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堂的紅燭終于燃到了底,最后一滴蠟淚“啪嗒”砸在鎏金燭臺上時,蘇晚照正站在廊下,聽著最后一撥賓客的車駕碾過青石板的聲響。
“三小姐。”
身后突然響起的女聲驚得她指尖一顫。
回頭便見個穿湖藍宮裝的侍女垂著眸,雙手交疊在腹前,“太子殿下著奴婢請您去偏殿一敘。”
偏殿?
蘇晚照望著侍女發頂翹起的半縷碎發——那是被夜風吹亂的。
她垂在袖中的手輕輕攥緊,喜服金線刺的并蒂蓮硌得腕骨生疼。
方才喜堂上宮女中毒時,沈昭珩說“今晚要聽蘇三小姐說牽絲散的解法”,原是這時候。
“有勞姐姐帶路。”她笑得溫和,眼角卻掃過侍女腰間晃動的銀魚符——東宮三等侍女的標記。
這侍女腳步極輕,走過石子路竟沒帶起半片落葉,倒像……怕被人聽見似的。
偏殿的門虛掩著,燭火從門縫里漏出來,在青灰磚上投出搖曳的人影。
侍女叩了叩門,低喚一聲“殿下”,便退到廊下,連頭都不敢抬。
蘇晚照推開門的剎那,藥香混著沉水香撲面而來——比喜堂上那股混了苦艾的香氣干凈得多。
沈昭珩倚在軟榻上,月白寢衣外搭著玄色暗紋錦袍,蒼白的指節扣著青玉鎮紙,正盯著案上攤開的醫書。
聽見動靜,他抬眼,眼底浮著層薄冰:“蘇姑娘今日救了本宮的人。”
“是殿下的人。”蘇晚照垂眸,看見自己繡著鴛鴦的鞋尖正對著他案下的青銅炭盆,“晚照不過盡了本分。”
“本分?”沈昭珩低笑一聲,指節抵著唇咳嗽起來。
他咳得極輕,卻像抽絲般綿長,直到裴青從暗處閃出來,替他順著背,才緩過氣。
“你替嫡姐嫁入東宮,也算本分?”
蘇晚照心口一跳。
喜堂上王氏和蘇明萱的臉色突然浮現在眼前——繼母絞成麻花的帕子,嫡姐白得發青的唇。
原來沈昭珩什么都知道。
她抬眼迎上他的目光:“殿下召晚照來,不是為了說這些。”
“聰明。”沈昭珩打了個響指,偏殿側門“吱呀”推開。
兩個粗使太監抬著副軟榻進來,榻上躺著個穿短打的男子,面色青灰如浸了水的靛藍布,嘴角還掛著黑血。
蘇晚照瞳孔微縮——這是今日刺殺轎隊的刺客之一,她在轎簾縫隙里見過他腰間的狼頭紋。
“他中的是牽絲散與斷腸草的混合毒。”沈昭珩用鎮紙敲了敲醫書,“蘇姑娘能解嗎?”
蘇晚照蹲下身,指尖搭上刺客腕脈。
脈息亂如擂鼓,還帶著股腐木般的滯澀——果然是兩種毒互相絞殺,在經脈里撕咬。
她抬頭時,正撞進沈昭珩似笑非笑的眼睛:“殿下是要試晚照的醫術,還是試晚照與刺客是否同黨?”
殿中突然靜得能聽見炭盆里火星爆裂的輕響。
裴青的手按上了腰間刀柄,沈昭珩卻笑出了聲:“蘇姑娘既聰明,就該知道該怎么選。”
選?
蘇晚照的指甲掐進掌心。
她想起師傅臨終前攥著她的手,說“這半本《毒經》能救命,也能要命”;想起蘇家祠堂里,王氏把休書拍在她面前時,說“你替明萱嫁,蘇家保你不死”;想起轎隊遇刺時,刺客箭簇上那抹熟悉的青斑——和宮女后頸的,和這刺客臉上的,一模一樣。
“取銀針。”她突然開口,“再拿盞溫水,半錢蟾酥粉,三錢紫背天葵。”
裴青遞來藥箱時,她瞥見他掌心的薄繭——是常年握劍的痕跡。
銀針在燭火上烤過,泛著暖黃的光。
蘇晚照屏息,第一針直刺刺客的極泉穴,第二針扎進曲池,第三針……
“啊——”刺客突然發出悶吼,身子劇烈抽搐。
蘇晚照眼疾手快,將藥粉混著溫水灌進他嘴里。
黑色的血沫從他嘴角溢出,漸漸變淺,最后竟成了暗紅。
“醒了。”她退后兩步,手背擦過額頭的冷汗。
刺客緩緩睜眼,眼神卻混沌得像被蒙了層霧。
沈昭珩支著下巴看她:“看來,傳言不虛。”
“殿下既然早已知情,何必多此一舉?”蘇晚照反問。
她看見沈昭珩袖中露出半截明黃緞帶——那是方才喜堂上,他松開的喜帕一角。
原來從掀蓋頭那刻起,他就在觀察她。
沈昭珩又咳起來,這次連眼角都泛起了紅。
他揮退裴青,指節叩了叩案上的醫書:“因為你,是唯一的解藥。”
唯一的解藥?
蘇晚照望著他泛青的唇,突然想起喜堂上他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塊試毒的玉,又像在看一把能開匣的鑰匙。
她正要開口,窗外忽然掠過一道黑影。
“殿下,時辰不早了。”她福了福身,“晚照先行告退。”
沈昭珩沒留她。
偏殿外的月亮被云遮住了半張臉,蘇晚照沿著回廊往寢殿走,路過假山時,聽見石縫里傳來“沙沙”的翻紙聲。
她腳步微頓,裝作被石子絆了下,扶著假山洞的石壁——指尖觸到一道極細的裂痕,分明是暗格的機關。
“誰在里面?”她提高聲音。
翻紙聲驟停。
蘇晚照垂眸整理袖口,瞥見暗格里漏出半片帶墨痕的紙角——是藥方,上面寫著“牽絲散,主藥苦艾,輔藥……”
“可能是風。”她自言自語著往前走,耳尖卻繃得發疼。
東宮的樹影在地上織成網,她數著自己的腳步聲,數到第七步時,身后傳來極輕的“咔嗒”——暗格閉合的聲音。
回到寢殿時,紅燭已燃去半支。
蘇晚照反鎖上門,將隨身藥囊倒在妝臺上。
師傅給的半本《毒經》靜靜躺在最底層,封皮上還沾著他臨終的血漬。
她摸出腰間的解毒香囊,將里面的避毒散倒出一半,換進從藥囊里挑出的鶴頂紅粉末——量不多,剛好能讓靠近的人頭暈三日,卻不至于喪命。
“這東宮,比想象中更危險。”她對著銅鏡輕聲說。
鏡中映出她未卸的紅妝,眼尾的金粉被冷汗暈開,像滴要墜不墜的淚。
窗外的更鼓敲了三更。
蘇晚照解下喜服,疊得整整齊齊放在床頭。
她望著空蕩蕩的婚床,忽然想起沈昭珩離開偏殿時搖晃的背影——他走得很慢,像每一步都要耗盡全身力氣,卻始終沒回頭看她一眼。
大婚前夜,王氏在祠堂說:“太子體弱,圓房之事……你莫要強求。”
原來如此。
蘇晚照吹滅燭火,躺進被窩里。
月光從窗紙的破洞漏進來,在她手背上灑下一片銀霜。
她摸著腰間的藥囊,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一下,一下,像在敲一面戰鼓。
這局,她既然入了,便要做那執棋的人。
只是今夜……
她望著帳頂的并蒂蓮繡紋,聽著殿外巡夜太監的腳步聲漸遠。
紅燭燃盡的余溫還留在屋里,卻沒半分屬于另一個人的溫度。
原來這大婚之夜,終究是她一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