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臨落坊市。
天,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不大,卻密,將整座坊市都籠罩在一片濕潤的、灰蒙蒙的愁緒之中。
聽雨樓,坊市中最有名的茶樓之一,也是最風雅的所在。
此刻,二樓靠窗的位置,陸明和阿愁相對而坐,像一對再尋常不過的、在雨天里閑來聽雨的茶客。
誰也想不到,這座以風雅聞名的茶樓,其地下,便是整個臨落坊市最陰暗、最血腥的毒瘤之一——“血仇塢”的秘密分舵。
陸明已將那張由掌燈人送來的、詳細到令人發指的陣法結構圖,研究了整整三天三夜。
他耗費了大量珍稀材料,針對性地煉制出了數種全新的“破陣符”與專門克制魔道功法的毒丹。
他的計劃很簡單,也很冒險。
一炷香后,子時。
由阿愁在茶樓正面,以琴音吸引“血仇塢”分舵內所有高手的注意,制造混亂。
而他,則利用自己對陣法的理解,從一處早已被他推演出的、最意想不到的防御薄弱點,悄無聲息地潛入地宮,直取此行的最終目標——“定魂鐘”。
至于魂右,則被他派去監視趙家的動向。
自那日拍賣會慘案發生后,趙家雖震怒,卻出奇地保持了沉默,所有在外的勢力都收縮回了祖宅,這種暴風雨前的寧靜,反而讓陸明感到一絲不安。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窗外的雨勢,漸大,雨點敲打在屋檐之上,發出一陣陣清脆而又急促的聲響,如同在為即將上演的大戲,奏響前奏。
子時,已至。
阿愁緩緩抬起手,那雙蒼白、纖細、卻又穩定無比的手,輕輕地按在了身前的古琴之上。
一道無聲的音波,以她為中心,如同一圈透明的漣漪,悄無聲息地,向著整座聽雨樓的地下,擴散開來。
行動,開始了。
陸明放下茶杯,身影一閃,如同融入夜雨的鬼魅,消失在了茶樓的后巷之中。
……
“血仇塢”分舵地宮。
此地遠比陸明想象的要大,也更森嚴。
青黑色的石壁之上,刻滿了阻隔神識探查的魔道符文,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重的、混合著血腥與怨氣的味道。
陸明借助那張完美的“圖紙”,以及他那神乎其技的“擬息符”,如同一縷看不見的青煙,完美地避開了所有的明哨與暗哨。
潛入的過程,順利得讓他自己都感到了一絲不真實。
很快,他便來到了地宮的最深處。
一扇由萬年玄鐵打造的、厚達三尺的巨大石門,擋住了去路。
門后,便是存放著“定魂鐘”的核心寶庫。
陸明沒有絲毫猶豫,將那枚他耗費了最多心血煉制出的“蝕陣符”,輕輕地貼在了石門的核心陣眼之上。
“滋啦——”
一聲輕響,石門上那些復雜的防御陣紋,如同遇到了克星,光芒瞬間暗淡,其能量結構,在短短數息之內,便被徹底瓦解。
他緩緩推開石門。
門內,沒有想象中的機關與陷阱。
只有一口古樸的、散發著鎮壓魂魄之力的青銅古鐘,靜靜地懸浮在寶庫的中央。
正是“定魂鐘”。
然而,就在陸明準備上前,將其取走的瞬間。
一道他做夢也想不到的、卻又無比熟悉的身影,從寶庫最深處的陰影中,緩緩地,走了出來。
來人身材高瘦,面容冷峻,腰間,不多不少,正好掛著五把制式各異的長刀。
竟是本應在三月之期后,才會再次出現的,“七刀瘋子”——趙擒龍!
他怎么會在這里?
這是一個陷阱!
趙家,早已與“血仇塢”聯手,在這里布下了天羅地網,就等著他們,自投羅網!
陸明的心,在這一刻,沉到了谷底。
“我等了你三天了。”
趙擒龍緩緩睜開眼,他的目光平靜,卻又銳利如刀,仿佛能將陸明臉上的那張青銅面具,連同他的內心,都一同看穿。
“我不好奇你是如何從那場拍賣會活下來的。”
“我只好奇……”
他頓了頓,目光穿透了層層石壁,仿佛落在了地面之上,那個正在撫琴的、清冷的黑衣女子身上。
“你為何,為做她的刀?”
“導致,我的第五刀,會提前斬了你!”
他緩緩地,站起身,那只骨節分明的手,按在了腰間第五把刀的刀柄之上。
那是一把薄如蟬翼,快到極致的刀。
“我的第五刀,很快。”
地宮之內,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趙擒龍那如同實質般的殺氣,與陸明身上那股若有若無的、屬于手藝人的沉靜氣息,在狹小的空間內,無聲地對撞著。
一滴水珠,從潮濕的巖壁頂端滲出,滴落在地,發出一聲清脆的、放大了無數倍的聲響。
戰斗,一觸即發。
……
地面之上,聽雨樓。
阿愁的琴音,已化作漫天無形的殺機。
她獨自一人,端坐于茶樓大廳,周圍,是七八名氣息強大的“血仇塢”魔修,為首的,正是“血仇塢”在臨落坊市的分舵主,一個貨真價實的筑基中期強者。
然而,此刻的他,卻臉色凝重,額頭見汗。
阿愁的琴音,太過詭異。
時而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侵蝕著他們的神魂。
時而又如金戈鐵馬,殺伐果斷,讓他們體內的靈力,都為之逆亂。
她以一人之力,竟將整個分舵的所有高手,都死死地壓制在了這小小的茶樓之中,動彈不得。
她為陸明,創造出了最完美的、無人打擾的潛入環境。
……
地宮之內。
面對趙擒龍那仿佛能斬斷一切的目光,陸明沒有絲毫的驚慌。
他緩緩地,從儲物袋中,取出了一枚通體漆黑、毫不起眼的丹藥。
“我的丹,很毒。”他平靜地回道。
隨即,他沒有任何猶豫,當著趙擒龍的面,猛地,捏碎了手中的丹藥!
一股無色、無味、甚至連神識都無法感知的詭異毒霧,瞬間彌漫了整間寶庫。
此毒,名為“靈廢”。
是陸明根據【玄微鏡】的推演,結合了數十種魔道毒草的藥性,又以他那“丹符”的思路,煉制出的、專門針對修士經脈的奇毒。
它不會傷及性命,卻能在短短數息之內,擾亂修士體內的靈力運轉,讓其一身的修為,暫時廢掉三成!
趙擒龍的眉頭,微不可察地一皺。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靈力運轉,出現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滯澀。
但,也僅僅是一絲而已。
他那身經百戰的肉身,與那早已被千錘百煉的刀意,遠非常人可比。
“有點意思。”
他評價了一句,隨即,出刀。
第五把刀,快。
快到極致。
快到陸明的眼中,只看到一道細若發絲的黑色線條,一閃而逝。
下一刻,一股撕心裂肺的劇痛,便從他的肩胛骨處,轟然傳來。
若不是他在最后關頭,激活了身上所有二階防御符箓,又將那面得自趙家執事的“玄龜盾”擋在身前,這一刀,足以將他整個人,都從中劈開!
即便如此,他握著盾牌的左臂,依舊被那恐怖的刀氣,劃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巨大傷口,鮮血,瞬間染紅了他的半邊身子。
然而,陸明卻笑了。
因為他看到,趙擒龍在揮出這一刀后,那握刀的手,出現了一絲微不可察的、一剎那間的……遲滯。
“靈廢”的毒效,終于,徹底發作了!
對趙擒龍這種級別的強者而言,這一瞬間的遲滯,根本無傷大雅。
但對陸明來說,已經足夠!
“就是現在!”
陸明抓住這一剎那間的機會,沒有反擊,也沒有逃跑。
他竟是將自己儲物袋中,所有的、這段時間積攢下來的輔助類符箓——縛地符、重力符、遲緩符、幻音符……足足數十張,一股腦地,不要錢似的,全部扔了出去!
一時間,整個地宮之內,符光大作。
兩人之間的地面,瞬間化為一片泥濘的沼澤;空氣,變得如同水銀般粘稠;刺耳的、能擾亂心神的魔音,從四面八方傳來。
陸明,竟是以一種傷敵八百,自損一千的方式,將整個寶庫,都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充滿了負面效果的泥潭。
這韌性十足的泥潭,將他與趙擒龍,徹底隔絕開來。
他要的,不是戰勝趙擒龍。
那太冒險!
他要的,只是拖延時間。
因為,他真正的殺手锏,根本不在這里!
……
聽雨樓之外,臨落坊市的上空。
那個一直偽裝成普通路人、被陸明派來監視趙家動向的魂右,在收到陸明最后一道神念指令的瞬間,動了。
他從懷中,取出了一枚陸明交給他的、早已準備好的、也是最重要的道具——那枚記錄了趙家在黑霧礦洞,獻祭修士、勾結妖族所有畫面的“留影符”……的復制品!
魂右將全身的妖力,盡數灌注其中,將其猛地,拋向了夜空!
嗡——!
一道巨大的、覆蓋了半個坊市的璀璨光幕,在所有修士震驚的目光中,轟然展開!
光幕之上,黑霧礦洞內那邪惡的祭壇、被殘忍虐殺的人類修士、以及趙家長老與鷹鉤鼻妖修那丑陋的嘴臉……所有的一切,都無比清晰地,投射了出來!
這一刻,整個臨落坊市,徹底沸騰!
無數被蒙在鼓里的散修,無數被趙家壓迫的小家族,在看到這顛覆三觀的、鐵一般的罪證時,先是死寂,隨即,爆發出滔天的、足以將整個趙家都徹底淹沒的憤怒!
……
地宮之內。
趙擒龍也通過那劇烈的靈力波動,與外界傳來的、山呼海嘯般的喧嘩,瞬間明白了發生的一切。
他停下了攻擊,靜靜地,站在那片由符箓構成的泥潭之中,眼神復雜地看著眼前這個渾身是血、卻依舊站得筆直的青衣修士。
“你……比我的刀,更狠。”
許久,他緩緩地,收刀入鞘。
他竟是直接,轉身,一掌劈開身后的巖壁,頭也不回地,向著趙家府邸的方向沖去。
他沒有再管那口“定魂鐘”,也沒有再管陸明。
他要回家族,應對這場,由他親手點燃的、足以將整個趙家都燒成灰燼的……滅頂之災。
陸明看著他那決絕的、甚至帶著一絲悲壯的背影,終于松了一口氣,一把抓起懸浮在半空中的“定魂鐘”,踉蹌著,向著來時的密道,全力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