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安三十七年的谷雨，雨下得沒個盡頭。張懿航蹲在公主府的回廊下，手里攥著塊被雨水泡軟的桂花糕——那是賀峻霖昨日送來的，說讓他轉交給宋亞軒，此刻糕點上的糖霜混著泥水，黏得指尖發膩，像極了這解不開的僵局。

“還蹲在這？”張曉彤的聲音從月亮門傳來，她拎著件蓑衣，裙角沾著些青苔，“二舅差人來說，五舅在西境打了場小勝仗，卻不肯收朝廷派去的糧草，說‘信不過六舅的安排’。”

張懿航猛地站起來，玄色勁裝的肩頭落了片玉蘭花瓣，是被風從院角吹過來的。十五歲的少年喉結動了動，聲音比檐角的雨珠還涼：“他還在鬧？”

“不是鬧，是怕了。”張曉彤把蓑衣往他懷里一塞，“娘說讓你去趟兵部，你六舅昨夜又沒合眼，對著糧草賬冊發呆，連早飯都沒吃。”

穿過雨幕往兵部走時，張懿航總覺得腳下的青石板在晃。他想起前日在御書房外聽見的爭執，宋亞軒的親兵從西境帶回封信，說黑風口的守軍斷了糧，而賀峻霖調度的糧草明明三日前就該到了。當時宋亞軒拍著柱子怒吼：“他就是故意的！”賀峻霖的臉白得像紙，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一個字。

兵部的簽押房里，賀峻霖正對著幅《糧草轉運圖》出神。他穿了件半舊的湖藍官袍，袖口磨出了毛邊，桌上的茶盞空著，旁邊堆著七八個空藥碗——嚴浩翔說他肝氣郁結，開了方子卻總忘了喝。看見張懿航，他指了指圖上的紅圈：“你看這落馬坡，前日山洪沖毀了棧道，糧草隊被困在那，我讓你七舅帶人去修，可……”

“可五舅說你是故意讓糧草遲到。”張懿航把懷里的油紙包往桌上一放，里面是楊紫親手做的蓮子羹，還溫著，“他在西境殺了三個北疆斥候，割了首級掛在黑風口，說‘寧安的土地，寸土不讓’。”

賀峻霖的手指在“落馬坡”三個字上反復摩挲，指腹磨得發紅：“他還是這么犟。”他忽然抓起案上的朱筆，在圖上圈出個小點，“你五舅不知道，落馬坡的棧道修不好，糧草根本送不過去。我昨夜讓人繞路走鷹嘴崖，那地方比落馬坡險十倍，可至少……”

“至少能讓弟兄們有口吃的。”張懿航接過話，鼻尖忽然發酸。他想起六舅案頭的《陣亡名冊》，每頁都用朱筆標著“餓死”“戰死”“失蹤”，墨跡被淚水泡得發皺，“六舅，你為什么不跟五舅說清楚？”

“說不清楚了。”賀峻霖放下朱筆，往蓮子羹里撒了把糖，甜香混著藥味飄過來，“十年前在西境，我也是這么跟他解釋的，他不信。現在……”他笑了笑，眼角的皺紋里盛著雨光，“他心里的坎，早就不是棧道和糧草的事了。”

正說著，劉耀文渾身濕淋淋地闖進來，手里攥著封染血的信：“六哥！黑風口急報！五哥……五哥帶親兵去劫北疆的糧草，中了埋伏，被困在野狼谷了！”

賀峻霖手里的調羹“當啷”掉在碗里，蓮子羹濺了滿桌。他抓起信，手指抖得幾乎捏不住，信紙被雨水和血水浸透，宋亞軒的字跡歪歪扭扭：“糧草已絕，弟兄們快撐不住了……賀峻霖若還有良心，就帶糧草來……”

“我就說他會亂來！”賀峻霖猛地站起來，官袍的下擺掃倒了藥碗，褐色的藥汁在圖上漫開，像片淌血的傷口，“備馬！我去野狼谷！”

“六舅！”張懿航拉住他，“你瘋了？鷹嘴崖的棧道還沒修好，你怎么過去？”

“爬也要爬過去！”賀峻霖甩開他的手，聲音發顫，“他是我哥！我不能看著他死在那！”

張懿航追出去時，賀峻霖已經翻身上馬。雨幕里，他的湖藍官袍像片被風吹走的云，馬蹄濺起的泥水打在少年的玄色勁裝上，涼得刺骨。他忽然想起宋亞軒臨走前說的話：“你六舅那人，看著軟，心硬得很。當年西境的弟兄們快餓死了，他愣是沒分一口糧給百姓。”

可此刻那個“心硬”的六舅，正冒著暴雨往最險的鷹嘴崖趕。張懿航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轉身往丁程鑫的府邸跑——他知道，只有大舅的兵符，能調動京營的精銳去接應。丁程鑫的臥房里彌漫著濃重的藥味。這位病了大半年的太子斜倚在榻上，臉色白得像宣紙，看見張懿航渾身濕透闖進來，劇烈地咳嗽起來：“出什么事了？”

丁程鑫的臥房里彌漫著濃重的藥味。這位病了大半年的太子斜倚在榻上，臉色白得像宣紙，看見張懿航渾身濕透闖進來，劇烈地咳嗽起來：“出什么事了？”

“五舅被困野狼谷，六舅去救他了！”張懿航抓住他的手腕，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大舅，借我兵符！我去接應他們！”

丁程鑫的咳嗽聲頓住，渾濁的眼睛里閃過絲清明：“你六舅……真去了？”他從枕下摸出枚鎏金虎符，塞進張懿航手里，“讓你二舅帶五千京營去，告訴他，不惜一切代價，把你五舅六舅都給我帶回來！”

虎符沉甸甸的，壓得張懿航的手心發燙。他轉身要走，卻被丁程鑫拉住：“懿航，你記住，你五舅六舅都是好人，只是……”老人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只是被十年前的那場仗，磨出了心魔。”

雨更大了，打在京營的旌旗上噼啪作響。馬嘉祺穿著銀甲，正指揮士兵搬云梯——鷹嘴崖的棧道毀得徹底，只能靠云梯攀爬。看見張懿航，他勒住馬韁：“你怎么來了？這里危險。”

“我跟你們一起去。”張懿航把虎符塞進他手里，玄色勁裝外罩了件銀甲，是劉耀文硬給他套上的，“五舅六舅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馬嘉祺看著他眼里的執拗，忽然想起十年前的宋亞軒和賀峻霖，也是這樣不管不顧的年紀。他嘆了口氣，扔過去柄短劍：“護好自己。”

云梯架在鷹嘴崖的峭壁上，雨絲混著山風往人臉上抽。張懿航跟在馬嘉祺身后攀爬，手指摳著濕滑的巖石，指甲縫里全是血。他聽見崖下傳來北疆騎兵的吶喊，看見遠處的野狼谷火光沖天，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著，疼得喘不過氣。

“快到了！”馬嘉祺的聲音從上方傳來，“看見沒？那是你六舅的糧草隊！”

張懿航抬頭，看見賀峻霖的隊伍正沿著崖底的羊腸小道往野狼谷沖，湖藍官袍在雨幕里像盞飄搖的燈。而野狼谷的谷口，宋亞軒的人正舉著刀和北疆兵廝殺，紅纓槍在雨里劃出一道道血弧。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崖頂忽然滾下無數巨石，賀峻霖的糧草隊被砸得人仰馬翻。張懿航看見賀峻霖從馬上摔下來，被親兵扶起時，右腿已經被巨石砸得血肉模糊。

“是北疆的伏兵！”馬嘉祺怒吼一聲，揮劍劈開迎面而來的巨石，“快下去接應！”

張懿航順著云梯滑下去，落地時膝蓋磕在石頭上，疼得眼前發黑。他看見賀峻霖拄著劍站起來，往野狼谷的方向喊：“小五！我來了！”

谷口的宋亞軒聽見聲音，猛地回頭。雨水順著他的臉頰往下淌，混著血珠滴在槍纓上。他看見賀峻霖的糧草隊遭了埋伏，看見那些被巨石砸爛的糧車，忽然紅了眼：“賀峻霖！你果然帶了伏兵！你想讓我們都死在這里！”

“我沒有！”賀峻霖拖著傷腿往前走，聲音嘶啞得像破鑼，“是北疆的人！小五你信我！”

“我信你才有鬼！”宋亞軒舉槍指向賀峻霖，槍尖的寒光在雨里閃得嚇人，“十年前你就故意延誤糧草，現在又帶伏兵害我！賀峻霖，今日我不殺你，誓不為人！”

“你瘋了！”賀峻霖也紅了眼，從親兵手里奪過柄長槍，“我賀峻霖就是死，也不會害你！你要是不信，就自己看！”他指向崖頂，“馬嘉祺帶著京營的人來了，你看清楚！”

宋亞軒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正看見馬嘉祺帶著士兵從云梯上跳下。可就在這時，北疆的一支冷箭忽然射向宋亞軒，賀峻霖想也沒想就撲過去擋在他身前。

箭簇穿透了賀峻霖的肩胛，帶起一串血珠。宋亞軒愣住了，舉著的槍遲遲沒有落下。

“還愣著干什么？”賀峻霖推開他，捂著流血的肩膀怒吼，“殺北疆兵啊！”

宋亞軒猛地回過神，舉槍沖進敵陣。張懿航看著這對舅舅背靠背廝殺，忽然明白丁程鑫說的“心魔”是什么——那不是恨，是藏在恨底下的在意，深到連他們自己都忘了。

雨漸漸小了些，天邊透出點魚肚白。北疆兵被打退時，野狼谷的尸體堆得像座小山。賀峻霖靠在巖石上，嚴浩翔正在給他包扎傷口，臉色白得像紙。宋亞軒站在不遠處，手里攥著塊被血浸透的桂花糕，是從賀峻霖的懷里掉出來的——那是張懿航讓他轉交的，他一直帶在身上。

“六弟……”宋亞軒的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那糧草……”

“是我讓七弟繞路送來的。”賀峻霖打斷他，疼得齜牙咧嘴，“落馬坡的棧道修不好，我怕你等不及。”

宋亞軒忽然蹲下來，捂住臉。張懿航看見有淚水從他指縫里滲出來，混著雨水滴在地上，像摔碎的珠子。

回程的路上，賀峻霖被安置在馬車里。宋亞軒牽著馬，走在車旁，時不時問一句“疼不疼”“渴不渴”，聲音溫柔得不像他。張懿航跟在后面，聽見賀峻霖在車里說：“小五，三座城我不勸你讓了，咱們一起守，守到守不住為止。”

宋亞軒沒說話，只是把手里的長槍握得更緊了。槍纓的紅綢在風里飄，像十年前西境戰場上，那些沒來得及說出口的對不起。

谷雨的雨終于停了。張懿航站在公主府的回廊下，看著天邊的彩虹，手里還攥著那半塊被雨水泡軟的桂花糕。張曉彤走過來，遞給她塊新的：“五舅六舅在偏廳說話呢，好像在商量怎么守黑風口。”

張懿航咬了口桂花糕，甜得發膩。他想起野狼谷的尸體，想起賀峻霖肩上的箭傷，忽然覺得這彩虹像個易碎的夢。他知道，五舅六舅的和解只是暫時的，只要北疆的兵還在，只要西境的傷疤還在，那把懸在他們頭頂的劍，就永遠不會落下。

偏廳里傳來宋亞軒爽朗的笑聲，夾雜著賀峻霖的咳嗽。張懿航站在廊下，沒進去。他看著檐角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砸出一個個小坑，忽然明白，有些傷痕會結疤，有些卻會爛進骨頭里。

十五歲的少年握緊了腰間的短劍，劍鞘上的鷹紋在陽光下閃著冷光。他不知道未來會怎樣，只知道自己必須變強，強到能護住這對總愛吵架的舅舅，強到能讓寧安的雨，不再澆著這么多愁。

遠處的宮墻上，杏花開得正好，被雨水洗得像雪。張懿航望著那片白，忽然想起宋亞軒槍上的紅纓，賀峻霖案頭的藥碗，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他知道，這平靜只是暴風雨前的假象，該來的，遲早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