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深處,靜室如淵。
濃得化不開的苦藥味混合著一絲清冽的沉水香,在緊閉的門窗內無聲流淌,試圖掩蓋那更深處一絲若有若無的、甜腥中帶著鐵銹腐敗的毒氣。燭火被罩在素紗宮燈里,光線昏黃而壓抑,只夠勉強勾勒出室內陳設的輪廓。
沈青梧躺在寬大的紫檀木拔步床上,錦被厚重,卻壓不住她身體深處透出的寒意。左肩胛骨下方,那處被層層潔凈白麻布包裹的傷口,如同一個沉默的火山口,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引動皮肉下深埋的劇毒巖漿翻涌,灼燒著她的神經。蝕骨木混合烏金漿的奇毒,如同跗骨之蛆,在血脈中緩慢而惡毒地蔓延。她的意識沉浮在無邊的黑暗與灼熱的劇痛之間,時而如墜冰窟,時而如陷火海。
昏沉中,感官卻變得異常敏銳。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每一次艱難呼吸時,氣流摩擦干裂喉嚨的嘶啞聲響。能感覺到額角、脖頸不斷沁出的冷汗滑落,浸濕了枕畔的絲緞。更能感覺到,那枚冰冷、堅硬、帶著鳳凰展翅棱角的東西,正死死地硌在她的左手掌心——是那方東宮主母金印。昏迷前被他強行塞入手中,此刻那溫潤白玉的棱角,幾乎要嵌入她因高熱和疼痛而緊攥的皮肉里。
一個模糊的念頭在混沌的意識中掙扎:他竟把這東西……留給了她?
就在這意識沉淪的深淵邊緣,一縷極其霸道的、帶著濃烈血腥氣的苦澀味道,如同燒紅的烙鐵,猛地刺穿層層疊疊的藥味和沉水香,狠狠鉆入她的鼻腔!
那味道太特別,太刺激!像剛剛剝開的野獸心臟,像深秋被霜打過的鐵銹荊棘,帶著一種近乎蠻橫的生命力,瞬間將她昏沉的意識從泥沼中狠狠拽起!
“呃……”沈青梧的喉嚨里發出一聲痛苦的、如同溺水者掙扎般的呻吟。沉重的眼皮如同被粘住,她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才勉強掀開一絲縫隙。
昏黃的光線刺入模糊的視野。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床榻邊一道玄色挺拔的背影。蕭煜背對著她,站在一張臨時搬來的紫檀木小幾前。小幾上,一只墨玉藥缽內,濃稠如血的暗紅色藥汁正被一根玉杵緩緩研磨,散發出那霸道濃烈的血腥苦澀氣。燭光勾勒出他繃緊的肩線,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
他身側,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灰布長衫、身形清癯的老者垂手肅立。老者須發皆白,面容清矍,唯有一雙眼睛銳利得如同鷹隼,此刻正緊緊盯著藥缽中那暗紅色的液體,不時低聲指點幾句。是江南那位有“活死人”之稱的醫圣,杜仲。蕭煜竟將他從千里之外的江南,日夜兼程綁了回來?
“殿下,赤血藤汁液性烈如火,霸道無匹,尋常人沾之即血脈焚毀。唯有輔以九轉還魂草中和其暴戾,再佐以極北雪蟾之寒涎冰鎮其火毒,方可……”杜仲的聲音蒼老而凝重,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本宮知道。”蕭煜的聲音低沉沙啞,打斷了杜仲的話。他停下研磨的動作,拿起旁邊一只細頸白玉瓶,拔開塞子。一股更加刺骨的寒意瞬間彌漫開來,瓶口甚至凝結出細小的白霜。他手腕穩定,將瓶中幾滴如同冰晶般剔透的液體,極其小心地滴入墨玉藥缽那暗紅粘稠的藥汁中。
“滋……”一聲極其輕微的聲響,如同熱油濺入冷水。藥缽中暗紅色的藥汁瞬間翻騰起細密的白色泡沫,濃烈的血腥氣中驟然混入一股極致的寒冽!兩種極端的氣息猛烈沖撞、融合,整個靜室內的空氣仿佛都凝滯了一瞬。
蕭煜重新拿起玉杵,動作更加沉穩,也更加緩慢。他小心翼翼地調和著缽中那如同擁有生命般、紅白交織的粘稠藥汁,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沿著緊繃的下頜線條滑落。燭光下,他側臉的輪廓顯得異常冷硬,薄唇緊抿,那雙總是含著散漫笑意的鳳眸深處,此刻只有一片沉凝如鐵的專注和……一絲掩藏得極深的疲憊。
沈青梧半睜著眼,模糊的視線里,只看到那玄色背影挺直如松,肩背的肌肉線條在衣料下微微繃緊,仿佛正獨自對抗著某種無形的巨大壓力。那混合著血腥與冰寒的霸道藥氣,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小刀刮過她的喉嚨和肺腑,帶來撕裂般的痛楚,卻也奇異地讓她昏沉的意識一點點被強行喚醒。她能感覺到,那藥氣中蘊含的某種極其暴烈又極其精純的力量,正在與侵入她骨髓的蝕骨烏金之毒,進行著無聲的、慘烈的廝殺。
就在這時,蕭煜似乎完成了最后的調和。他放下玉杵,端起墨玉藥缽。那粘稠如血的藥汁,在昏黃的燭光下呈現出一種詭異而瑰麗的紅寶石色澤,表面還繚繞著絲絲縷縷的寒霜白氣。
他轉過身。
猝不及防地,兩人的目光在昏黃的燭光下,于一片藥氣氤氳中,撞在了一起。
沈青梧意識混沌,眼神渙散,帶著重傷后的茫然和未褪盡的痛楚。
蕭煜的腳步似乎頓了一下。他端著藥缽,一步步走近床榻。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帶著沉水香和那霸道藥氣的混合氣息,將她完全覆蓋。他俯視著她,那雙深不見底的鳳眸里,翻涌著沈青梧此刻無法解讀的復雜情緒——有審視,有探究,有冰冷如鐵的決斷,似乎還夾雜著一絲極其細微、轉瞬即逝的……別的什么。
他并未說話,只是將藥缽放在床頭的矮幾上。然后,他伸出手。
那只手,骨節分明,帶著薄繭,指尖還沾染著一點暗紅的藥汁痕跡。他探向的,是沈青梧緊攥著東宮主母金印、因高熱和劇痛而微微痙攣的左手。
指尖觸碰到她冰冷僵硬的指節,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試圖將她緊攥的手指掰開。
“呃……”沈青梧身體猛地一顫!一種被侵犯領地的本能抗拒讓她下意識地收緊了手指!那方冰冷的金印棱角更深地硌入掌心皮肉,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卻也讓她渙散的意識再次凝聚了一絲清明。她死死攥著金印,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染著病態紅暈的眼角微微挑起,帶著重傷者的虛弱,更帶著一種不肯屈服的冰冷倔強,無聲地看向他。
——放手?憑什么?
蕭煜的動作停住了。他的指尖停留在她緊握的拳頭上,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的僵硬,和那方金印透過皮肉傳遞來的冰冷堅硬。他垂眸,對上她那雙即使渙散也燃燒著不屈火焰的眼眸。
四目相對,空氣凝滯。
燭火在素紗燈罩內發出輕微的噼啪聲。藥缽中那紅白交織的藥汁散發出霸道而詭異的氣息。沉水香的尾調在苦藥味中頑強地掙扎。
蕭煜的唇角,緩緩勾起一絲冰冷的、近乎殘酷的弧度。
“沈青梧,”他的聲音低沉沙啞,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每一個字都如同冰珠,砸在沈青梧混沌的意識上,也砸在凝滯的空氣里,“你以為攥著這方印,就能抵命?就能讓那釘進你骨頭里的毒自己爬出來?”
他俯身,湊得更近,溫熱的氣息拂過她因高熱而滾燙的耳廓,帶著沉水香和藥氣的混合味道,聲音卻冷得如同來自九幽:
“這印,是本宮押在你身上的賭注。”
“賭你能活下來。”
“賭你這條命,夠硬。”
“賭你……”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刺入她眼底深處,“有那個本事,親手把藏在永巷枯井里的那只鬼,揪出來,釘死在它該待的地獄里!”
他猛地直起身,不再試圖去掰她緊握金印的手。那只沾著藥汁的手轉而端起墨玉藥缽,另一只手卻快如閃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捏住了沈青梧的下頜!
力道之大,迫使她不得不張開干裂滲血的嘴唇。
“喝了它。”蕭煜的聲音不容置疑,如同鐵律。他將藥缽邊緣抵上她的唇,那粘稠如血、散發著濃烈血腥冰寒氣息的藥汁,緩緩傾注而入!
“唔——!”沈青梧的瞳孔驟然收縮!那藥汁入口的瞬間,如同燒紅的烙鐵混合著萬載寒冰同時灌入!極致的灼燒感與極致的冰寒感在口腔、咽喉、食道里瘋狂沖撞、撕扯!劇痛瞬間淹沒了她所有的感官!她本能地想要掙扎,想要嘔吐,卻被蕭煜鐵鉗般的手死死固定住下頜,動彈不得!
霸道絕倫的藥力如同失控的洪流,蠻橫地沖入她殘破的身體!左肩胛骨下深埋的劇毒仿佛被徹底激怒,爆發出更加瘋狂的灼燒和腐蝕感!兩股力量在她體內展開慘烈的廝殺,如同兩頭發狂的兇獸在撕扯她的五臟六腑!
“呃啊——!”沈青梧發出凄厲到變調的慘嚎,身體在蕭煜的鉗制下劇烈地痙攣起來!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瞬間浸透了中衣!眼前陣陣發黑,意識在劇痛的狂潮中再次瀕臨崩潰的邊緣!
“壓住她!”蕭煜的聲音冷硬如鐵,對著旁邊待命的杜仲低喝。
杜仲立刻上前,枯瘦卻異常有力的手指迅速在沈青梧周身幾處大穴拂過,暫時壓制住她失控的痙攣。
藥汁終于被強行灌下最后一滴。
蕭煜松開鉗制她下頜的手。沈青梧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癱軟在錦被之中,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和撕裂般的痛苦,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臉色慘白如金紙,唯有眼角和嘴唇因劇痛而染上不正常的嫣紅。那方東宮主母金印,依舊被她死死攥在左掌心,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呈現出僵硬的青白色。
蕭煜將空了的墨玉藥缽隨手丟在矮幾上,發出“哐當”一聲輕響。他直起身,玄色的身影在昏黃燭光下如同沉默的山岳。他垂眸,看著床上因劇痛而蜷縮顫抖、如同破碎琉璃般的人,看著她緊攥金印、指節泛白的手,眼底深處那片沉凝如鐵的冰海之下,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其細微地波動了一下,快得無法捕捉。
“杜老,”他開口,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平靜,卻帶著一種無形的、沉重的威壓,“看著她。吊住她這口氣。”