詔獄之內,鐵牢森寒,鶴唳頻驚。各司耳目盡鎖,音訊杳然。
京城彼端,二皇子蕭熾端坐王府深帷,享譽賢德之名。
朝野暗流洶涌,人心惶惶,唯其府邸,波瀾不驚。
府邸深處,臨水而筑的巍青齋,暖意融融。
水精簾半卷,窗外幾竿修竹映著殘雪,清影婆娑,投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面上。
紫銅狻猊爐蹲踞角落,獸口裊裊吐著青煙,焚的是價比千金的“雪中春信”。
蕭熾初聞清冽似臘月寒梅破雪,細品之下,那冷香深處卻悄然轉出一縷溫軟的甜,絲絲縷縷,纏繞鼻端,將滿室浮動的寒意溫柔地隔絕在外。
他一身素白綾緞常服,寬袍廣袖,僅以一根青玉簪松松挽了發髻。
侍衛林風走進時,只見自家主子斜倚在鋪著雪白狐裘的紫檀木矮榻上,姿態閑雅如畫中謫仙。
榻邊小幾上,一盞雨過天青釉的茶甌熱氣氤氳,旁邊攤開一卷前朝孤本《水注拾遺》,墨香與茶香、冷梅香無聲交融。
蕭熾一手執卷,目光沉靜如水,落在泛黃紙頁的蠅頭小楷上。另一只手垂在身側,指節修長潔凈,正緩緩捻動著兩枚瑩潤生光的羊脂玉膽。
玉膽溫潤,在他指腹間無聲滑動,摩挲,每一次細微的轉動都帶起玉質內部水波般的光暈流轉,無聲無息,仿佛只是主人讀書閑暇時一點無意識的消遣。
王府長史周淮垂手侍立在簾外陰影里,身形微躬,屏息凝神,如同泥塑木雕,不敢發出一絲驚擾這靜謐畫卷的聲響。
時間在暖香與書卷中無聲流淌。不知過了多久,一只羽翼漆黑的鷂鷹如幽靈般穿過雕花窗欞,輕巧地落在周淮平伸出的、覆著皮護臂的小臂上。鷹足上系著一枚小巧的烏金筒。
周淮動作輕捷無聲地解下金筒,拔開塞子,取出一卷薄如蟬翼的密箋。他目光如電,飛速掃過箋上細密的墨字,隨即抬眼,隔著晃動的水精簾,望向榻上那道仿佛已與書卷融為一體的素白身影。
他喉結微動,用氣聲吐出幾個字,字字清晰,卻又輕得如同嘆息,仿佛怕驚碎了這一室安寧:
“殿下,詔獄…事成。劍留,人亡。”
簾內,蕭熾執卷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那捻動玉膽的動作卻絲毫未停,反而更緩,更沉,指腹在光潔的玉面上壓出極其輕微的、溫潤的摩擦聲。
他目光依舊停留在書卷上,仿佛那蠅頭小楷里藏著天地至理,比那“劍留人亡”四個字更值得琢磨。
只是,那低垂的眼睫之下,幽深的眸底深處,一點寒芒如蟄伏的毒蛇之瞳,驟然凝聚,又瞬息被更深的古井無波徹底淹沒,快得如同錯覺。
茶煙裊裊,書頁沙沙。窗外桃花映竹,一派世外清幽。
林風,曾是太子蕭煜東宮衛率中一名不起眼的低階侍衛。
他武藝尚可,不過在人才濟濟的東宮如同角落里蒙塵的兵器,黯淡無光。
他唯一的軟肋與牽掛,是相依為命、在城南陋巷靠替人漿洗衣物勉強糊口的妹妹林秀兒。
蕭熾早已捕捉到這縷微弱的“親情”氣息可以拿捏林風。
當林風因妹妹重病無錢醫治,在藥鋪門前絕望徘徊時,“偶然”出現的一位“古道熱腸”的富商“慷慨”解囊,解了燃眉之急。
這富商,正是化名的周淮,到現在林風都還沒起疑。
恩情如山,債務如鎖。
當“富商”以輕描淡寫卻不容拒絕的姿態,提出需要東宮“一些無關緊要的消息”作為回報時,林風望著病榻上妹妹蒼白卻漸有生氣的臉,那點微不足道的忠誠,在骨肉親情面前碎成了齏粉。
一切成就了埋在東宮最深處的一根毒刺,一顆蕭熾耐心等待引爆的棋子。
真正執行詔獄血腥屠戮任務的暗刃,必須徹底化為虛無,不留一絲可供追查的痕跡,蕭熾選擇的,是江湖中最為神秘也最為昂貴的殺手組織——“無影樓”。
無影樓在任務接取這方面,絕不與雇主直接接觸。
所有任務需求,需通過至少三重互不相識、且不知雇主身份的“中間人”層層傳遞。
第一重中間人是個走街串巷的貨郎,第二重是個古玩店的掌柜,第三重則是游方僧人。
每一重只知自己的上家和下家,信息如同密碼般被切割、封裝、傳遞。
傭金支付通過遍布海外的隱秘錢莊網絡進行,源頭往往是某個早已注銷或根本不存在的海外商賈假戶頭。
巨額金銀如同匯入大海的水滴,瞬間消失無蹤,不留任何可供溯源的金融痕跡。
接受任務的死士,皆是從小被“無影樓”以非人手段豢養、訓練的殺戮工具。他們沒有名字,只有代號;沒有過去,也不會有未來。
林風傳遞出的消息,從太子日常行蹤的瑣碎,漸漸觸及某些模糊的、關于軍械調動的只言片語,蕭熾漸漸心生不滿——這不是一個侍衛該碰的。
周淮使勁向林風遞眼神他都置若罔聞,直到林風稟報完東宮情報退下后,周淮緩緩開口問道:“殿下,這林風還盜了東宮太子的佩劍,在無影樓的人走后將其扔在詔獄現場,您看…?”
蕭熾一驚,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詞:“林風怎么敢多此一舉,一個侍衛,自大狂妄如斯!”
周淮揣測蕭熾即將動怒,忙不迭的火上澆油道:“太子殿下已經發現此事,現在林風拿到錢正欲火速離京呢。”
“周淮,”蕭熾微微側首,看向簾外陰影中那逐漸走遠的身影,“無影樓可有暴露?”
周淮躬身,聲音平板無波:“回殿下,此人所行,卑職亦不解,無影樓暫未暴露。”
蕭熾垂下的眼簾,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緒。
周淮年約四十余歲,是賢王府長史,總管府內事務,協理文書,接待賓客,位高權重且是王府核心幕僚。
這個身份給了他極大的行動自由和信息掌控力,且能天然接觸各色人等。
他面容清癯,膚色偏白,保養得宜,眼角有細細的、不顯眼的皺紋,增添了幾分沉穩和閱歷感。
周淮今日穿著一襲深青、墨綠或鴉青色長袍,符合王府長史的品級和低調需求,衣料是暗紋錦緞,質地不錯且不張揚,腰間無他物,頭發一絲不茍地用同色發帶束起,戴一頂黑色紗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