。我在院子里擺弄花草，忽然聽得頭頂一聲清脆的鳥啼，抬眼望去，竟是只喜鵲。喜鵲也看到了我，撲扇著翅膀跳到另一根樹枝上，卻總也不愿意離開我家門前那棵樹。莫非我家有喜事？我看著枝頭那吉祥的鳥兒，不知怎的，莫名覺得它圓溜溜的小眼睛里有種難以言說的哀傷。

姐姐的男朋友來了，姐姐早就答應那天陪他逛景點。不過當時還太早，預約的旅游項目都還沒開始，姐姐也正好打算利用這時間打扮打扮。阿路和阿遙來找我玩，姐姐讓她男朋友看著我們，自己先回屋換衣服化妝。“這幾個孩子也不小了，還用看著啊?”當時姐姐已經上了樓，沒聽見他這句話。那個哥哥笑呵呵地做了個不算正式的自我介紹，說他姓袁，我們便叫他袁哥哥。他只簡單囑咐了幾句“玩的時候注意安全”之類，便走到樹下看起了手機。

我們不傻，一眼就看出袁哥哥不像會管我們的樣子，便肆無忌憚地瘋鬧去了。

姐姐一通打扮將近花了一個小時。那段時間，我、阿路和阿遙到河里打水仗，還捉了幾個蝦，可謂收獲頗豐。要知道，平日里大人可不許我們玩水，村里小河對我們的吸引力也就越發大了。好不容易玩到盡興，阿路感慨道：“阿渡，你姐夫還挺好的嘞，不告狀也不管咱們。等他和你姐結了婚，那既是他倆的喜事，也是咱這群小孩子的喜事，雙喜臨門啊！”

阿遙提出疑問：“結婚不一般是女方到男方家里去嗎？袁哥哥又不一定會留下來，到時候誰還由著我們啊？對了，阿渡，你姐夫家住哪？”

“黑龍江。”我回憶著昨晚家里人的對話，說出這么一個地名。

不過當時的我并不知道黑龍江是什么地方。

……

姐姐剛大學畢業，就和袁哥哥結了婚。

一開始家里人是不同意的，畢竟這女婿都沒來過我們家幾次，我們對他了解甚少。可是姐姐很倔強，不愿連結婚都要家長幫忙謀劃。那遙遠的黑龍江，在她心里也不是什么遠離家鄉的悲哀之地，而是有著愛情和自由的詩和遠方。

那時我已經上了初中，知道了黑龍江在哪，并且對姐姐即將離開廣東、離開我們感到不可思議。以前姐姐上大學時，我覺得她走了沒人管我是好事，但如今她要遠嫁去黑龍江了，我卻感覺心境灰蒙蒙的，還有點潮濕，像籠了層霧。十二三歲的我對思念不過一知半解，但也體會到了什么叫悵然若失。

婚禮在姐夫家所在的黑龍江舉行，我們一家子趕著飛機去參加。當天姐姐穿一身潔白的西式婚紗，頭發盤成精致的丸子頭，長長的頭紗如瀑布般輕柔地垂下。我和表哥向新郎新娘發射禮炮，紛紛揚揚的彩帶和亮片就落了他們滿頭滿身，其中不少都順著姐姐的頭紗滾落在地。我想，這場婚禮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一場送別儀式，此后與姐姐的分別，和她上大學時的遠離家鄉可不一樣。

然而這是婚禮，我不可能讓人看出我的異樣。我甜甜地向姐姐姐夫送上祝福，姐姐眉開眼笑，說：“咱們阿渡長大了，不再是以前那個野丫頭了。以后姐姐不在，你要聽爸媽的話，知道嗎?”

“知道啦。”

姐姐看上去很開心。實際上，要是去掉我心里灰蒙蒙的濾鏡，我沒準會覺得當天的姐姐像極了童話里的公主，美麗又幸福。只可惜我高興不起來。

婚禮結束后，我們坐飛機回到廣東。

不知下次見到姐姐是什么時候。

……

太陽還是一如既往，每年按時到達北回歸線，喜鵲也照舊在枝頭蹦蹦跳跳。可是那一年，我沒有再留意喜鵲是否會帶來祥瑞。離開鄉下老家到城里上初中后，我似乎漸漸淡忘了從前天真的一切。每每從視頻通話中看到姐姐的笑容，我就覺得她過得應該不錯，不需要我們過多的想念。正如她好像也從未思念過我們。我以為。

姐姐懷孕了。小外甥女出生了。小外甥女滿月了。我們大老遠跑去黑龍江喝滿月酒，姐姐問我：“喜鵲可有提前通知你這一喜事？”我答：“早不信這邪了。”大家都笑了。姐姐抱著小外甥女給大家看，說她叫袁雙，寓意圓圓（袁）滿滿，好事成雙，小名就叫圓圓。

姐姐：“爸，媽，正好阿渡也放假了，不如你們在這多住幾天吧，咱們一家人好久沒聚在一起了。”

姐夫：“家里房間可能還沒收拾好。”

姐姐：“我前兩天剛收拾出來。”

姐夫聳聳肩：“那你自己安頓好家里人嘍，我要上班，管不了家里的事。”

我們于是住了下來。

晚上睡覺前，我在姐姐給我安排的房間里和她聊天。我發現姐姐的黑眼圈其實挺重的，問她怎么回事，她就說懷孕時太辛苦了。

我：“那你前兩天還幫我們收拾客房，肯定更累了，今晚早點睡吧。”

姐姐：“還好啦。懷孕那段時間我沒上班，也是在家沒事做做家務……

姐姐說到這里突然打住了。她低下頭吻了吻我，道：“晚安，我去睡覺了。”

“晚安，姐姐。”

不過我不困。

姐姐熄燈后，我玩了一會兒手機，突然感覺渴了，便去客廳喝水。一打開房門就聽到一樓有人講話，好像是姐姐姐夫。

“我身體恢復的差不多了，應該過不了多久就能上班了。”

“你不上班那段日子咱們過得也不差，要是你聽我的把工作辭了，在家做家務帶孩子多好。”

“我跟你說過我熱愛自己的工作，當程序員不會影響我陪伴的童年。如果說她還太小，我們可以請個保姆……”

“請保姆那么費錢，你當我賺錢容易嗎？什么事情自己不能干一樣，就知道浪費。”

“我當程序員收入也不低啊，誰說要花你的錢了？而且我懷孕時一直在家里做家務，什么事出了問題你就知道怪我，你媽也是，這家就不需要你承擔一份責任嗎？”

“要是你有責任心就把家里事情打理好啊，我在外面打拼已經夠累了，難道回家還要忙這忙那？”

“讓你忙這忙那了？你天天回家就知道打游戲，想……”

他們的聲音戛然而止，目光不約而同地看向廚房。我像一個做錯事的人一樣，怔怔地待在原地，愣了幾秒后吐出一句：“我……下來喝水。”

原來姐姐的婚后生活并不像我想的那么如意，她瞞了我們很多事情。

……

姐姐不讓我把那天的事告訴爸媽，不想讓他們擔心，稱自己能處理好生活上的瑣事。我當然希望她能處理好，而往后的幾年中，她也確實沒向我們吐槽過什么。但我總感覺，這不是因為姐姐家的事情解決了，而是姐姐壓根就沒打算把煩惱告訴我們——告訴爸媽，他們會擔心；告訴我呢，跟一個小她十歲的妹妹有什么好說的？視頻通話里，姐姐的黑眼圈越來越重，似乎在告示她的生活過得越來越糟。然而姐姐總習慣把一切說得云淡風輕，以至于她離婚的消息傳來時，我們都有點反應不過來。爸媽又是打電話又是發微信，關切地問她發生了什么，但姐姐只是簡單地說了句：“實在受不了了，結婚這幾年我一直都感覺整個家像只有我一個人，但還要多受他和他家那些人的氣。現在我真成了一個人，挺好的。”

我的耳畔回想著姐姐過去曾說的話——“我終于自由了，不用被困在這小地方了！”“二十歲的人還沒點戀愛自由嗎？”……可是為什么，那個只給她自由的人最后成了限制她自由的人，她只得像沖破囚籠一樣沖開婚姻的圍墻。

轉眼間，又一個夏季來臨。和十年前一樣的家庭聚會，和十年前一樣為慶祝高考上岸而舉行。舅舅的新皮鞋，小姨的大波浪，奶奶最好的衣服，一切都和從前一樣。唯一不一樣的，是人群中少了姐姐，而我成了大家話題的主角。我不由得捏緊了手中的錄取通知書。

我的大學，在黑龍江。

開學后的第1個周末，我去看望姐姐。由于工作原因，她離婚后并沒有離開黑龍江，而是在外面租房子，后來又在小區買了房。外甥女圓圓五歲了，漂亮的大眼睛長得很像姐姐，整天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也不知道她對父母離婚有什么看法。可是轉念一想，姐姐姐夫離婚時圓圓還太小，可能她對此事沒什么印象。

姐姐在廚房準備晚飯，我在客廳陪圓圓玩。圓圓纏著我給她講故事，我便講了牛郎織女的故事，還告訴她喜鵲是吉祥鳥。圓圓指著窗外：“那只鳥是喜鵲嗎？”我一看，還真是，翹翹的尾巴，圓圓的眼睛，顯得機靈極了。但是不知道為什么，這么長時間沒觀察過喜鵲，再一看竟又覺得它眼里藏著某種難以言說的哀傷，和小時候某次的感覺一樣。喜鵲不是吉祥鳥嗎？為什么會悲哀呢？為什么可喜的事情也可悲呢？

圓圓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小姨，喜鵲是因為會帶來喜樂，所以才叫喜鵲嗎？”

“哦，是的，圓圓猜的沒錯。”

“那圓圓的小名為什么叫圓圓呢？我大名不帶圓啊。”

我忽然想起姐姐離婚后，圓圓就改了名，現在跟姐姐姓，叫沈雙了。她曾經是袁雙，圓圓滿滿，好事成雙，如今保留下來的只有一個“雙”字。可我們一口一個圓圓地叫，早就叫習慣了，所以沒改口。

窗外的喜鵲叫了兩聲，用奇怪的，悲哀的眼神看著我。一時間，我竟不知怎么回答眼前的女孩。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