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坊溝畔,“萬鈞壹型”的轟鳴不再是新生兒的啼哭,而是壯漢沉雄的呼吸。水流不息,飛輪飛轉,鼓風皮囊強勁搏動,驅動著整個天工坊如同上足了發條的戰爭巨獸。水力鍛錘的鐺鐺聲晝夜不息,將通紅的鋼錠砸成刀鋒,將粗胚鍛成炮管。效率的提升是恐怖的,堆積如山的原料肉眼可見地矮下去,而堆積成品的庫房卻在飛速膨脹。
然而,在匠營最深處、被三重守衛隔絕的核心區域,氣氛卻迥異于外界的喧囂。這里安靜得只有爐火的嘶鳴和金屬冷卻的細微收縮聲。巨大的、用新煉高碳鋼整體鑄造的厚實爐體,如同沉默的鋼鐵堡壘,連接著更加粗壯、帶有明顯加強筋和多重泄壓閥門的鑄鐵管道。爐膛內,焦炭燃燒著近乎青白色的火焰,將上方密閉的鑄鐵容器燒得暗紅。
這就是“磐石”蒸汽壓力試驗臺。名字是沈墨起的,寓意著堅固與不可摧毀。這是汲取了血的教訓后,對狂暴蒸汽之力的第二次挑戰。體積更大,材料更厚,安全冗余成倍增加。
嗤…嗤…
細小的主泄壓閥口持續噴出白氣,尖銳的嘶鳴穩定而規律。水銀壓力表的指針(經過改進,精度略有提升)穩穩地停留在上一次爆炸事故臨界值的下方。沈墨、老王頭,以及幾個被篩選出來、心理素質過硬的核心工匠,如同石雕般圍在試驗臺旁,眼神死死盯著那根緩緩移動的活塞連桿。
這一次,活塞的運動不再卡頓。在穩定高壓蒸汽的推動下,它平穩、有力、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機械韻律,一伸一縮!通過復雜的曲柄連桿機構,帶動著末端連接的一個小型飛輪模型高速旋轉!飛輪發出低沉的嗡鳴,帶起的氣流拂動著眾人的衣角!
沒有歡呼。沒有激動。經歷過上一次的慘烈,所有人都屏著呼吸,等待著那可能隨時降臨的災難。汗水浸透了后背,心臟在胸腔里狂跳。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壓力穩定?;钊椒€。飛輪旋轉。
一刻鐘…兩刻鐘…半個時辰…
“壓力…穩定在紅線之下…”
“活塞運行平穩,無異常震動!”
“飛輪轉速恒定!”
負責監控各項指標的工匠,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顫抖,逐一匯報。
老王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旋轉的飛輪,布滿老繭的手緊緊抓著控制泄壓閥的拉桿,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他仿佛能聽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聲音。
沈墨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瞳孔深處燃燒著兩簇冰冷的火焰。他抬起手,指向旁邊一個用鐵鏈懸掛著的、足有磨盤大小的沉重鐵塊:“連接負載!”
“諾!”一個工匠深吸一口氣,顫抖著扳動一個機括。
咔噠!
沉重的鐵塊通過滑輪組,瞬間與活塞連桿的輸出端連接!
嗡——!
飛輪的轉速猛地一滯!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整個試驗臺的鑄鐵骨架都發出輕微的震顫!活塞連桿承受著突如其來的巨大拉力,發出吱嘎的摩擦聲!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爐膛內的火焰依舊熾烈,蒸汽壓力在水銀柱上微微波動了一下,便再次穩定!活塞在巨大的拉力下,只是稍稍減緩了速度,卻依舊頑強地、穩定地繼續著它的往復運動!帶動著那沉重的鐵塊,一上一下,緩緩地、卻無可阻擋地升降!
力量!清晰可見、穩定輸出的力量!不再是模型玩具,而是真正能舉起千鈞重物的機械偉力!
“成…成了…”老王頭的聲音干澀嘶啞,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哽咽。他看著那在活塞驅動下緩緩升降的沉重鐵塊,看著那穩定旋轉的飛輪,看著壓力表上堅挺的指針,一股巨大的、混雜著狂喜、后怕和某種神圣感的洪流瞬間沖垮了他的意志。他雙膝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對著那轟鳴的“磐石”試驗臺,如同最虔誠的信徒面對神祇,重重地磕下頭去!額頭撞擊冰冷的地面,發出沉悶的聲響。
這一次,不再是恐懼驅使的跪拜,而是對力量本身、對征服力量的智慧,發自靈魂深處的敬畏!
其他工匠也如夢初醒,紛紛跪倒,眼神中充滿了震撼與狂喜。他們親手參與了這鋼鐵巨獸的誕生,親眼見證了那暴虐的蒸汽被囚禁在堅固的牢籠中,化為馴服的巨力!
沈墨依舊站立著。他伸出手,感受著那沉重鐵塊升降時帶起的微弱氣流,感受著腳下地面傳來的、穩定而有力的震動。這震動,比“萬鈞”水力的脈動更深沉,更霸道,帶著一種掙脫了地理束縛的自由意志!
“記錄!壓力峰值!輸出功率!運行時間!所有數據!”沈墨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冰冷而清晰,沒有絲毫松懈,“‘磐石’不是終點!它只是證明了路是對的!下一步,我們要把它縮小!把它裝在車上!讓它帶著我們的刀炮,碾碎一切阻礙!”
“諾!”工匠們齊聲應喝,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力量和信心!
幾乎在“磐石”試驗臺宣告初步成功的同時,天工坊另一片被嚴格隔離的區域——火藥武器研發場,也爆發出壓抑的歡呼。
趙鐵柱咧著大嘴,臉上那道疤都笑開了花,正舉著一根與之前截然不同的武器。它不再是粗糙的竹筒,而是一根長約四尺、通體黝黑、閃爍著冰冷金屬光澤的厚重鐵管!鐵管后端,是一個堅固的木制槍托。最關鍵的改進在于擊發機構——一個形如蝎尾、用精鋼打造的彎曲燧石夾(燧發槍機雛形),取代了危險的明火引信!
“裝藥!”趙鐵柱吼道。
一名雷火隊老兵熟練地將一份用油紙定量包裹的火藥倒入槍口,用通條壓實,再裝入一枚圓形的鉛彈。
“裝燧石!”另一名老兵將一塊鋒利的燧石卡入擊錘的夾口。
趙鐵柱端起沉重的鐵管,抵肩,瞄準百步外一個披著破爛皮甲的草人靶。
咔嚓!
他用力扳動擊錘!燧石夾帶著燧石狠狠砸向槍管尾部一塊豎直的、粗糙的鋼片(火鐮)!
嗤啦——!
一簇耀眼的火星在密閉的引火藥池(藥鍋)中迸發!
轟——!
一聲比竹筒火銃沉悶得多、也更具威懾力的爆響!槍口噴出大股硝煙!強大的后坐力撞得趙鐵柱壯碩的身軀都晃了一晃!
百步外,那個披甲的草人靶胸口位置,應聲出現一個拳頭大的破洞!鉛彈巨大的動能將里面的稻草攪得粉碎!
“好!”圍觀的老兵們爆發出震天的喝彩!射程更遠!威力更大!最關鍵的是,不用再擔心風吹熄火繩,不用再害怕引信提前引爆!雖然依舊笨重,裝填緩慢,但這已經是質的飛躍!
“定型!就叫它‘破甲壹型’!”趙鐵柱愛不釋手地撫摸著冰冷的槍管,眼中閃爍著嗜血的光芒,“給老子造!先造一百根!老子要組一支‘破甲營’!”
就在匠營的核心技術接連取得爆炸性突破時,黑水城簡陋的“格物院”內,一場靜默的蛻變也在進行。
墻壁上掛滿了新的圖表:不同配比火藥爆炸威力對比曲線圖,鋼材抗拉強度與爐溫關系表,“萬鈞”傳動效率損耗分析圖…雖然粗糙,卻充滿了探索的理性光輝。
十幾個年輕學徒被分成了更專業的小組。冶煉組圍著一塊新出爐的鋼錠,用簡陋的銼刀和砂石測試硬度,爭論著含碳量對韌性的影響;武器組則對著一排不同口徑的“破甲壹型”原型槍管,用簡陋的測距工具記錄著彈道和精度;機械組則伏在桌上,用炭筆和算籌,對著“磐石”試驗臺的簡化圖,激烈地討論著如何減少摩擦,提高蒸汽利用率。
沈墨穿行其間,不再是事無巨細的指導者,更像一個啟發者。他拋出一個問題,引導爭論,然后點出關鍵。他將基礎力學、熱學、化學的碎片知識,如同種子般播撒進這些年輕而饑渴的頭腦。
“為什么蒸汽能推動活塞?因為水變成氣,體積膨脹千倍!這是‘物態變化’之力!”
“為什么燧石能點火?摩擦生熱!達到燃點!這就是‘能量轉換’!”
“為什么飛輪轉快了更穩?因為‘慣性’!想讓它停,就得花更大的力氣去克服!”
這些超越時代的詞匯,如同鑰匙,一點點打開學徒們認知的枷鎖。他們的眼神不再僅僅是敬畏,更閃爍著求知若渴的理性光芒。技術,正從沈墨個人的“神跡”,開始向可傳承、可發展的知識體系轉變。
然而,在這片充滿希望與力量的景象之外,陰影如同跗骨之蛆,從未遠離。
匠營外,一個僻靜的巷口。
王栓像一攤爛泥般蜷縮在冰冷的墻角,渾身散發著劣質燒刀子的刺鼻氣味。他眼神渙散,臉上涕淚橫流,混合著污泥,狼狽不堪。
“圖紙…圖紙…”他神經質地喃喃自語,雙手死死抓著自己的頭發,“爹…爹的本子…不能給…不能給啊…”驛館后院的快馬和京城的富貴幻夢早已破滅,只剩下被李顯威逼利誘的恐懼和出賣父親的巨大愧疚感日夜啃噬著他的靈魂。他偷看過幾次,知道那個藍布本子對父親、對沈大人、對整個匠營意味著什么。
腳步聲在寂靜的巷子里響起,不疾不徐,如同索命的鼓點。
王栓驚恐地抬起頭,看到李顯那張在陰影中顯得格外陰鷙的臉。他身后,跟著兩個眼神冷漠、如同鐵石般的隨從。
“東…東西呢?”李顯的聲音冰冷,沒有絲毫溫度。
“李…李大人…再…再寬限幾天…”王栓嚇得魂飛魄散,語無倫次,“我爹…他看得太緊…我…我找不到機會…”
“找不到機會?”李顯蹲下身,捏住王栓的下巴,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臉上卻帶著一絲殘忍的笑意,“我看你是想反悔?想拿著本子去沈墨那里告發我,將功贖罪?”
“沒…沒有!小的不敢!小的不敢!”王栓拼命搖頭。
“不敢最好?!崩铒@松開手,掏出一塊潔白的絲帕,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手指,仿佛碰到了什么臟東西,“本官的耐心,是有限的。最后三天。拿不到本子…”他湊近王栓耳邊,聲音如同毒蛇吐信,“你和你在城南那個相好的,還有你那個病癆鬼老娘…就一起下去,給上次被蒸汽炸死的那個倒霉鬼做伴吧?!?
王栓如遭雷擊,面無人色,癱軟在地。
李顯站起身,看也不看地上的爛泥,帶著隨從轉身離去,身影消失在巷子深處的黑暗中。
“三天…三天…”王栓蜷縮在冰冷的墻角,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淹沒。一邊是父親嘔心瀝血的守護和沈大人冰冷的鐵律,一邊是李顯惡毒的威脅和至親的性命…他如同被架在烈火上炙烤,無處可逃。
與此同時。
黑水城西門,一輛不起眼的青布騾車,隨著稀稀落落的流民隊伍,緩緩駛入城門。
趕車的是一個面容愁苦、老實巴交的老農。車廂簾子低垂,里面坐著一個穿著半舊棉袍、面容清癯、眼神溫潤如同老儒生的老者,正是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
他掀起車簾一角,目光平靜地掃過城門口略顯松懈的盤查,掃過街道上雖然依舊破敗卻秩序井然的人流,掃過遠處磨坊溝方向那沖天而起、日夜不息的巨大煙柱。那低沉而穩定、如同大地心跳般的轟鳴聲,隔著這么遠,依舊清晰地傳入耳中。
“萬鈞…”馮保低聲咀嚼著這個詞,溫潤的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精芒。
騾車駛入城內,匯入略顯嘈雜卻充滿生機的街市。馮保的目光落在路邊一個正被幾個孩童圍住的老者身上。老者手里拿著一個簡陋的木制小水車模型,放在淺淺的水溝里,水流推動著小輪子轉動,引得孩童們陣陣驚呼。
“看,這就是‘力’!”老者指著轉動的水車,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馮保耳中,“水往下流,這是勢!勢推動輪子轉,這是動!沈大人說了,弄懂了‘力’,就能造大車,省人力,多打糧!”
孩童們似懂非懂,卻都睜大了好奇的眼睛。
馮保放下車簾,靠在車廂壁上,閉上了眼睛??此圃诩倜?,心中卻如同翻江倒海。這黑水城…這沈墨…與他預想的“妖人惑眾”、“窮兵黷武”完全不同。那股無處不在的、名為“格物”的力量,如同無聲的春雨,正在悄然滲透這座城池的骨髓。
皇帝要的真相…秦相布下的殺局…沈墨深藏的鋒芒…還有那隱藏在煙柱與轟鳴下的、足以顛覆認知的力量…如同一張巨大的、錯綜復雜的網,在他面前緩緩展開。
騾車在驛館門前停下。馮保睜開眼,那溫潤的眼底,已是一片深潭般的沉靜與銳利。他整理了一下半舊的棉袍,臉上重新掛起那副人畜無害的愁苦表情,如同一個真正來投親靠友的老儒生,顫巍巍地下了車。
風暴的中心,無形的探針已然落下。黑水城這架被“萬鈞”驅動、向著未知領域狂飆的鋼鐵戰車,其轟鳴之下,暗流洶涌,殺機四伏。技術爆炸的光芒,能否照亮前路的荊棘?抑或,在權力與陰謀的絞殺下,化為曇花一現的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