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安三十七年的谷雨，剛下過一場透雨。張懿航站在校場的演武臺邊，手里轉著柄銀匕首，是十四歲生辰時馬嘉祺送的禮物。刃面映出他挺拔的身影，比去年又高了半頭，玄色勁裝的領口繡著只振翅的鷹，那是安親王的徽記——自鎮國公府倒臺后，馬嘉祺在朝中的分量愈發重了，連帶著他這個外甥，也成了京中勛貴不敢小覷的存在。
“小五，你這招‘回馬槍’不對?！彼蝸嗆幍穆曇魩еσ鈴纳砗髠鱽?，他穿著月白錦袍，手里搖著把竹骨扇，扇面上是賀峻霖親筆題的“風清月明”四個字，墨跡還帶著新裱的淡香。他走到張懿航身邊，握住少年持匕首的手腕，“手腕要沉，像你六舅畫工筆時那樣，看似輕，實則藏著暗勁?！?
張懿航手腕微沉，匕首果然劃出道凌厲的弧線，帶起的風掃落臺邊的梧桐葉。“五舅怎么總提六舅？”他挑眉笑，露出兩顆小虎牙——這是他為數不多還像個孩子的模樣，“前日我聽見你們在書房吵，六舅說你把他的《北疆輿圖》畫錯了三處?！?
宋亞軒的扇子頓了頓，扇尖點了點少年的額頭：“小孩子家管什么閑事?！彼D身看向校場，那里有十幾個侍衛正在演練槍法，槍尖映著日頭，亮得晃眼，“你六舅那性子，連墨錠都要挑三分，何況是輿圖？”
話音未落，就見賀峻霖提著個紫檀木盒快步走來。他穿了件石青色官袍，領口沾著些墨漬，顯然是剛從兵部回來。看見演武臺上的兩人，他揚了揚手里的木盒：“懿航，看看六舅給你帶什么好東西了?！?
木盒打開的瞬間，張懿航眼睛一亮——里面是副精致的沙盤，北疆的山川河流、關隘城池縮微其中，連戈壁上的幾叢駱駝刺都做得栩栩如生?！斑@是……”
“我托人按兵部秘藏的輿圖做的。”賀峻霖的語氣帶著得意，小心翼翼地將沙盤放在臺案上，“你不是總說看不懂兵法？有了這個，咱們從西境之戰開始講起，保準你三天就能明白什么叫‘以少勝多’?！?
宋亞軒的臉色卻沉了沉，扇子“啪”地合上：“西境之戰有什么好講的？贏了也是慘勝。”
賀峻霖的笑容僵在臉上，轉身看向宋亞軒，語氣陡然冷了：“慘勝也是勝。若不是當年那三百死士堵住敵軍退路，你以為能守住陽關？”
“三百死士？”宋亞軒的聲音拔高，錦袍的下擺被風吹得獵獵作響，“那是三百具連全尸都找不到的尸骨！若不是你押運糧草晚了三日，他們何至于餓死在戈壁里？”
張懿航手里的匕首“當啷”掉在沙盤上，驚得兩人同時住了口。他看著宋亞軒發紅的眼眶，又看看賀峻霖緊攥的拳頭，忽然想起九歲那年冷宮里的事——淑妃被賜死的前夜，也是這樣劍拔弩張的氣氛，只是那時他不懂，如今卻明白了，有些傷口，十年八年都好不了。
“五舅，六舅，我……”
“你先下去。”賀峻霖打斷他，聲音硬得像沙盤里的石頭，“我跟你五舅有話要說?！?
張懿航撿起匕首，悄悄退到臺柱后。他看見宋亞軒指著沙盤上的陽關，手指因為用力而發白：“你敢說糧草延誤不是你的錯？那些士兵的家書，我至今還收著，他們說‘等打完仗，想嘗嘗六皇子做的桂花糕’，你配嗎？”
“我配不配輪不到你說！”賀峻霖猛地掀翻沙盤，細沙混著木屑灑了滿地，“那年暴雨沖毀了棧道，我帶著人趟洪水走了七天七夜，腿上的傷到現在還陰雨天疼！你在陽關守著，知道什么叫絕境？”
“我知道三百條人命！”宋亞軒一把揪住賀峻霖的衣襟，錦袍上的盤扣崩落在地，“我親手埋的他們！每具尸體的手里都攥著半塊發霉的餅，那是你前一批送的糧草！”
賀峻霖的臉瞬間慘白，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任由宋亞軒拽著衣襟：“我……我后來補給了……”
“補給？”宋亞軒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補給能讓死人活過來？能讓陽關城頭的血痕褪色？賀峻霖，你記著，那些債，你這輩子都還不清！”
他猛地甩開賀峻霖，轉身就走，月白錦袍的背影在日頭下顯得格外孤絕。賀峻霖跌坐在滿地狼藉里，手撐著臺案才勉強站穩，指縫間漏下的細沙像流逝的時光，簌簌落在他的官袍上。
張懿航從臺柱后走出來，撿起地上的沙盤碎片，看見陽關的城樓已經摔得粉碎。“六舅……”
賀峻霖的肩膀抖了抖，忽然捂住臉，發出壓抑的嗚咽。那是張懿航第一次見這位總愛笑著揉他頭發的舅舅哭，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小五他不懂……”賀峻霖的聲音含糊不清，“那些糧草，我是想留給援軍的……誰知道……”
誰知道援軍遲遲不到，誰知道三百死士會用命去堵缺口，誰知道這場勝仗背后，是十年都解不開的心結。
張懿航沒說話，只是蹲下來，陪他一起撿沙盤碎片。細沙鉆進指甲縫，硌得生疼，像那些說不出口的愧疚。
傍晚回府時，楊紫正在廊下教青禾繡荷包?？匆妰鹤右簧韷m土，她皺了皺眉：“又去校場瘋玩了？你五舅六舅呢？怎么沒跟你一起回來？”
張懿航把匕首往桌上一放，聲音悶悶的：“他們吵架了?！?
“又為西境的事？”楊紫的手頓在半空，銀線在指尖繞了個結，“你外祖父總說，那是你五舅六舅的心魔?！彼龂@了口氣，讓青禾去廚房端甜湯，“十年前西境打仗，你五舅是先鋒官，你六舅管糧草。陽關被圍了三個月，你六舅帶著糧草冒死突圍，卻遲了三日……”
“三百士兵餓死了。”張懿航接話，指尖劃過匕首的紋路，“五舅說六舅欠了三百條命，六舅說五舅不懂他的難處。”
楊紫的眼圈紅了，伸手摸了摸兒子的頭：“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對錯？你五舅親眼看著弟兄們倒下，心里的坎過不去；你六舅背著延誤糧草的罪名，這些年沒少被言官參奏，夜里總做噩夢。他們都是苦人?！?
張懿航沒說話。他想起宋亞軒扇面上的字，想起賀峻霖摔碎的沙盤，忽然覺得這對舅舅像兩塊被硬生生劈開的玉，明明同出一塊原石，卻再也拼不回原來的模樣。
幾日后，宮里傳來消息，北疆的赫連狼王派了使者來，說是要“商談和親事宜”?；实墼谟鶗空偌撼甲h事，丁程鑫拖著病體主持，馬嘉祺站在一旁輔佐，宋亞軒和賀峻霖卻在朝堂上吵了起來。
“臣以為，和親可行?！辟R峻霖出列上奏，聲音朗朗，“赫連氏新占西境三城，根基未穩，若以宗室女聯姻，再贈三座糧倉，可暫緩戰事，待我朝整兵備戰，再圖收復。”
“暫緩？”宋亞軒立刻反駁，錦袍的下擺掃過丹陛的臺階，“賀大人忘了西境百姓？他們在蠻夷手下過著豬狗不如的日子，你要讓他們再等幾年？臣請戰！即刻發兵，奪回西境！”
“不可！”賀峻霖的聲音陡然拔高，“北疆騎兵天下聞名，我朝新經鎮國公之亂，兵力空虛，此時開戰，無異于以卵擊石！”
“以卵擊石也比茍延殘喘強！”宋亞軒的眼睛紅了，“當年陽關的士兵也是以卵擊石，他們怕了嗎？”
“你……”賀峻霖氣得發抖，指著宋亞軒的鼻子，“你這是罔顧大局！”
“我是不忘舊恨！”
兩人在朝堂上唇槍舌劍，誰也不肯退讓。皇帝皺著眉，看向馬嘉祺：“裕親王怎么看？”
馬嘉祺出列，聲音平靜：“五弟主戰，是念著西境百姓；六弟主和，是慮著國庫空虛。不如……讓赫連使者先住下，容臣等再議三日。”
皇帝沉吟片刻，點了點頭：“準奏。”
退朝時，宋亞軒和賀峻霖一前一后走出太和殿，誰也沒理誰。張懿航站在角樓下，看見賀峻霖的官袍被風吹起，露出腰間掛著的玉佩——那是塊和田暖玉，刻著半朵并蒂蓮，另一半，他在宋亞軒的錦袍上見過。
“他們以前不這樣的?！瘪R嘉祺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手里提著個食盒，“小時候你五舅總把糕點分給你六舅，你六舅的畫，也總第一個給你五舅看?！?
張懿航接過食盒，里面是兩碟點心，一碟是宋亞軒愛吃的杏仁酥，一碟是賀峻霖偏愛的桂花糕?！岸讼胱屛宜腿ィ俊?
“有些結，得你們小輩來解?！瘪R嘉祺嘆了口氣，“你五舅明日要去西境勞軍，你六舅要去北疆安撫使者，這一分開，還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見面。”
張懿航提著食盒，先去了賀峻霖的府邸。六舅正對著幅《西境輿圖》發呆，案上擺著杯冷茶，茶漬在宣紙上洇出個深色的圈?！傲?。”
賀峻霖抬起頭，看見食盒里的桂花糕，眼神暗了暗：“你五舅讓你來的？”
“是我自己要來的。”張懿航把杏仁酥推到他面前，“二舅說，這是五舅特意讓廚房做的，他知道你明日要去見北疆使者，怕你氣壞了身子?！?
賀峻霖的手頓在半空，半晌才拿起塊杏仁酥，慢慢放進嘴里?！澳切∽印彼穆曇粲行┻煅剩八魅帐裁磿r候走？”
“卯時?！?
“知道了?！辟R峻霖低下頭，繼續看輿圖，只是指尖在陽關的位置反復摩挲，“替我跟他說，西境風沙大，讓他多帶件披風?！?
張懿航又去了宋亞軒的府邸，五舅正在收拾行囊，看見食盒里的桂花糕，忽然笑了：“你六舅還記著我愛吃甜的？”
“六舅說，北疆使者狡猾，讓你在西境多留意，別讓人斷了后路?！睆堒埠綄W著賀峻霖的語氣，看見宋亞軒眼里的光，心里松了口氣。
宋亞軒從行囊里拿出個錦囊，遞給張懿航：“這是當年西境死士的名冊，你六舅總說弄丟了，其實在我這。”他的聲音輕得像風，“替我交給他，告訴他，那些弟兄的家人，我每年都在接濟，讓他別總惦記著。”
張懿航接過錦囊，沉甸甸的，像裝著三百個未說出口的名字。
第二日卯時，天色還未亮透。張懿航站在城門口，看著宋亞軒的隊伍往西去，賀峻霖的馬車往北行，兩隊人馬在岔路口分道揚鑣，像兩條永不相交的線。
他忽然想起馬嘉祺的話：“有些結，解不開，就成了劫?！?
谷雨的雨又下了起來，打濕了城門口的青石板，也打濕了張懿航手里的錦囊。他站在雨中，看著兩個舅舅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晨霧里，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這一別，或許真的要兵戎相見了。
十五歲的少年握緊了錦囊，指節泛白。他不知道未來會怎樣，只知道有些債，總要有人來還；有些結，總要有人來解。而他，或許就是那個解開結的人。
雨越下越大，像要把整個寧安都洗一遍。張懿航轉身往宮里走，玄色勁裝的背影在雨幕里顯得格外挺拔，像株在風雨里悄然生長的樹，根系已經扎進了這片土地的深處，扎進了那些愛恨糾纏的過往里。
前路漫漫，兵戎相見的序幕，才剛剛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