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的初冬，寒意漸濃。林月卿膝蓋的傷在精心照料下已基本痊愈，但心頭的陰霾卻絲毫未散。她像一只被困在籠中的雀鳥，焦灼地等待著南疆戰事的消息，那是她逃離裴無漾視線的唯一希望。

終于，在景成三年十月初的一個清晨，建康的八百里加急軍報如同驚雷，炸響了云州城的平靜——南越兵犯陽山關，陽山關守將魏延苦戰半月，關隘告急！城中百姓死傷慘重！

消息傳到徐府時，林月卿正對著藥爐發呆。當丫鬟急匆匆跑來告知時，她手中的蒲扇“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來了！終于來了！她猛地站起身，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分不清是恐懼還是解脫。

前廳里，氣氛凝重。徐江看著手中的邸報，眉頭緊鎖。裴無漾侍立一旁，身姿挺拔如松，臉上看不出太多情緒，但那雙深邃的眼眸深處，卻翻涌著凝重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如釋重負？他等的契機，也到了。

“南疆告急，陽山關乃咽喉要地，不容有失。”徐江放下邸報，看向裴無漾，“無漾，你父王此刻定已接到旨意。身為將門子弟，保家衛國，責無旁貸。你……”

“恩師，”裴無漾上前一步，抱拳行禮，聲音沉穩有力，帶著少年將軍的決斷，“弟子已收到父王傳訊。圣命已下，著父王為征南大將軍，即刻率軍馳援陽山關。弟子身為世子，亦當隨父出征！”

他的目光坦蕩而堅定，沒有絲毫猶豫。林月卿躲在回廊的柱子后面，聽到這句話，心頭那塊壓了許久的大石，終于“咚”地一聲落了地。走了！他終于要走了！巨大的解脫感瞬間涌遍全身，讓她幾乎站立不穩，只能緊緊抓住冰冷的廊柱。

然而，就在她以為一切塵埃落定之時，裴無漾的聲音再次響起，清晰地傳入她耳中：

“臨行前，弟子有一事懇請恩師與師母應允。”

林月卿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她。

“弟子此去南疆，歸期未定。云州與建康相隔千里，恩師與師母年事漸高，弟子遠在軍中，心中甚是掛念。”裴無漾的語氣帶著真摯的懇切，“林師妹年幼，又獨自寄居府中。此番南疆戰事兇險，難保不會波及各地。為安全計，懇請恩師師母允準，讓林師妹隨弟子一同前往建康，暫居晟王府。王府守衛森嚴，家母亦在府中，定能護師妹周全，也免去恩師師母后顧之憂。”

轟——！

如同一個驚雷在林月卿腦中炸開！他……他竟然要帶她去建康？！去晟王府？！這比讓她留在云州面對他更可怕！建康是風暴的中心！是前世家破人亡之地！她怎么能去？！

巨大的恐懼瞬間壓倒了剛才的解脫感！她再也顧不得躲藏，猛地從柱子后面沖了出來，小臉煞白，聲音顫抖：“不！我不去！我不去建康，我就在云州，我哪里也不去！”

她撲到徐老夫人身邊，死死抓住老人的衣袖，眼淚洶涌而出，小小的身體隱隱顫抖。

廳內瞬間一片寂靜。所有人都被林月卿這突如其來的激烈反應驚呆了。

徐老夫人心疼地摟住外孫女，一邊安撫她顫抖的身體，一邊看向裴無漾，眼神帶著不解和一絲責備：“世子，卿兒她……她年紀小，從未離開過云州，驟然讓她去建康，怕是……”

裴無漾的目光落在林月卿那張寫滿驚懼和極度抗拒的小臉上，心中如同被重錘擊中。她的反應，如此激烈，如此……真實！這絕非尋常孩童對陌生環境的恐懼！她在怕什么？怕建康？還是……怕他？或者，是怕重蹈前世的覆轍？他清楚地看到她眼中的恐懼遠大于其他任何情緒。

他強壓下心頭的刺痛，聲音依舊沉穩，卻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澀然：“恩師，師母，弟子深知此請唐突。但南疆戰事一起，東南沿海亦恐受波及。云州雖安，但地處海隅，并非萬全之地。建康乃帝都，有重兵拱衛，王府更是安全。家母慈和，定會視師妹如己出。此乃弟子一片赤誠之心，只為師妹安危著想。”他頓了頓，目光轉向林月卿，語氣放緩，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懇求的意味，“師妹，建康繁華，亦有諸多名醫圣手，于你研習醫道亦有裨益。師兄……定會護你周全。”

“護你周全”四個字，他說得格外鄭重，仿佛在許下一個沉重的諾言，試圖穿透她的恐懼。

“我……”林月卿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他，嘴唇哆嗦著，那句“不需要”卻卡在喉嚨里。她看到了他眼中的鄭重，那瞬間的真誠像一根細小的針，刺破了恐懼的泡沫，讓她感到一絲茫然。但隨即，前世林府沖天火光、遍地白綾、母親最后絕望的眼神……如同潮水般洶涌而至，瞬間將她淹沒！巨大的、幾乎令她窒息的恐懼感再次牢牢攫住了她！去建康？去那個慘劇發生的地方？靠近他？不！絕對不行！那感覺就像被推向懸崖邊緣！

“不！我不去建康！”她終于尖叫出聲，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扭曲變調，帶著孩童的尖利，“外祖母！求您！我不要去！我害怕！我就在云州！我哪里也不去！”她死死抱住徐老夫人的腰，將臉深深埋進老人懷里，小小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只剩下本能的恐懼和尋求庇護的嗚咽。

廳內的氣氛降至冰點。徐老夫人心疼如絞，緊緊摟住哭得幾乎背過氣的外孫女，一邊安撫一邊看向裴無漾，眼神帶著深深的不解和無奈：“世子，你看卿兒她……嚇成這樣……這……”

徐江眉頭緊鎖，看著神色復雜、眼中隱有痛色和挫敗的裴無漾，又看看在自己老妻懷中因恐懼而崩潰顫抖的外孫女，心中天平已然傾斜。他長長嘆了口氣，語氣帶著回護的決斷：“世子好意，老夫心領，亦知你真心為卿兒著想。只是卿兒年幼，驟然離鄉，又逢戰事，且她反應如此激烈，顯是心懼非常。強行為之，恐生他變。再者，拙荊近來身體雖有好轉，仍需卿兒在身邊侍奉湯藥。去建康之事，就此作罷吧。”他看向裴無漾，目光堅定，“你父王軍情緊急，你當速速啟程，為國效力。卿兒在云州，有老夫看顧，世子不必過于憂心。”

裴無漾看著徐江眼中堅定的回護之意，再看看徐老夫人懷中那個對他充滿敵意、哭得渾身發抖的小小身影，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他知道，此刻再多言，只會適得其反，只會讓她更加恐懼和怨恨。他不能，也不忍再逼迫她。

他緩緩垂下眼簾，掩去眸中翻涌的痛楚和無力感，再抬眼時，已恢復了慣常的沉靜。他對著徐江夫婦深深一揖：“是弟子思慮不周。恩師師母保重身體，師妹……也請多保重。弟子……告辭了。”

他沒有再多言，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前廳。玄青色的背影，在初冬清冷的晨光中，顯得格外挺拔，卻也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孤寂和沉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無形的荊棘之上。

馬蹄聲很快在府外響起，急促而遠去，帶著奔赴戰場的凜冽與決絕，也帶著一份未能宣之于口的、沉甸甸的牽掛與……深深的無奈。

林月卿聽著那遠去的馬蹄聲，緊繃到極致的身體終于癱軟下來，伏在外祖母懷里，只剩下劫后余生般虛脫的嗚咽和無聲的淚水。巨大的恐懼感如潮水般緩緩退去，留下的是精疲力竭和一種空茫的解脫。暫時……安全了。

然而，裴無漾離去前那瞬間的沉默，那背影中透出的沉重孤寂，以及那句低沉的“保重”，卻像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她精疲力竭的心底，漾開一絲極其微弱、連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異樣的漣漪。

那不是怨恨，更像是一種……目睹對方因自己而承受了某種沉重負擔后的……茫然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