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風口的夏夜總帶著股鐵銹味。張懿航蹲在城樓上磨匕首,刃面映出遠處篝火的跳動,像無數雙眼睛在黑暗里眨。五舅宋亞軒的帳篷就在不遠處,燈亮到三更還沒熄,他知道,五舅又在看那本西境陣亡名冊了,指腹劃過那些名字時,總像在撫摸傷口。
“小世子,六爺的信使到了?!崩媳穆曇魩е┆q豫,他手里捏著個油布包,遞過來時指尖發顫,“說是……說是加急軍報?!?
張懿航的心猛地一跳。六舅賀峻霖昨日才送來糧草清單,說“夜襲王庭的計策可行,但需等月圓之夜”,怎么會突然又發加急信?他解開油布,里面是張泛黃的信紙,字跡卻不是六舅慣常的清雋,反而帶著股刻意模仿的生硬:
“小五親啟:西境舊部李嵩愿獻王庭布防圖,約于初三夜在落馬坡相見。此人曾隨你守陽關,可信。切記,此事不可讓旁人知曉,尤其是……張懿航?!?
最后五個字寫得格外重,墨汁都暈開了。張懿航的指尖發涼,這封信不對勁——六舅從來不會叫他“張懿航”,總是喊“懿航”,更何況,落馬坡是上個月糧草被劫的地方,六舅怎么會選在那種險地接頭?
“這信使呢?”
“說是六爺吩咐,交了信就走。”老兵撓撓頭,“看著面生,不像兵部的人,走路一瘸一拐的,左額角有塊疤?!?
張懿航的眉頭擰得更緊了。他想起今早巡營時,看見個陌生的傳令兵在五舅帳篷外徘徊,左額角確實有疤,當時只當是新補的兵,沒在意。此刻想來,那人的眼神躲躲閃閃,絕非善類。
“我去告訴五舅?!彼研偶埓нM懷里,剛站起來,就看見宋亞軒的帳篷燈滅了。五舅提著長槍走出來,月白的戰袍在夜里泛著冷光,臀上的杖傷還沒好利索,走路時隱約有些跛。
“什么事?”宋亞軒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看見他手里的油布包,眼睛亮了亮,“你六舅的信?”
張懿航把信紙遞過去,剛想說“這信有問題”,就見五舅的指尖猛地攥緊,指節泛白。信紙被他捏出深深的褶子,像朵被揉爛的花。
“好,好個賀峻霖!”宋亞軒的聲音發顫,不是激動,是憤怒,“我說他怎么突然同意夜襲,原來是早就找好了內應!還不讓你知道?怕你壞了他的好事?”
“五舅,這信不對勁!”張懿航趕緊拉住他,“六舅的字跡不是這樣的,而且他絕不會叫我‘張懿航’!”
“怎么不對勁?”宋亞軒猛地甩開他,長槍的槍纓掃過少年的臉頰,帶著股寒氣,“這上面的筆跡,分明是他故意模仿我的!想讓我放松警惕!李嵩是西境的老兵,當年在陽關斷了條腿,我認得他!賀峻霖找他接頭,就是想繞過我,單獨跟北疆人做交易!”
“五舅!”張懿航急得快哭了,“你忘了鷹嘴崖他是怎么護著你的?忘了廷杖時他偷偷給你塞止痛藥?他不會……”
“他怎么不會?”宋亞軒的槍尖指著西方,那里是北疆王庭的方向,“西境的糧草,落馬坡的埋伏,現在又來這出!他就是想借北疆人的手,除掉我這個眼中釘!”他轉身對著帳外喊,“備馬!我現在就去落馬坡,看看賀峻霖到底在搞什么鬼!”
“不可!”張懿航死死抱住他的腰,五舅的戰袍下,能摸到廷杖留下的硬疤,“落馬坡危險,說不定是圈套!等天亮了告訴二舅,讓他查清楚……”
“查?等查到了,你六舅早就把寧安的地圖獻給赫連狼王了!”宋亞軒猛地一掙,張懿航被甩在地上,后腦勺磕在石頭上,疼得眼冒金星。他看見五舅翻身上馬,長槍在月光下劃出道冷弧,“你在這等著,我去去就回!”
馬蹄聲噠噠地消失在夜色里。張懿航掙扎著爬起來,后腦勺的血順著脖頸往下流,滴在衣襟上,像朵絕望的花。他忽然想起母親臨走時的話:“你五舅六舅心里都憋著股氣,就怕有人在中間挑唆。”當時他還不信,現在才明白,那股氣就像堆干柴,一點火星就能燒起來。
“小世子,怎么辦?”老兵急得直搓手,“要不……咱們去追五公子?”
張懿航咬著牙搖頭。他知道五舅的脾氣,認定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F在追上去,只會讓他更生氣。少年抹了把臉上的血,從懷里掏出塊玉佩——是母親給的,上面刻著“平安”二字,說是八個舅舅小時候輪流戴過的。
“備快馬,我去京城。”張懿航翻身上馬,韁繩勒得手心生疼,“必須讓六舅知道這事,晚了就來不及了!”
夜風灌進領口,冷得像冰。張懿航伏在馬背上,后腦勺的傷口一陣陣抽痛,卻比不上心里的慌。他想起那封詭異的信,左額角有疤的信使,五舅憤怒的臉,六舅平日里隱忍的眼神,忽然明白,這根本不是賀峻霖的信,是有人故意偽造的,就是想讓五舅和六舅反目。
這個人是誰?為什么要這么做?
快到京城時,天蒙蒙亮。張懿航看見城門口有個熟悉的身影,是姐姐張曉彤,她提著個食盒,顯然是在等他。看見少年滿身是血,張曉彤的臉瞬間白了,手里的食盒“哐當”掉在地上,里面的糯米糕滾了一地。
“怎么了?”姐姐撲過來扶住他,指尖觸到他后腦勺的血,聲音發顫,“是不是黑風口出事了?”
“姐,快帶我去見六舅!”張懿航抓住她的手,手心全是汗,“五舅被人騙了,拿著封假信去了落馬坡,說是六舅約了西境老兵接頭!再晚就……”
張曉彤的臉更白了。她拉著弟弟往賀府跑,石青色的裙擺掃過青石板,像只受驚的蝶?!傲俗蛲頉]回府,在兵部對賬呢。今早我去送早飯,看見個左額角有疤的人從兵部出來,跟六舅的侍衛打聽黑風口的布防,當時我就覺得不對勁……”
張懿航的心沉到了谷底。那個信使,果然跟六舅的府邸有關!
兵部的燈還亮著。賀峻霖趴在案上睡著了,石青色的官袍上落著些賬本,臀上的傷讓他沒法平躺,只能歪著身子,眉頭緊鎖,像是在做什么噩夢。張懿航的腳步聲驚醒了他,六舅猛地抬頭,看見少年滿身是血,眼睛瞬間紅了。
“怎么了?你五舅出事了?”賀峻霖掙扎著站起來,動作太急,扯到傷口,疼得齜牙咧嘴,卻顧不上揉。
“六舅,有人偽造你的信,騙五舅去了落馬坡!”張懿航把那封假信遞過去,聲音帶著哭腔,“五舅以為你要跟北疆人交易,現在已經趕過去了!”
賀峻霖的指尖剛碰到信紙,就像被燙到似的猛地縮回。他的臉色瞬間慘白,比廷杖時還難看,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話。案上的算盤被他碰掉,珠子滾了一地,發出清脆的響,像誰在哭。
“是李嵩……”賀峻霖的聲音嘶啞,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他上個月求我給他兒子安排個差事,我沒同意,說‘軍中鐵律,不能徇私’。沒想到……沒想到他竟懷恨在心,還想挑撥我和你五舅……”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張曉彤急得跺腳,“落馬坡危險,五舅單槍匹馬去了,肯定會中埋伏!”
賀峻霖猛地抓起案上的劍,劍鞘撞在賬本上,發出悶響。他的手在抖,不是怕,是急——宋亞軒那條腿,當年在西境中過箭,落馬坡的石子路滑,他怎么跑得過北疆的騎兵?
“備兵!”賀峻霖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點五千精兵,跟我去落馬坡!”
賀峻霖猛地抓起案上的劍,劍鞘撞在賬本上,發出悶響。他的手在抖,不是怕,是急——宋亞軒那條腿,當年在西境中過箭,落馬坡的石子路滑,他怎么跑得過北疆的騎兵?
“備兵!”賀峻霖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點五千精兵,跟我去落馬坡!”
“六舅,你的傷……”張懿航看著他走路時微微發跛的腿,那是戈壁里被蝎子蟄后落下的病根。
“死不了!”賀峻霖的劍已經出鞘,寒光映在他眼底,“要是你五舅有個三長兩短,我怎么對得起紫兒姐姐,怎么對得起西境的弟兄!”
五千精兵像條黑色的河,淌過黎明前的曠野。賀峻霖騎在最前面,石青色的官袍被風掀起,露出里面包扎傷口的白布,隱約滲著些紅。張懿航跟在他身邊,看見六舅的手死死攥著韁繩,指節泛白,每到顛簸處,他的眉頭就會猛地皺起,顯然是傷口在疼。
“六舅,你說五舅會不會已經……”
“不會?!辟R峻霖打斷他,聲音硬得像石頭,“他命硬,西境中了三箭都沒死,落馬坡這點小場面,困不住他?!痹掚m如此,他卻悄悄加了一鞭,馬跑得更快了。
張懿航看著他的側臉,晨光里,六舅的鬢角竟有了些白霜。他忽然想起小時候,這對舅舅總愛搶著背他,五舅說“我背得高,能看見月亮”,六舅說“我背得穩,不會摔著”。那時的月光,比現在暖多了。
快到落馬坡時,聽見前面傳來廝殺聲。賀峻霖的馬猛地人立起來,他勒住韁繩,看見坡上的情形,眼睛瞬間紅了——宋亞軒被十幾個北疆騎兵圍在中間,長槍已經斷了,他手里攥著塊石頭,正往一個騎兵的頭上砸,月白的戰袍被血浸透,像朵開敗的蓮。
“小五!”賀峻霖的劍劃破晨霧,帶著聲怒吼沖過去。他的腿在坡上打了個趔趄,差點摔下來,卻硬是穩住了身形,劍光掃過之處,北疆騎兵紛紛落馬。
宋亞軒看見他,先是愣,隨即眼里燃起更旺的火。他抓起地上的斷槍,竟朝著賀峻霖刺過來:“賀峻霖!你果然來了!來看我怎么死的,好去跟北疆人領賞嗎?”
“你瘋了!”賀峻霖的劍格開斷槍,火星濺在兩人之間,“我是來救你的!”
“救我?”宋亞軒的笑聲比哭還難聽,他的胳膊被箭射穿了,血順著指尖往下滴,“你是怕我活著回去,揭穿你的陰謀!”他轉身又朝著北疆騎兵沖去,像是故意要送死。
“攔住他!”賀峻霖對著身后的士兵喊,自己也沖過去,死死抱住宋亞軒的腰。五舅的身子滾燙,像團燒起來的火,掙扎得厲害,臀上的傷口肯定又裂開了。
“放開我!”宋亞軒的拳頭砸在賀峻霖的背上,一下比一下重,“我就是死,也不用你救!你這個叛徒,西境的弟兄不會放過你,我也不會……”
“我知道!”賀峻霖的聲音帶著哭腔,死死抱著他不撒手,“等殺了這些蠻夷,你再殺我不遲!可現在,你得活著!你要是死了,誰替西境的弟兄報仇?誰給小石頭他們上墳?”
提到小石頭,宋亞軒的動作頓了頓。張懿航趁機沖上去,用匕首刺穿了最后一個北疆騎兵的喉嚨。落馬坡上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風吹過枯草的嗚咽,還有宋亞軒粗重的喘息。
“你看!”賀峻霖從懷里掏出個布包,里面是李嵩托人送來的密信,上面寫著“愿獻宋亞軒首級,求北疆給我兒子個官職”,“是他偽造的信,跟我沒關系!”
宋亞軒的目光落在密信上,又看看滿地的北疆尸體,嘴唇動了動,卻沒說話。他的胳膊垂下來,斷槍“哐當”掉在地上,整個人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靠在賀峻霖懷里,肩膀微微顫抖。
賀峻霖的后背被他打得青一塊紫一塊,卻顧不上揉。他小心翼翼地扶著宋亞軒坐下,解開自己的衣襟,撕下里襯給五哥包扎傷口。動作笨拙,卻很輕,像在呵護件稀世珍寶。
“疼嗎?”賀峻霖的聲音放得很軟,像哄孩子。
宋亞軒別過臉,沒說話,眼角卻有淚滑下來,滴在沾滿血的戰袍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漬。
張懿航和張曉彤站在一旁,看著晨光里的兩個舅舅。五舅的頭靠在六舅的肩上,六舅的手輕輕按著他流血的傷口,像兩株在風雨里互相依靠的蘆葦。少年忽然明白,他們不是恨對方,是太怕失去對方,怕到只能用最傷人的方式,來確認彼此還活著。
“回去吧?!辟R峻霖扶著宋亞軒站起來,兩人的腿都在抖,卻誰也沒松開誰,“娘還在府里等著呢,說給你做了桂花糕?!?
宋亞軒的腳步頓了頓,還是沒說話,卻順從地跟著他走。陽光灑在他們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長,像條擰在一起的繩。
張懿航看著他們的背影,忽然覺得后腦勺的傷口不疼了。他撿起地上的斷槍,槍纓上的紅綢沾著血,在風里輕輕飄。遠處傳來歸雁的叫聲,蒼涼而悠遠。
他知道,這次的誤會解開了,可有些東西,終究不一樣了。李嵩的挑撥像根刺,扎在五舅和六舅心里,就算拔出來,也會留下疤。將來若是再有人挑撥,這道疤說不定會重新裂開,淌出血來。
“走吧?!睆垥酝死男渥?,姐姐的眼圈紅了,“娘說,只要舅舅們還活著,總有和解的一天?!?
張懿航點點頭,握緊了手里的斷槍。他望著京城的方向,那里有母親的笑容,有父親的沉穩,有八個舅舅從小到大的回憶。他相信姐姐的話,也相信那道疤總有一天會愈合。
只是他沒看見,不遠處的樹林里,有雙眼睛正盯著他們的背影,左額角的疤在晨光里閃著詭異的光。李嵩的手里捏著另一封密信,上面寫著“赫連狼王親啟,宋賀二人雖暫和解,嫌隙已生,可再圖之”。
風卷著沙礫掠過落馬坡,帶著股血腥味。張懿航打了個寒噤,抬頭望去,天空藍得像塊巨大的冰,壓得人喘不過氣。他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這落馬坡的血,或許只是個開始。
但他很快又搖搖頭,把這念頭甩開。有母親在,有姐姐在,有他在,一定能把這對舅舅拉回來,一定能讓他們像小時候那樣,笑著搶一塊桂花糕。
少年握緊斷槍,跟著兩個舅舅的背影,一步步走向晨光深處。他不知道,命運的齒輪已經開始轉動,有些裂痕,一旦出現,就再也無法彌補;有些離別,一旦開始,就只能走向注定的終點。
而那封藏在樹林里的密信,像顆埋在土里的種子,正等著下一場雨,生根發芽,長成一棵結滿仇恨的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