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砂郡的清晨,寒風如刀
顧昭平步伐沉重地走在街面上,他依然沒有完全適應那異常重力,但總算不像昨天那樣如負千鈞了。
難過的是,舊時修的內力,此刻仿佛凝被困在泥沼中,艱澀遲滯,肌肉深處,昨日留下的酸痛襲來。他將藥物優先分給了同門,此刻的他力量遠未恢復。
天未亮透他就獨自出門。并沒什么明確目的,只是他心里總覺得,不能呆在屋里。
出門前,龍闊海不由分說將一件簇新的靛藍云錦長衫塞到他懷里。領口袖口繡著精致的銀絲回紋,在昏暗的光線下兀自流淌著冷冽的光澤。“師弟,護著我們,衣服都破了。你嫂子以前做的,換上。這身帶刀不方便?我先給你放屋里。”大師兄話語帶著不容拒絕的關切。顧昭平推辭不得,只得套上這過于華貴的衣衫,將幽綺給的那枚沉甸甸的“通寶”揣進懷里,踏入寒風中。
此刻,這件價值不菲的云錦長衫,在貧民窟破敗污濁的街巷中,刺目得如同污泥里嵌入的明珠。數道目光粘了上來,像冰冷的蛛網,纏繞著他本就壓抑的心緒,又覆上一層陰霾。
行至一處狹窄巷口,一陣細若蚊蚋的抽泣聲,穿透呼嘯的風聲,鉆入他耳中。顧昭平的耳朵,和他的眼睛一樣靈敏。
“哥哥……哥哥你在哪?阿蓮害怕……嗚嗚……”一個約莫八九歲、衣衫襤褸、滿面污垢的小女孩,在混亂的街面上跌跌撞撞
“吼——”
一聲尖銳刺耳的厲嘯撕裂寒風!緊接著,一道迅疾的暗黃色影子從街角斷墻后電射而出!
那絕非任何已知的猛獸!它形似矯健的獵豹,覆蓋著細密的暗黃色鱗甲,體型龐大堪比巨駝,異常發達的后肢每一次蹬地,都在堅硬的石板路上留下寸許深的裂痕;前肢則如同精鋼鍛造的彎鉤,閃爍著寒光;一覆蓋著猙獰骨刺的尾巴高高揚起,如同的鋼鞭在空中甩破空聲。
最突出它的頭部——一塊棱角分明、宛如天然頭盔的暗紅色晶冠,在昏暗天光下泛著不祥的血色。晶冠之下,兩點猩紅的光芒如同燃燒的星火,死死鎖定了混亂街道上那個渺小的身影。
這“晶冠龍”速度快得驚人,化作一道黃色閃光,在街道上橫沖直撞,骨尾橫掃,一個躲避不及的老漢僅僅被尾風掃中,便慘叫著飛出,砸在土墻上。
“孽畜。”幾名手持簡陋茅叉的壯漢怒吼著圍來。他們的身法在舊陸或可稱高手,但此刻矛尖刺在那細密的暗金鱗甲上,只濺起幾點微弱火星,
“哼,一群廢物,也想動我的‘血晶猙’?”墻角陰影里,一個衣著華貴卻凌亂不堪、眼神乖戾的青年踱步而出。他手中握著一柄同樣鑲嵌著暗紅晶石的短鞭,漫不經心地揮舞著,仿佛在欣賞一場由他導演的殘酷戲劇。
被這景象徹底嚇傻的阿蓮,連哭泣都忘了,只剩下本能的顫抖。
“小妮子,居然不跑?”青年兇戾的目光落在阿蓮身上,嘴角咧開一個扭曲而殘忍的弧度。他手臂猛地一揮,那鑲嵌著晶石的魔鞭夾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朝著頭顱抽下!鞭風未至,那蘊含的勁力已足以將顱骨擊碎!
顧昭平動了
沒有遲疑。他榨取著體內每一絲殘存的力量,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弓弦射出,爆射而出!左手如電,一把抄起嚇傻的阿蓮,將她向后猛力拉開;與此同時,右手五指如鉤,精準地抓向那呼嘯而至、閃爍著危險紅芒的鞭梢
“啪!”一聲脆響!他成功扣住了鞭梢末端!
然而,一股狂暴絕倫、遠超他此刻能承受的巨力,,順著堅鞭身轟入他體內。
顧昭平身體劇烈一晃,腳下石板碎裂。他憑借驚人的控制力,強行釘在原地,外表看似無恙,但右臂瞬間麻木欲裂,虎口崩開,鮮血滲出,骨節深處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哪來的野狗?找死!”青年驚怒交加,猛地發力回抽短鞭。顧昭平腳下虛浮,被帶得一個趔趄,只能被迫松手。
“好小子,有點力氣,爺給你再加一把火!”兇性被徹底激發,他反手一抖,竟將短鞭狠狠抽在“血晶猙”頭頂那塊暗紅晶冠之上!
“噌嗷嗷——!!!”血晶猙發出一聲凄厲到變調的尖嘯!它的身體肉眼可見地膨脹了一圈,細密的暗黃鱗甲驟然轉為刺目的亮金色,縫隙中噴涌出灼熱混亂的暗紅氣流!周身的氣息變得狂暴、混亂、極度不穩定!一雙猩紅的獸瞳徹底被瘋狂占據!
金色殘影帶著毀滅性的煞氣,直撲顧昭平,速度比之前快了何止一倍!
躲閃已來不及,顧昭平只能將劇痛的右臂橫在身前,再次硬擋這致命一擊!
“咔嚓!”清晰的骨裂聲被撞擊的悶響掩蓋!云錦衣衫應聲撕裂,露出內里的銀絲襯里,劇痛幾乎讓他窒息。
“住手!”一聲清脆又帶著焦急的叱喝響起
一道鵝黃色的身影,如同驚鴻照影,自側面低矮的屋頂飛掠而下!身法靈動迅捷,人在半空,雙手疾揚,三點寒星帶著破空聲,精準無比地射向“血晶猙”最為脆弱的脖頸連接處!
那陷入狂暴的兇獸本能猶在,細長骨尾如鋼鞭般回卷掃蕩,,暗器被盡數彈飛,深深沒入旁邊的土墻。
紈绔青年看清來人,失聲喊道:“陸蒔羽?!你跑來管什么閑事?!”
“哼哼,”陸蒔羽輕盈落地,鵝黃色的裙裾微微飄蕩,她叉著腰,下巴微揚,擋在小女孩前方,“我們姐妹出來遛彎兒,撞見瘋狗咬人,當然要踩一腳咯!”
“什...什么?!”紈绔青年瞬間面無人色,驚恐地四顧張望,聲音都變了調,“葉…葉洛韞也....在這?!”這個名字仿佛帶著魔力,讓他渾身篩糠般抖了起來。
“我...我不管了!都去死吧!”那極致的恐懼瞬間化為瘋狂的毀滅欲!他反手將魔鞭中儲存的所有力量,不顧一切灌入那塊已光芒刺眼的暗紅晶冠!
“噌嗷嗷——!!”血晶猙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充滿了痛苦與絕望的怪吼!那聲音已不再是憤怒的咆哮,更像是....哀鳴?
與此同時,那暗紅魔鞭也承受不住如此狂暴的能量輸出,“砰”地一聲爆響脫手飛出!紈绔青年看都不敢再看,用盡畢生力氣,連滾爬爬地向遠方逃竄,只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
血晶猙頭頂的晶冠光芒暴漲到極致,仿佛下一刻就要徹底碎裂!細密的金色鱗甲片片倒豎,縫隙中噴涌出的暗紅能量不再是蒸汽,而是如同燃燒的血液!軀體如同被吹到極限的氣球,劇烈地膨脹、扭曲!連周圍的空氣都變得粘稠、灼熱,發出“滋滋”的怪響!
“糟糕!”陸蒔羽俏臉煞白,眼神中流露出真正的恐懼和凝重,“他瘋了,注入了過量的靈氣,這東西承受不住,要爆了!”
顧昭平也感覺到,!那毀滅性的能量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口,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下來!他甚至來不及思考,只本能地將阿蓮死死護在身后!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終結!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道青影,如同切裂空間的絕世鋒芒,精準地切入三人與那沸騰的能量源之間!
青碧色的長袍,墨色長發,在狂暴亂流中飄動,女子風姿綽約,清麗脫俗,又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的凜冽寒氣。她甚至沒有瞥身后幾人一眼,面對那足以熔毀一切的毀滅能量,只是從容抬手。
纖纖雙指,對著那膨脹到極限、光芒刺眼的晶冠,輕輕一點。
沒有預想中的巨響,唯有死寂
那沸騰洶涌、即將炸裂開來的毀滅性能量洪流,瞬間停滯!凝固!然后……被一股無法理解的力量……按了回去?!
膨脹扭曲到極限的獸軀如同被戳破的巨大皮囊,伴隨著低沉痛苦的哀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速干癟萎靡下去!刺目的光芒瞬間熄滅,猩紅的眼瞳徹底化為燃盡的灰敗。轟然一聲悶響,龐大的身軀癱軟在地,劇烈抽搐著,只剩下縷縷青煙從鱗甲縫隙中冒出,散發出焦糊的氣味。
“滾。”清冷如冰泉的聲音響起,簡短冷漠。
那癱軟的血晶猙似乎聽懂了這絕對命令,竟真的榨出了最后一絲力氣,用前爪扒拉著地面,拖著焦黑冒煙的殘軀,如同一條垂死的蛆蟲,一點點、艱難地蠕入遠方的黑暗巷道。
絕色女子緩緩轉過身。
那雙蒼玉色眼眸,首先落在驚魂未定、正拍著胸口大口喘氣的陸蒔羽身上,不見喜怒。
那小女孩,在混亂稍定的瞬間,仿佛找到了唯一的依靠,跌跌撞撞地跑向他。兩只沾滿污泥的小手攥住他那件云錦長衫下擺,將滿是小臉深深埋進去,瘦小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
那視線隨即掃過顧昭平,眼神更沉了幾分。
“謝…謝謝姐姐……”小女孩阿蓮從顧昭平的衣襟里抬起頭,抽噎著,怯生生地轉向佇立的青衣女子道謝,小手還緊緊抓著顧昭平的衣角。
“多…多謝姑娘相救。”顧昭平用尚能活動的左手勉強抱拳致謝,強忍著右臂鉆心的疼痛,下意識地想拉著阿蓮盡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站住。”那冰刮般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凍結靈魂的寒意。顧昭平眼前一花,青色身影已無聲無息地欺近身前,他甚至能嗅到對方身上那股淡淡的冷香。她的目光只在他蒼白的臉上停留了短短一瞬,旋即整個人便越過了他,衣袂飄動,如同走過一塊礙事的碎石。
“你沒資格作她哥哥。”冰冷的話語,如同最終宣判。
顧昭平大腦一懵,那句辯解還未來得及出口,下一句宣判已砸落耳邊:
“不想死,帶著你妹妹,離開赤砂郡。”
最后一個音節落下時,那道青碧色身影已然消失在巷道的拐角,仿佛從未出現過。
“哎,師姐!等等我!”陸蒔羽懊惱地跺了跺腳,飛快地瞥了僵立的顧昭平一眼,語速極快說道:“對不住啊!我師姐她…可能誤會了!”她身影一閃,也焦急地追著那道方向而去。
寒風卷過空蕩破敗的巷道,只剩下滿地狼藉,以及僵立原地的顧昭平。他呆立半晌,才緩緩吐出一口氣,低頭看向小女孩,聲音里透著深深的疲憊:“走吧,我帶你…去找你家人。”
他下意識地想從懷中摸出那枚通寶給,手指卻在衣襟內襯觸到一塊堅硬、微涼、棱角分明的異物。他微微一怔,掏出一看,竟是一塊鴿卵大小、通體渾圓、散發著暗黃色光暈的石頭。
“這…這是輝晶石!”小女孩阿蓮瞪大了眼睛,臟污的小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的震驚,“我…我以前在礦上見過碎渣!這么大這么純的一塊,能換…能換我們家半年糧食!還能...還能雇好多好多駱駝,走好遠好遠的路!”她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
顧昭平微微一怔,隨即恍然。
是那時嗎?青影掠過身前的瞬間,那時衣襟處確實傳來過一絲細微=的觸感,快得讓他以為是錯覺。
他扯出一絲苦澀而復雜的笑容。說不清今日這場驚心動魄的遭遇,究竟是厄運,還是因禍得福了。
若是紅英嫂子在此,挨頓罵換這么值錢的東西,定會覺得賺了。若是裴烈被如此折辱,定要與對方拼命。師父和大師兄……大約只會搖搖頭,一轉身便忘了。
但顧昭平終究只是顧昭平。
他沒有言語,只是用完好的左手,將那枚暗黃晶石,穩穩地放在她的掌心,然后,他抬起頭,視線穿透障礙,投向那道遙遠而模糊的地平線。
葉洛韞么……
一點微弱的、沉寂了許久的火焰,在他的眼眸深處悄然跳動了一下。
有點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